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甲豐
重讀傅譯《彌蓋朗琪羅傳》
今年初,我得到一冊《傅雷家書》(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一年版),喜不自勝。拿回家一股勁兒地翻閱,聞到一陣陣文化的清香,聽到一聲聲智慧的妙音,感到又獲得一冊可供長期品味的好書了。我立刻編了一個給自己看的索引,不到半個鐘頭就得到十多條:“談中國詩詞和音樂”、“談perfection”、“什么叫做古典的”、“希臘精神”、“王國維”……請看,多么吸引人的標題??!傅雷師以譯述西方文學名作著稱于世,讀了《家書》才知道他對于祖國的哲學、文學、藝術也有很深的修養(yǎng)。此外,我又發(fā)現(xiàn)他很注意中、西文化的比較,而對于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某些東西(例如基督教精神),他卻頗多非議。因此,我想起他譯的那冊西方精神特別濃厚的《彌蓋朗琪羅傳》,隨即找出來重讀,以便與《家書》中有關片段互相參證。
《彌蓋朗琪羅傳》是羅曼·羅蘭的名著,早在三十年代由傅雷師譯成中文,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它是我一生中愛讀的書之一。彌蓋朗琪羅(Michelange1o,一四七五——一五六四?,F(xiàn)在通譯為米開蘭基羅。后文從傅雷師例,簡稱“彌氏”),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建筑師、詩人。回憶三十年代之初,我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初級班學畫時,就仰慕彌氏的藝術和為人。那時傅雷師剛從法國留學歸國,劉海粟校長請他給我們講授西方美術史。我記得,這位青年老師身材頎長,服裝講究而整潔,講課時神態(tài)嚴肅,大家都有點怕他。我那時年紀太小,文化基礎不厚,聽他的課只是半懂不懂,但也從他那里知道了一些西方美術家的生平和藝術,包括這位彌氏。我交的作業(yè)筆記,總是被傅雷師用紅墨水批改得斑斑點點的,并且總是得到一個不很體面的分數(shù),使我大為掃興。不到一個學期,我就干脆不去聽他的課,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不來上課了。因此我想,在傅雷師的一生中,恐怕不會記得還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學生吧。
我在上海美專畢業(yè)后,漸漸地把畫技拋荒。年事漸長,嘗到了生活的艱辛,也明白了藝術不是“好玩”的事情,而自己也絕非什么“天才”。我的興趣又漸漸耽于讀書和思考。我開始關心古來大藝術家的生活和思想,咂摸所謂“藝術”、“天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借以彌補我心靈上的空虛。我在西南的一個山城里找到了傅雷師譯的,羅曼·羅蘭寫的三冊傳記名著:《貝多芬傳》、《彌蓋朗琪羅傳》、《托爾斯太傳》。三冊書中,使我感受最深的是《彌氏傳》,盡管這冊書和這個人也最難理解。
“藝術”確實是一種古怪的東西??赡芎芏嗳擞羞@樣的體會:聽音樂不能老是聽輕音樂、看戲不能老是看逗笑的趣劇,而是要求接觸更深沉的境界。我欣賞繪畫也是這樣。對于我為之寫書辯護的印象派繪畫,我愛看,因為那種畫看了使人心曠神怡;但看多了又感到不足,這時我就想看看悲壯雄偉的作品,就是說象彌氏所創(chuàng)造的那些雕塑和繪畫(當然,限于條件,我是從畫冊上看的)。人生本來頗多苦惱,很多人還想在藝術中找苦吃,想起來也有點怪。悲劇具有高度的美學價值,惹得許多美學家絞盡腦汁去思考,看來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以彌氏為例,當我看他那些帶有悲劇意味的作品時,感到心靈特別純潔,精神特別振作,似乎他的作品有滌蕩塵垢,振頑立懦的作用。
羅曼·羅蘭說彌氏的一生是一個悲劇。悲劇的主角往往引起人們的同情和欽敬,彌氏也不例外。彌氏的一生,用通常的話來說,是一個真正藝術家的一生,是辛勤勞動、艱苦奮斗的一生。他體格不算太強,卻在苦斗中支撐到八十九歲。他一生中要對付大量堅硬的大理石,把它們鑿成千姿百態(tài)的人體,給它們以生命的氣息。他要設計、營造宏偉的教堂建筑,描繪氣勢壯闊的巨幅壁畫。對于艱苦的藝術勞動,他心醉神迷地投入,但此外他還要應付那些專橫而愚蠢的教皇、主教,卻是最使他感到惱火的。從一五○八年開始,他承擔起描繪西斯廷教堂(在梵蒂岡)天頂畫的任務。那個“天頂”(即我們通常說的“天花板”)面積達五百多平方米,彌氏利用這個空間,以四年之功畫成一幅驚心動魄的杰作。在那四年里,他一直蹲在鷹架上,仰著脖子往天頂上描繪。當他完成了這件杰作后,健康幾乎完全報銷。他的頭部老是仰著,因為脖子再也擰不直(對于這情況,彌氏還寫了一首自嘲的詩)。彌氏那些艱苦卓絕的行動,以及羅曼·羅蘭對那些行動的描述和頌贊,我是能夠理解的;不僅理解,還不斷給我以力量。當我碰到一件困難的工作時,我總是以彌氏蹲在鷹架上四年之久,仰著脖子畫天頂?shù)男袆幼鳛閷Ρ?,于是,再困難的工作都顯得比較輕松了,或者說,再萎靡的情緒也為之振奮了。
但是,彌氏的性格、思想中的某些方面,卻也有一些我不很理解或不大接受得了的東西,例如,人與“痛苦”的關系。在這點上,我比較能夠理解貝多芬。羅曼·羅蘭在《彌氏傳》中說:彌氏是“孤獨的……人們對他又是欽佩,又是畏懼。晚年,他令人發(fā)生一種宗教一般的尊敬。他威臨著他的時代?!車M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旋轉。”羅曼·羅蘭接著評述說:“貝多芬卻從沒有這種情境。因為這黑夜即在彌蓋朗琪羅心中。貝多芬底憂郁是人類底過失;他天性是快樂的,他希望快樂。彌蓋朗琪羅卻是內心憂郁,這憂郁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讀了上面的一段話后,我想不僅是我,很多讀者會感到貝多芬比較容易接近,容易理解,然而對于彌氏,我們對他尊敬,卻也可能象他同代人那樣“本能地逃避他”。
更不能使我理解和接受的是彌氏那種基督徒的狂熱精神,以及羅曼·羅蘭對這種精神的描述和頌贊。羅曼·羅蘭在《彌氏傳》的前言中說:
“我在此所要敘述的悲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從生命的核心中發(fā)出的,它毫無間歇地侵蝕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毀滅為止。這是巨大的人類中最顯著的代表之一,一千九百余年來,我們西方充塞著他的痛苦與信仰底呼聲——這代表便是基督徒?!?/p>
“……基督徒們……我為你們怨嘆,我也嘆賞你們的悲愁。你們使世界變得凄慘,把它裝點得更美。當你的痛苦消滅的時候,世界將更枯索了……凡是不能兼愛歡樂與痛苦的人,便是既不愛歡樂,亦不愛痛苦。凡能體味他們的,方懂得人生的價值和離開人生時的甜蜜。”
對于上面所引的那最后幾句話,我是有點理解的,使我不理解的是那種“毫無間歇地侵蝕生命”、“使世界變得凄慘”的基督徒的精神。恕我說句十分“庸常”的話:人類本來就已經苦難重重,為什么還要把它“變得凄慘”呢?我可以欣賞彌氏雕刻的《圣母哀悼基督》,壁畫《最后的審判》,因為那是歷史上卓越的藝術作品;我欽仰彌氏,因為他是歷史上卓越的藝術家,也欽仰他的勤奮。但是,充溢在他的思想感情中的那種宗教狂熱,即羅曼·羅蘭為之稱賞不置的“基督徒的悲愁”,跟我卻有不小的距離。占據(jù)西方幾代人心靈的基督教,我就是很不喜歡。不必說那些一面孔“神圣”的教皇、主教惹人討厭,便是那些狂熱的宗教改革家,我也同情不了。例如與彌氏同時代,對彌氏也很有影響的薩伏納洛拉(Savonarola,一四五二——一四九八),此人“受了一般壞人的利用,舉火焚燒藝術品,使他的僧徒們在火旁跳舞——三年之后,這火又死灰復燃地燃燒了自己?!?引自傅譯《彌氏傳》第一章)對于這樣一位西方歷史上著名的宗教圣人,我只有象孔夫子對待鬼神一樣敬而遠之!
我很喜歡羅曼·羅蘭的這冊《彌蓋朗琪羅傳》。可是每當我讀到其中對基督教精神的頌贊時,心中總是涌現(xiàn)疑問:為什么西方人那樣信奉基督教?為什么象羅曼·羅蘭那樣一位追求自由精神的斗士也頌贊基督教精神?另外,十分敬仰羅曼·羅蘭的傅雷師,是否理解、接受、甚至頌贊這種精神呢?以上這些問題,我在傅雷師生前沒有去請教。現(xiàn)在讀了這部《家書》,盡管沒有全部解決我的疑問,但總算知道了他的一些想法,從而促進我進一步去思考問題。下文繼續(xù)談我的體會;我也仍然要向老師提出問題,盡管我將永遠聽不到他的回答了。
關于西方的基督教精神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的家書中,傅雷師談到亨特爾的樂曲,說他“有的是異教的氣息,不象巴哈被基督教精神束縛,常常匍匐在神的腳下呼號,懺悔、誠惶誠恐的祈求”。接著他就大談基督教精神以及他對這種西方精神的反感:
“基督教本是歷史上某一特殊時代,地理上某一特殊民族,經濟政治上某一特殊類型所綜合產生的東西;時代變了,特殊的政治經濟狀況也早已變了,民族也大不相同了,不幸舊文化——舊宗教遺留下來,始終統(tǒng)治著二千年幾乎所有的西方民族,造成了西方人至今為止的那種矛盾、畸形,處處同文藝復興以來的主要思潮抵觸?!铱傆X得從異教變到基督教,就是人從健康變到病態(tài)的主要表現(xiàn)與主要關鍵——比起近代的西方人來,我們中華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臘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家書》第161,162頁)
在上面一段引文中,傅雷師把西方基督教的危害性說得淋漓盡致。這段話(以及《家書》中另外一些話),總算解開了我以往讀《彌氏傳》時產生的疑團:盡管傅雷師十分崇仰羅曼·羅蘭,并且以極大的熱情翻譯了《彌氏傳》,但他對于羅曼·羅蘭所頌贊的基督教精神,是十分厭惡的。我得以知道我以往的感受大致與傅雷師相同,感到莫大的欣慰。
但是,我又想到事情的另一面。我認為,我們中國人喜歡不喜歡基督教精神是一回事,西方世界客觀地存在著那樣一種基督精神是另一回事。若以近、現(xiàn)代而論,我同意傅雷師的看法,它幾乎成為西方文化向前發(fā)展的一種阻力。但從過去西方藝術的發(fā)展看,正如佛教在印度和中國促進了藝術的發(fā)展,基督教是起了不少作用的。希臘精神(異教精神)與中世紀以來的基督教精神激烈搏斗,才產生出文藝復興期的藝術奇觀。這種搏斗現(xiàn)象在彌氏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羅曼·羅蘭的《彌氏傳》中,記述著彌氏青少年時期對古希臘藝術浸染甚深,說他“處身于古籍之中,沐浴著柏拉圖研究的風光。他們的思想,把他感染了,他沉湎于懷古的生活中,心中也存了懷古的信念:他變成一個古希臘的雕塑家……”接著說:“然而異教色彩并未抑滅彌蓋朗琪羅的基督教信仰,兩個敵對的世界爭奪他底靈魂?!绷_丹在《藝術論》第十章中,把古希臘大雕塑家斐狄亞斯與彌氏作為對比,大意說前者體現(xiàn)了“人生的幸福、安寧、優(yōu)美、平衡和理想”,而后者則體現(xiàn)著“人類痛苦的反省、不安的毅力,絕望的行動意志,為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所困而受的苦難?!绷_丹的評述正可與羅曼·羅蘭的話互相參證(羅丹所說“……苦難”云云,其實就是指基督教精神)。由此可見,彌氏之所以異于古希臘的斐狄亞斯,并且以他獨特的藝術風格與斐氏抗衡今古,豈非正由于“兩個敵對的世界在爭奪他底靈魂”?——以上的想法,已無從向傅雷師求教,只好書此存疑,留待以后繼,續(xù)思考吧。
怎樣對待西方文化
上文由《彌氏傳》說到西方的基督教精神,又說到這種精神對于西方文化的利弊得失,無非是說:我感到西方文化很復雜,跟我們距離比較遠,要理解它不是那么輕易的?!都視分姓劦竭@一點的地方也很多,說得最中肯最概括的,可能是下面一段話:
“……東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東方人及其文化同樣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實際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這是近代人的苦悶:既不能閉關自守,東方與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兩種精神兩種文化兩種哲學的沖突和矛盾?!?《家書》第186,187頁)
上引一段話中流露出很深的感慨,但須知這是一位深研西方文化的愛國知識分子的肺腑之言。自清末與洋人打交道以來,怎樣對待西方文化始終是我國的一個重大課題,而“鎖國乎?開放乎?”幾經翻復,就是這個課題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即使理解了,實際生活也未必真能接受”,這確是實際情況。西方有些東西,即使被我們理解了,也無法接受,甚至理解得越透越感到無法接受,例如上文提到的基督教精神。能否接受也要通過實踐,要有些反復,要經歷些時間。不過我始終認為,能否接受的先決條件還是深入理解,而這恰恰就是我們的薄弱環(huán)節(jié)。近百年來,中西雙方都有一種迫切理解對方的要求,但總的說來,以理解對方所做的工作而論,西方學者下的功夫似乎比我們深一些,取得的成績也大一些(至少就某些課題而論)。為傅雷師稱贊的西方那種“孜孜
“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個口號,是眾所周知的。我個人認為,這種提法是無可非議的。古希臘哲學家論學不言用,未免陳義過高,在實際生活中恐怕不大行得通(就是近、現(xiàn)代的西方,也未能堅守這條希臘傳統(tǒng))。各種學術的成果,恐怕終究離不開一個“用”字;有些學科好象沒有多大用處,但可能暫時用不上,將來會用上;沒有小用可能還有大用。不過我還要補充一句話:對于古、洋之“用”,終究應該立足于理解。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出發(fā)理解得準確才能用得準確,理解越深,越知道怎樣取舍應用。知識越多越有利于“用”。如果對于某一學科處于一知半解或竟一無所知的境地,不知何以談“用”?
近幾年來,由于破除了“四人幫”的禁錮政策和愚昧主義,門窗重新打開,于是,西方的東西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地涌進來。由于我們過去閉關門窗的時間太久,有一些人乍一重見西方這個花花世界,一時難免目迷五色。可是我認為,從遠處、大處著眼,打開門窗畢竟要比關緊門窗好得多。有些青年朋友很早學上了穿“喇叭褲”、留長頭發(fā)、跳“迪斯可”,哼幾聲“酒吧間里的流行歌曲”,這里原因是很多的,也同他們缺乏必要的思想武器,對“西方事物”了解甚淺,因而分不清精華和糟粕有關。又有些有心人看了叫苦不迭,對于“打開門窗”有點埋怨。殊不知今天某些青年(其實也有老年)接受西方事物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其原因之一,正在于過去閉關門窗,阻塞知識見聞。又須知“開放”是大勢所趨,跟西方的接觸也勢所難免。而在接觸的過程中,“沖突和矛盾”也終難避免;可行的辦法是因勢利導,要多做艱苦的引導工作,幫助同志們正確理解和辨析。
近百年來,我國不乏探索西方學術,以求為我所“用”的人物,而凡有所成就者,大多對西方文化學術刻苦鉆研,務求深入理解,正確分析,絕不安于淺嘗。嚴復、王國維……魯迅、郭沫若是其中的典范(當然,自以魯迅先生最為杰出)。傅雷師也是這種類型的知識分子。正由于知之甚深,才看到了中、西文化精神之間的“沖突和矛盾”?!都視分杏泻脦滋幷劦剿麄€人對西方文化中有些東西很難“理解”,很難“接受”。當然他在指出了兩種文化的“沖突和矛盾”后,也談到彼此互相“吸引”、“融和”的一面,甚至認為“人類可能看到另一種新文化的出現(xiàn)”,流露出一種比較樂觀的情緒。
對于西方人崇奉“全知全能、至高無上”的God以及西方哲學家追求“絕對精神”的固執(zhí)、迷妄習性,傅雷師也有反感,說他們未免過于ambitions,甚至是vanity作祟。這是他以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種淡泊、樸實、超脫的精神作為對比而發(fā)的感唱。但是,對于西方學者、藝術家那種勤奮進取的事業(yè)心以及嚴肅、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他始終是十分傾慕的,在《家書》中也屢次以這種精神對傅聰諄諄教誨。傅雷師一生盡瘁于譯著,他每天工作往往長達十余小時,洋洋萬言的譯稿要修改五、六遍之多,可見他對于這樣一種“西方精神”倒是身體力行的。一生追求人生的真理與理想,寫下了《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羅曼·羅蘭;寒窗數(shù)十載埋頭著作,描繪出十九世紀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面貌的巴爾扎克;失去聽覺還要奮筆譜寫樂章,把崇高的歡樂給予人類的貝多芬;仰著脖子畫“天頂”達四年之久的彌蓋朗琪羅——傅雷師跟這些“孜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