于其化
一九七八年底,我收到從上海某大學寄來的“平反說明”和三十余萬字的“罪證材料”。我靜心翻閱著這些材料,準備看后付之一炬,發(fā)現(xiàn)最有意思的是我的“語錄”:有的從日記本上挖下來貼在材料紙上,有的是“專案組”整理的。上面畫滿了圈圈點點,條條杠杠,眉批尾批,不知象個什么怪物。應該謝謝那些精心制作的人們,竟象孔夫子的學生為他編輯《論語》那樣,甚至還要詳盡,對我的“微言大義”解釋得何等“透徹”!“語錄”的題目其實叫“反動言論匯編”,按照當時的編排體式,分成“惡毒攻擊”“瘋狂反對”“猖狂炮打”“無恥宣揚”等幾大類。我撇開“前言”和“第一部分”,直接翻到“第二部分”,即“利用雜感,瘋狂反黨反社會主義”。這部分的按語寫道:“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些雜感,奇就奇在以革命的名義說出了反革命的心聲,奇就奇在一個二十一歲的小爬蟲竟有那樣多的封、資、修黑貨。他借古諷今,含沙射影……?!?/p>
是呀,無名小卒,竟敢對林彪、江青這樣的大人物有不恭之詞;“甜水里泡大的”人,偏偏要借古諷今,這確實不好理解!讀到這按語,我也會心地笑了?!熬幷摺钡奶釂?,把我不愿觸及的往事趕到我的心頭……
“文化革命”爆發(fā)了,一個遠沒成熟的青年大學生,自然要求自己在政治上有一個清醒的頭腦。在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日子里,我也曾以“小將”的身份監(jiān)督“反動學術權威”“勞動改造”,在那“一個夜晚用一萬張大字報蓋滿校園”的“攻勢”中,我也曾揮筆寫了三、五張,無非是跟大家一起批“教授治?!?、“高教六十條”。誰料到,在批判中,我的頭腦里殺出了一支新軍,一支逆潮流而動的新軍,一支由弱變強的新軍。當時姚文元的“兩評”(評《海瑞罷官》、評“三家村”)是批判文章的“典范”,大批判“戰(zhàn)士”言必稱姚文,都說他如何“擊中要害”。我象看射擊的人一樣,事后總要去看一看靶子才放心,于是借來“供批判用”的《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不看猶可,一看可就思想動搖了。我本是一個只愛分數(shù)而不讀雜文的“標準”學生,不多久卻身不由己地成了如姚文元所說的“三家村”的“贊賞者和追隨者”。有什么可批呀?那些知識豐富、寓意深刻、短小潑辣、趣味橫生而又擊中時弊的作品,講出了我的心里話,尤其是被姚文元竭力詛咒的《偉大的空話》《堵塞不如開導》諸篇,更引起我強烈的共鳴。我這個來自農(nóng)村的青年,看到過農(nóng)村不少怪事,尤其是一九五八年的“共產(chǎn)風”中,強迫命令,打人罵人斗人,強行拆掉民房,毀壞農(nóng)家鍋灶;瞎指揮,深耕一文五,密植“無名寸”;吹大牛,畝產(chǎn)一萬五;搞平調(diào),連我們這些三尺稚童也調(diào)到異鄉(xiāng)“修公園”,“筑水庫”,晚上一片喊爹叫娘的啼哭聲;以至后來三年困難時期“勒緊褲帶”過日子……這些陰暗面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三家村獨具慧眼,象顯微鏡一樣“也照穢水,也看膿汁”,娓娓而談,痛下針砭,啟發(fā)我思考許多問題。隨著“文革”的“深入發(fā)展”,各種古怪現(xiàn)象展示在我眼前:卓著功勛的老前輩斗的斗,死的死;政治騙子平步青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到處武斗、流血、死人;停工停產(chǎn)停課,全國混亂,恐怖,交通癱瘓……這算什么革命呀?于是我經(jīng)常嘲諷林彪“成績最大最大最大”的說教,時而說它不合文法,時而說它自欺欺人。
“革命”使我想不通,我決心研究一下“政治”了。我把《燕山夜話》介紹的東林黨的那副對聯(lián)抄下來貼在床頭:“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边@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嗎?姚文元之流不會掄起那根“金棍子”把你打成“反革命”嗎?我可沒意識到這危險。一個清白的新中國的青年,難道竟會進入羅網(wǎng)?
校園內(nèi),亂七八糟,只有大字報在寒風中象紙錢一樣到處飛滾。我成了眾人非議的“逍遙派”,專門讀書,主要讀雜文,也讀歷史,目的仍在讀通古代雜文。古代《邵公諫厲王弭謗》《鄒忌諷齊王納諫》《莊辛說楚莊王》《說難》《獄中上梁王書》《刺世疾邪賦》《原毀》《原謗》《讀“司馬法”》等風格不同鋒芒銳利的雜文,讓我看到了封建社會的癰疽,也聯(lián)想到封建專制的亡靈還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顯圣”。雜文使我空泛的頭腦充實了,我能有理有據(jù)地嘲笑亂世,譏刺奸臣,議論時局,述說民情,不僅溢于言表,還寫成隨感。這就是后來所謂“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然而,不知世故的年輕人,你太天真了,豈不知“天有不測風云”?一九六八年的“春風桃李花開日”,一個深夜,幾條壯漢把我叫醒,帶進了“隔離室”。一個蓋了大紅印章的什么證在我眼前一晃,宣告我已不屬于“人民”了。一個月以后,審查完畢,我就和那些被自己監(jiān)督過的年過花甲或年逾古稀的知名教授關到了一個“牛棚”里。“不給新生反革命分子半點自由”,“文攻武衛(wèi)”的頭頭這樣說。每天只能在兇神惡煞的“鷹眼”下行動,連唱《東方紅》的自由也沒有,據(jù)說是不許玷污這神圣的歌;連唱《國際歌》的自由也沒有,因為里面有“這是最后的斗爭”這樣帶煽動性的詞句;唱“樣板戲”也不夠資格,有一次我極低地哼了幾句楊子榮的“戰(zhàn)斗在敵人心臟”,就挨了一通狠斗。于是只剩下有嚴格限制的讀書的“自由”了:馬、列、毛和魯迅的書都可以讀。讀毛主席的書只帶耳朵就行了,因為常有人來厲聲朗讀。尤其是《南京政府向何處去?》《敦促杜幸明投降書》那兩篇威震敵膽之文,每逢抓出一個“新”的“反革命”,校園里就要用高音喇叭連播幾遍。
我暗自慶幸,好在魯迅先生三十多年前就離開了這變故多端的人世,不然,碰上這“史無前例”的年代,也會變?yōu)榕9砩呱穸刮覀兩僖环N讀物的。
我從來沒有這么充裕的時間來鉆研魯迅雜文,這一回,搭幫歷史賜予我特殊的生活處境,“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雖無“大任”降臨,卻逼我讀書。我有時一天只讀一篇,甚至一小段,讀原文,翻注釋,參考其他章節(jié),讀了多想,甚至一小時兩小時地想。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边@下真的辦得到。覺得讀通了,我便把重點用各種符號標明,然后抄錄下來。體會是不能寫的,要寫,也只準寫“讀了某文,又認識到某罪”。但魯迅何嘗叫我認罪???標符號,作記錄,都只有讀者的在囚之心與作者的在天之靈相契合,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衛(wèi)兵”們也無從抓著把柄。牛棚一年,我讀了五百多篇魯迅雜文,作了十五萬字的記錄。
魯迅說:“我疑心吃苦的人們中,或不免有看了我的文章,受了刺戟,于是挺出而革命的青年。”這話足見他有知人之明。魯迅雜文以深邃的思想給我以活下去的勇氣,給我以看世事的眼力,給我以光明必勝的信念,它那意味深長的典故,巧妙神奇的比喻,發(fā)人深省的幽默,尖銳辛辣的諷刺,不僅激勵我的斗志,而且“給人愉快和休息”,使我堅韌地“磨”過了這人生最黑暗的一年。
記得讀的第一篇是魯迅控訴三·一八慘案的《紀念劉和珍君》。我也是三月十八日被關起來的,痛感當今的慘案算得上“前無古人”。我親見: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頭顱著地,被倒拖數(shù)里而死,滿臉稚氣的學生跳樓殞命、腦漿進裂……死了,還被誣為“戴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拔飩漕悺保@血肉模糊的慘象甚至使我閃出一個念頭:就在一瞬間結束自己的苦痛罷,免得再在人家的棍棒、手掌、吼斥聲中喪盡自己的人格。可是,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換來“自絕于人民”、“死有余辜”的蓋棺論定。魯迅給了我一付鎮(zhèn)靜劑:“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笔茄?,我應置身于人民的沃土中不去“升天”,為人民活著,寧可有朝一日在戰(zhàn)場上焚身,也不能不明不白地一死了之,來給幾條惡狗助威。
其實,人生多難,在社會動亂時并不奇怪。魯迅說,走人生的長途最容易遇到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其二是“窮途”。他勉勵我們遇到歧路“不哭也不返”,如果遇見老虎,即使萬不得已而被虎吃,也不妨先咬它一口;遇到窮途,“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這一段警辟的人生哲理如同神矢一樣射到了我的心坎上。魯迅走的“歧路”和“窮途”,其實是從敵人的重圍中為革命者“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來”,我自然不能以此類比,但是,無論遭遇如何,要自信并未走入歧路或窮途,照自己的路走下去,象魯迅希望青年的那樣:“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這樣來將“無聲的中國”變成“有聲的中國”。要這樣,就要勇敢地活下去,千萬不能相信“誰不投降就叫誰滅亡”的恫嚇。試想一想,如果連我這樣平凡如草芥的人也要“滅亡”,全國不知該滅亡幾千萬?那幾個英雄未必有這樣大的能耐!沙灘上未必能壘起偌大一個監(jiān)獄!
注定滅亡的倒正是“英雄”們自己,因為他們逆乎民意,是腐朽黑暗的化身,是靠陰謀手段發(fā)跡、登臺的“暴發(fā)戶”。這種識別力是《夜頌》等篇教給我的。依實而論,我原先對那種光怪陸離的社會現(xiàn)象僅有一種不理解??赡莻€“司令部”硬要把我推到對立面,認為我犯了“炮打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可惡罪”。既然如此,平常的“不理解”就升華為難解的“敵意”,我便拿起魯迅當年用過的那面照妖鏡看暗夜中的“鬼氣”:原來“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掩蓋著“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丑行;“金蓋”下面遮掩著“人肉醬缸”,“雪花膏”下敷蓋著“鬼臉”。我雖然很少知道那幫風云人物的丑史,但看他們?yōu)樽约?、為同伙涂脂抹粉“最高最高”的勁頭,看他們擺人肉筵席的“最大最大”的場面,便知他們不是美人善人,而是丑鬼、厲鬼。他們是政客,是市儈,是賭棍,是騙子,是吹牛家,是豺狼,是美女蛇,是劊子手。相形之下,我原先的“炮打”就顯得非常軟弱無力了。
然而他們畢竟是黑暗中的動物,黑暗不會長久,他們也不會長久。光明一定要代替黑暗,“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讀到這里,我如同在黑夜的迷途看見一點笑著跳著的燈火,如同在嚴酷的冰雪中看見一朵耀眼的紅梅,如同在蕭瑟的枯草中看見幾絲鵝黃的萌芽。這就是希望。于是我在筆記的最后一頁,用擴大的字體記下了:“不遠總有一個大時代要來到!”
十年浩劫中,消磨了我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段黃金時代,我有過狂熱,有過冷氣,有過淚水,有過失望;然而我也有過怒火,有過靜定,有過深思,有過毅力:這關鍵是因為我有著良師益友,就是那些精辟、深刻,鋒利如投槍匕首的雜文。今天,我更愛雜文。讀了《螃蟹及其他》《鬣狗的風格》《想起了婁阿鼠》這些十分精彩的雜文后,真覺痛快淋漓,道盡心中無限事。
愿雜文這朵帶刺的玫瑰花開得更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