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薔:女,31歲,江蘇省南京市印刷制本廠工人。
又踏上故鄉(xiāng)的路,呵,一條亮晶晶的、彎彎曲曲的、安靜的小河。以往,這兒非常寧靜,似乎沉睡了許久,只有一息息的呼聲,那是沉重的鐵鎬和硬邦邦的泥土相撞的聲音。池河鎮(zhèn)口,那座造型古怪、多年不坍的“*”型的健康浴池,遠(yuǎn)望去,象一口古老的、沒有回聲的鐘。那座用山上粗糙的、有著天然古樸美的大石頭壘起的池河大橋斜插到對岸,而橋下的水卻渾渾的、腥腥的,已經(jīng)快干涸見底了。大舅和五舅家都吃這橋下的水呢。
陵兒挺起了腰板。他先后來這古老、閉塞的池河鎮(zhèn)三次,每次一踏上這沉睡的土地,那些土里土氣的老鄉(xiāng)就會毫無自尊、毫不掩飾地向他行起注目禮,就象北京長安街旁的人群迎接傲岸地站在敞蓬汽車上的外國首相。他把肩上那只漂亮的旅游包換了一個肩。包挺沉的,東西卻不多。昨天他捏了二十元票子,轉(zhuǎn)了多少家商店,進(jìn)行多少次對比、斟酌,才買了這點(diǎn)酒和糕點(diǎn)。城里的東西……咳。
天上下起了小雨絲兒。峰弟到駟馬集訓(xùn)去了,惠哥兒新承包了魚塘,獨(dú)自奔魚苗去了。小小的庭院清冷冷的。大舅母勤快,總是掃得旮旮旯旯一星兒小草也沒有。記得大舅以往貪睡,每天總要睡到九、十點(diǎn)鐘,才磨磨蹭蹭地向大舅母要鞋要襪地“升帳”。而后,總是將他那條瘸腿盤在炕上,老滋老味地晃起腦袋,哼起《打漁殺家》,懷念起少壯時走南闖北在古都逗留的生活,因而每每來信“甚望汝等前來”。來了便喋喋不休地問:四馬路那個“當(dāng)鋪”的“當(dāng)”字還是那么金光耀眼嗎?天橋下還有雜耍兒嗎?北京入冬的柿子還是那么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咬在嘴里能立時澆下一半心火嗎?問得絮叨,問得叫人膩煩。可現(xiàn)今,連他也手不停地理起笸籮里雪白的兔毛來。兔毛也是包的,還“跟城里頭人訂了合同,跟外輪公司開了支票”哩!
陵兒雙手插在褲兜里,極其無聊地站在門口望著兩只烏骨雞在爭奪一條蚯蚓。小雨,悄無聲息地下著。他不禁想起惠哥兒來,五舅家那個矮巴巴、敦實(shí)實(shí)、滿臉粉刺的惠哥兒。以往這下雨天早沒了活,大舅家里早圍了不少鄉(xiāng)鄰。大舅、大舅母、峰弟(大舅的小兒子)、小禿子、惠哥兒……團(tuán)團(tuán)圍圍地問城里的新鮮事兒。這時他充分地表現(xiàn)出他在城里所未曾有過的優(yōu)越感?;莞鐑簞t悄無聲息地躲在旮旯處,有時冷不丁冒出一句:“日后,日后,城里頭人要巴結(jié)我們的?!边@時小禿子斜睨著眼:“惠子討不上老婆,盡會在地上畫餅。”鋒兒則噓他:“就跟沒煮熟似的!”惠兒甕聲甕氣還一句:“城里一千個工廠冒出的煙,會把城里人熏蔫的,那叫‘污染!”他忙得很,逢年過節(jié)總跑到池河中學(xué)教書先生那兒生吞活剝地看橫排版書,肚里這些半生不熟的芝麻油如今倒派上了用場,據(jù)說一氣兒就承包了魚塘和荊麻地。
小雨絲兒,綿綿的。今天是到池河鎮(zhèn)第一個整天呀。斜對面五舅家的門“吱”地一聲響了,又“砰”地一聲關(guān)了。一陣踢踢沓沓但又讓人感到猶猶豫豫的腳步近了;雨沙沙的,細(xì)細(xì)蒙蒙的雨幕中映進(jìn)一個姑娘的身影,陵兒頓覺有些活氣了。象所有的鄉(xiāng)村姑娘一樣,她的雙腿微微向外彎著,個子矮敦敦的,一雙腳互相踩來踩去,踩得挺狠的。陵兒直盯著她的臉看,好壯實(shí)的身軀喲,那張臉方方的,紅得過分,顯出赭色;一雙細(xì)長眼,六神無主地眨巴著。她抬起手抹一把黃黑的劉海,嘴巴張開又合上了。這倒使陵兒窘迫了。幸虧大舅母從里屋出來:“陵兒,這是惠兒的妹子,你忘了?小敏,她是小敏呀!”
敏兒竟有點(diǎn)窘,揉搓起褲縫來,陵兒的臉頓時通紅。他想起這個石頭縫里冒出的表妹小敏來了。那是一九六五年,他第一次來池河回去不久,媽接到五舅的信,絕口稱贊他長大了,看得起鄉(xiāng)鄰。轉(zhuǎn)而直截了當(dāng)提出要將閨女小敏許給陵兒,并夸小敏如何厚道勤快,那語氣兒似乎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或者懇求。當(dāng)初媽捏著信,一邊流著淚水可憐五舅窮困,一邊又嗟嘆著此事不知如何是好。那時陵兒剛上初中,在家參加“文化大革命”。甭說婚事,他都沒意識到世上還有男大當(dāng)婚、媒妁之言云云。再說他到池河,真還沒注意五舅家還有個叫小敏的表妹,他只恍惚想起有個小丫頭老是怯生生地躲在鍋屋門口……
哦,這就是信上提的那個小敏,陵兒大大方方招呼了一聲,大舅母則吆著屋里坐,敏兒遲遲疑疑的。院里撲通一聲,接著是五舅母叫敏兒的聲音:“這敏兒,一忽兒人就哧溜了,人呢?”“落雨了,沒見么?”“這算哪門子雨呢?紅薯……”五舅母叨叨著一探頭,“哦,陵哥,昨夜聽說你來了。敏兒,你爹在地里叫你呢!”敏兒磨蹭著,忙接了一句:“這邊,兔毛一大堆,俺大伯理不完哩?!蔽寰四赣帧芭丁绷艘宦暎骸耙擦T,陵哥,舍臉到我屋去罷!”
陵兒這才注意,五舅家原是黑洞洞的茅草屋,這時已經(jīng)矗起一座亮閃閃的、石頭屋基、青磚墻的屋子。好寬敞呵!敏兒一閃身回了那邊。真比清晨日頭跳出山凹還快,當(dāng)她回到這邊屋里一氣兒出現(xiàn)在門口時,竟換成了一身新的:腳上一雙鞋頭繡上游龍戲鳳的黑嘩嘰鞋,褲子是淺灰中長纖維,上身是翠藍(lán)的滌綸,領(lǐng)子象一朵盛開的西蕃蓮,從里到外翻出三層領(lǐng)子:紅的,花的,藍(lán)的;急急忙忙沒翻利索,遠(yuǎn)遠(yuǎn)看去層層疊疊的。陵兒差點(diǎn)笑出聲來,從心里不由地冒出一句話來:“鄉(xiāng)下人可真是發(fā)了!”
大舅和大舅母上隊里交活去了,堂屋里只剩下陵兒和敏兒??瓷先ゲ皇朱`活的敏兒,象只小鹿給陵兒端凳子、倒茶,啥也不說,手忙腳亂。
“這兔毛真白呀!”陵兒把手插進(jìn)兔毛堆里,他看了看敏兒,正式叫了聲:“小敏?!泵魞盒叩妙^都快碰到兔毛上了。陵兒處慣了開放文明的城里姑娘,在這異鄉(xiāng)故土,看敏兒的古典型,頓時覺得生活怪有意思的。敏兒怕有二十三、四歲了。哦,他想起了那對骨溜溜亂轉(zhuǎn)的小眼睛。她當(dāng)初矮矮的身子,象個影子似的,每每在暗角里看人的習(xí)慣更勝惠哥一籌。他碰過這雙手。那年他才18歲,在大舅家暖洋洋的小鍋屋里,他任性地對大舅母說:“我要吃烘爐里烘出的山芋,香香的,黃黃的?!蔽蓍T哐當(dāng)一聲,一個小影子,象只兔子哧溜一下跑了。過一會,大舅母家的山芋還沒熟,五舅母便端了整整一盆煮得稀爛的山芋來,屋門縫鉆出個小黃毛丫頭,一雙眼睛骨溜溜轉(zhuǎn)著,手里高高地捧著兩個黃黃干干的烘山芋。哦!對了,還有在五舅母終于盤問出他想吃螃蟹時,他卻并不知道螃蟹從哪里來。那天下午,他和峰兒弟去掏喜鵲窩時,路過淮河邊,見惠哥和一個小黃毛丫頭褲腳卷到膝蓋上,惠哥一臉的泥;那個小黃毛丫頭也是一身泥,幾乎是跪在河灘上,雙手都在洞里掏著。那天晚上吃他兄妹倆掏來的螃蟹時,敏兒的小手都被螃蟹夾腫了。她正憋在鍋灶后吮著手指頭,鍋灶里紅紅的火照在她的臉上,她甜甜地、滿足地笑著。呵,你,陵兒呀陵兒!
小雨絲兒依舊那么溫柔地、斜斜地輕拂著大地,敏兒安詳?shù)乩碇妹?,似乎?jīng)過這非常窘迫的一段時間之后,她漸漸平靜下來了。她開始很自然地問起陵兒的媽媽(她還不知道陵兒的爸爸媽媽在“文革”中都死了),問起全世界都知道的天安門廣場,問起城里姑娘的穿著打扮。陵兒頓時覺得有些光彩了,他柔聲柔氣地挑些能產(chǎn)生形象感的詞匯,給她描摹天安門和呼嘯奔騰的火車,以及最能牽制住姑娘的時裝商店。末了,掏出十幾張他新近拍的照片,每一張都有兩個人。一個和他一般高,燙著卷發(fā)的姑娘,敏兒眼皮顫顫地問道:“這就是你,你的對象了?”
陵兒只是嗯了一聲。陵兒哪會知道呢?6年前,爹媽在屋子里商量,惠哥吭哧吭哧編排詞句給城里的大姑寫信,敏兒躲在粗布門簾后偷聽,她的右腳把左腳踩痛了,使勁扯著門簾子,差點(diǎn)兒把它拉掉下來。和城里的陵兒結(jié)親,這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可她顧不上想前想后,便一頭鉆到村東頭,語無倫次地把這個喜訊告訴了她最要好的桃花。桃花和她樂在一塊兒,嘰嘰咕咕,真幫她出了不少點(diǎn)子。比如第二天她就讓桃花陪著去池河鎮(zhèn)上小照相館拍了照,然后托池河小學(xué)的小張先生在照片后寫了字送給陵哥,并請小張先生代筆寫了封信(幸虧沒發(fā))。事情沒成,村上的青年可都知道了。那些年,老實(shí)的敏兒真倒了霉。
待陵兒把照片收起后,敏兒抬起了眼:“陵哥……”
“嗯?”
“我,哎,你聽俺大伯說了么?我,我有人了!”說完她忸怩起來。陵兒不是從她的話,而是從她的神態(tài)上悟出了什么。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而后他忽然想起幾年前,五舅給媽的信上提到的那樁事。他跳離了凳子:“太好了,小敏,真好真好。”
“他在……安陽,離俺這兒有50里呢。他們那兒,從前年也富起來了。陵哥,你看看俺的房子不?”她忽然哧哧地笑起來,同時臉上漾起了幸福而滿足的神情。也許,是五舅家過去窮得太傷心了,而如今的補(bǔ)償太使她滿足了?陵兒笑笑,跟著她進(jìn)了西廂房。這是敏兒的閨房,貼著墻根并排擺著4只描金紅漆的江西樟木箱。敏兒大約是太喜慶了,于是不擇對象地炫耀自己的嫁妝。陵兒看著一件件衣物、被面,忽然想起自己的未婚妻。他是在前年和她相識并發(fā)展的,他十分想打扮她,十分想把將來的家搞得現(xiàn)代化一點(diǎn),然而他手頭的積蓄卻只有300塊……
他不愿再看敏兒的嫁妝了。敏兒一點(diǎn)沒體察到他黯然的神態(tài),卻興致勃勃地問:“陵哥,你啥時結(jié)婚呢?那準(zhǔn)比我高強(qiáng)多了?!薄拔覅⒓蛹w婚禮?!薄吧督屑w婚禮?”“就是‘馬克少的人,互相照照面?!彼柭柤?,再也沒說下去。說什么呢?
這次陵兒只住了三天就告辭了。他回鄉(xiāng)來尋找什么呢?兒時和諧的夢,還是以往那種尊敬、器重而仰慕的目光?除了這些,又為什么?看望大舅五舅?那不僅僅是見見面嗎?整整三天,陵兒忽然嘗到了孤獨(dú)和惆悵的滋味:團(tuán)團(tuán)圍圍的人都在忙,以至大舅和五舅都無暇顧及他。再說,以往那種饋贈呢?峰兒得意的神態(tài),敏兒自得的笑,連惠哥兒居然也嘲笑他的淺灰快巴上裝和醬色舊的確涼褲子如何不成龍配套,以及向他要過濾嘴(明知他沒有)。這些當(dāng)然并非有什么惡意,但他受不了。無論如何他是決定走了。
平日一向羞怯膽小的敏兒執(zhí)意送陵兒。走前,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往陵兒的旅行袋里塞了兩只封雞,一件兔毛背心。陵兒走上了大石橋,回頭時,只見大舅、大舅母、五舅、惠哥兒都在那邊不住地?fù)]著手。大舅的腰似乎直了,五舅的眼光似乎亮了,惠哥兒更是得意的模樣兒。再看身邊的敏兒,她眉開眼笑,散發(fā)著好聞的樟腦味的衣服在陽光下閃著光。一層一層共有三層的領(lǐng)子整整齊齊地翻出來,漆黑的發(fā)上抹了厚厚的刨花油,一支大紅的葉形發(fā)夾顯眼地別在左鬢上。陵兒不由得心里一陣撲騰。
池河小鎮(zhèn)如今三天一集,小街道上的人川流不息。路兩邊的小攤擠著小攤,有鰱魚、鯽魚、白魚、螃蟹;城里少見的蘑菇、兔子、野雞、白木耳;居然還有上海味的時裝。農(nóng)民們長年單調(diào)、布滿皺紋的臉,如今都經(jīng)緯互變。有兩個大約是幾個月沒見面的漢子,一個扛著剛賣完了貨的空扁擔(dān),一個挑著一對仔豬,邂逅相遇,“啪”,亮閃閃的煙盒里彈出兩支過濾嘴。陵兒隨著敏兒擠過去,沒小心踩著了一個老太太的腳,敏兒不住回頭叫他,但聲音被各種吆喝聲,被洪亮的唱大鼓的聲音蓋住了。
池河鎮(zhèn)上小小的車站,地上到處是紙屑、樹葉,幾個小攤子上放著涼了的烙餅、油條。票房門口,站著兩個外路人,陵兒看著La遢的候車椅正猶豫著,敏兒從肩上放下旅行包,一把搶到賣票窗口。陵兒意識到了,他掏出錢夾,說也羞愧,錢夾里只剩下打回票的錢。他一把推開敏兒,站在了那兩個外路人后面。敏兒的手緊緊捏著一個包,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推搡著陵兒,“我來,我來”地亂喊一氣。陵兒的臉羞得通紅:一個都市的男子漢!他惱得真想把敏兒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此時和她說什么好呢?敏兒卻仍舊一點(diǎn)不看眼色地推搡著,并用手臂越過那兩個外路人。這時陵兒顧不了許多了,他用了一大把勁,扭住小敏的腰身,一直拽到了一米以外。敏兒一點(diǎn)也不善于外交辭令,她的額上沁出了星星汗珠。陵兒壓低聲音,吐出的話,充滿高壓火藥味兒:“我再也不來了!”
這時敏兒恍惚明白了什么,她的聲音抖顫顫的,有點(diǎn)變了音:“陵哥,俺想送點(diǎn)什么給你的……給她。如今的日子…可又怕她看不起。俺給你打票也是真……真心哩?!闭f著竟眼淚花花的了。陵兒看著她那粗糙的、鉗子一般的手,以及那手指間露出的花手絹。敏兒用拳頭擦著眼窩,低頭幾乎抖顫地張開了手掌,把花手絹一層層打開?;ㄊ纸伾辖狭撕?jié)n,里面包了一層白布,白布打開又是一層潔白的紙;再里面是嶄新的一張張票子,有一元的,兩元的,也有毛票。然后用充滿祈求的目光誠心地看了陵兒一眼,轉(zhuǎn)身去票房門口。陵兒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心上一顫,嗓子眼兒上象是堵著一團(tuán)草:大舅、五舅苦了半世,現(xiàn)今仗著新政策發(fā)了,富了,這不好么?人家是靠著勞動創(chuàng)造的,為的是實(shí)現(xiàn)各種各樣善良的愿望??赡懔ǎ磕阋灿袃芍皇帧愕男哪芎兔魞合啾葐??!哦,汽車卷起濃濃的塵土,敏兒消失在塵土中。池河鎮(zhèn)口,那座造型古怪,多年不坍的“л”型的健康浴池,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還象一口古老的、沒有回聲的鐘么?從廣袤的大地傳來隆隆的聲音,那還是大地的呻吟聲么?不,那是大地深深的呼吸聲,是大地深處發(fā)出的渾然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