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 文
房門開處,進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衣著樸素,溫文有禮,我猜想這就是應約前來的董鼎山。叫了一聲,果不其然。在《讀書》上寫了一年多《紐約通訊》的董鼎山,這回總算在紐約見到了。
沒見董鼎山時,心中不無惴惴。因為自己的英語,恰如一本小說中描寫過的那樣,“象得了感冒的鼻子一樣欠通”。他旅美三、四十年,要是不大會說中文,該怎么辦?不料他的中文不只說得清新流利(同他寫的文章一樣),而且滿口寧波鄉(xiāng)音,真使我這個也愛說寧波話的喜出望外。
屋里有兩個人說寧波話,凡在江浙住過的人不難想見其熱烈和活躍。起初,當然還互稱“先生”,說不幾句,老董就直呼我名,后來,相約大家不要“先生”這個挺麻煩的撈什子了。開始我驚訝這位初次見面的朋友的直爽,最后到底被他的爽朗明快征服了。
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屠岸也來到我的房里,彼此無拘無束地談著。老屠與老董都是四十年代在上海做過文化工作的,自然就談到當時親歷的往事,雖然過去他們并不認識。余生也晚,沒有參與談論這些文壇經歷的資格,不過由此卻了解了董鼎山的過去:
董鼎山一九二二年出生在浙江寧波,從小就喜愛文藝。抗戰(zhàn)后到上海讀中學,就開始用“堅衛(wèi)”的筆名在錢君
日本投降后,董鼎山正好從上海圣約翰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yè),就開始在上海一些報紙當記者和編輯。這時,他同進步文化界人士如馮亦代、吳祖光、丁聰、徐遲、何為等開始結識,直到一九四七年來美留學。
董鼎山近年在文章中屢次歡呼:“世界太小”,用這句外國諺語來說明自己在中國、美國遇見熟朋友時的喜悅心情。從這里也可以知道,他過去在國內文壇認識的人是很多的。幾十年里,老朋友、舊相識都隔膜了。我想在那中美隔絕、音聞不通的年代,董鼎山一定是在不斷慨嘆:“世界太大”!
老董邀我去他家里晚餐,便道又去卞之琳、馮亦代住的旅館把他們一起接去,外加一位美國詩人羅伯特·潘因(他有個中國名字叫白英)。在董家,中外詩人、作家暢敘一堂,他們用英語談話,我雖能勉強聽懂大意而無法置一辭。老董怕我發(fā)窘,便不時地又同我用鄉(xiāng)談攀扯起來。他告訴我近幾年多次回國的情況:一九七八年他回到了闊別三十一年的祖國,見到了兄弟、師友,看到了打倒“四人幫”以后祖國的新面貌。他欣喜無已,一連給美聯(lián)社特稿辛迪加寫了七篇訪華印象,后來又為《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特稿辛迪加寫過一些訪華觀感。使他高興的是,國內報刊譯載了他的不少文章,反響很好。特別是,一些老相識都因而同他恢復了聯(lián)系,互敘多年闊別之情。上海的老報人唐云旌讀文后在香港《大公報》寫詩寄意,尤其使他感動。
以后,董鼎山又隨美國《滑雪》雜志主編來祖國東北滑雪場地訪問。他給我看許多在塞北照的相,述說當時的見聞。這次,他也給美國報刊寫了不少報道。與過去不同的是,他在報道中除去描述了祖國邊陲的風光和新氣象外,還批評了某些工作人員的官僚主義。這些報道國內報刊也譯載了。讀了這些文章,使人感到他不僅對祖國有深切的眷戀之情,而且還有強烈的責任感:他不是只想當一個旁觀的朋友。
董鼎山談起《讀書》雜志,更加興高采烈。他說,自己不僅為《讀書》長期撰稿,而且在國外寫文章介紹這份雜志。他給我看美中友協(xié)會刊上他寫的有關文章;香港《大公報》更是多次發(fā)表他關于《讀書》的印象。我們在同海外出版界人士接觸中,發(fā)現(xiàn)知道《讀書》的人不少,我看,這同董鼎山的介紹是分不開的。
老董在美國是學新聞學和圖書館學的,在紐約市立大學市立學院圖書館工作多年,曾經負責東方部的工作,因此,對于國外出版界、讀書界的情況,非常熟悉。他在《讀書》發(fā)表的《紐約通訊》,迷人之處怕即在此。他問我,中國讀者對這些通訊有什么意見。我說,對美國你是熟的,但是對中國,尤其是十年浩劫期間的所作所為,恐怕還不全部了解。你在一篇文章中把中國的十年浩劫與美國的麥卡錫時期相提并論,有些讀者來信表示異議。雖然中國讀者不太了解美國這一時期的全部情況,但總覺得中國十年浩劫期間損失之大,要超過麥卡錫時期。老董接受這個意見。事實上是很難要求一個不在中國的人完全體會到十年浩劫的一切災難的。那天吃飯時,馮亦代同老詩人潘因談起十年浩劫,這位老詩人每聽到“四人幫”的一個罪行,總要天真地問一個“Why?”我想,他恐怕也覺得難以理解新中國為什么會有這類顛倒是非的事。
我不是特地采訪老董去的,既未筆記,又沒專門提問?;氐奖本┮院螅吹讲簧僮x者給《讀書》的來信,表示愛讀《紐約通訊》,并要求介紹董鼎山的情況。為供讀者參考,爰為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