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1935年10月間,正當魯迅把秋白的遺作細加編排的時候,國民黨的特務刊物《社會新聞》連載了《多余的話》的所謂摘錄。我們當然誰都不信。因為《社會新聞》是專門造謠誣蔑左翼人士的刊物,它造的謠言可以車載斗量。有一次我無意中提到這件事,魯迅冷笑一聲道:“他們不在秋白身上造點謠,就當不成走狗了,實在卑鄙!”
《多余的話》真正引起我們注意,是在1937年3月,距魯迅逝世已有半年。那時在《逸經》上連載據說是《多余的話》的全文?!兑萁洝冯m然不是左翼刊物,但也不是國民黨的刊物。這就引來了一陣嘁嘁聲。鄭振鐸為了停息各種流言,自告奮勇通過內部關系去查《逸經》社的底稿。后來他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他已見到底稿,不是秋白的筆跡。“可見,”他大聲說,“這是假的,是偽造的?!碑敃r我們都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有這樣的自述。也許秋白在獄中寫過什么,但國民黨特務機關把它登出來,肯定經過了精心的篡改和捏造。
事隔多年,在“文化大革命”中,在秋白因為《多余的話》而重新被打成“叛徒”之后,我又重讀了這篇自述。我看不出有什么叛變的事實。秋白不過是在走上刑場之前,真誠地坦率地解剖了自己,他一面高呼口號慷慨就義,一面卻向人們毫無保留地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和內心的痛苦。他不想成為完人,他不想在自己死后在人們心中樹立一個虛假的偉人形象,他卻希望后人以他為前車之鑒。他慨嘆于自己由于“歷史的誤會”而被推上了政治風云的尖巔。這使我想起三十年代的一件事。他那時寫給我和魯迅的短信中,有一次署名“犬耕”,我和魯迅都不解其意,問他。他說:他搞政治,就好比使犬耕田,力不勝任。他又進而解釋道,這并不是說他不能做共產黨員,他仍是共產黨員,信仰馬克思主義,堅定不移。他又說,他做個中央委員,也還可以,但要他擔任黨的總書記諸如此類領導全黨的工作,那就是使犬耕田了。他這自知之明、自我解剖的話,曾使我肅然起敬。《多余的話》中所表述的不正是他那“犬耕”的心情嗎?這不是叛徒的心情,這是一個認識到自己的“力不勝任”給中國革命帶來了重大損失的共產黨員出自內心深處的懺悔。這是一個真正的不考慮個人得失的無私無畏的共產黨員,一個雖有弱點卻使人永遠崇敬的共產黨員!
(摘自《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