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忠
“從一粒沙子看世界,從一朵野花看天國”,這是英國著名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膾炙人口的詩句。這兩行樸實無華但卻含蓄雋永的箴言清楚形象地說明了他的作詩目的。細細沙粒可以映出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這就要求作者觀察現(xiàn)實,剖析人生,反映社會生活;從小小野花可以看出虛無縹緲的天堂幻景,這就要求詩人借助想象的翅膀,在理想世界里自由馳騁。因此,“看世界”和“看天國”二者互為映襯,恰成對照,有力地揭示了理想世界和現(xiàn)實社會的對立和矛盾。布萊克的這種匠心獨運的對照格局和大起大落的對比手法在他的《天真和經驗之歌》里得到了最為充分的表現(xiàn)。
《天真之歌》出版于一七八九年,是布萊克繼《詩的素描》之后的第二部詩集。作者的意圖是要用“土氣的筆”,飽蘸清清的溪水,為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寫下優(yōu)美動聽的歌曲,以表現(xiàn)未被“經驗”玷污以前的天真世界里的自由、仁愛、歡樂和幸福。詩歌簡潔明快,自然流暢,但在質樸的語言外表后面,卻隱藏著深刻的人生見解。一七九○年,布萊克的《天堂和地獄的結合》一詩的出版標志著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的重大轉折。他不僅開始否定傳統(tǒng)的價值標準和道德規(guī)范,而且還認識到了世界上一切事物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道理。他寫道,“沒有對立就沒有發(fā)展,吸引和排斥,理性和熱情,愛和恨,這些都是人類生存所必需的?!币虼?,僅僅沉湎于“天真”世界,執(zhí)著于對未來的幻想自然是不完全的了。和“天國”對立的“大千世界”愈來愈引起他的注意和重視,促使他寫了不少揭露現(xiàn)實社會的自私、冷酷、虛偽、欺詐的詩篇。于是,布萊克便把這些詩匯編為《經驗之歌》,并于一七九四年將其與先前出版的《天真之歌》刊合一起,出版了他的《天真和經驗之歌》,并標明其主旨在于“表現(xiàn)人類心靈的兩種對立狀態(tài)”。這樣,從《天真之歌》到《經驗之歌》,布萊克走過了一段思想劇變和認識不斷深化的道路。通過對“天真”世界和“經驗”世界的對比描寫,布萊克反映了下層人民的生活苦難,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法律的罪惡,批判了資產階級的“文明”對人類純真天性的侵蝕和玷污。
在《天真和經驗之歌》里,布萊克描繪了一幅天真即理想世界的和諧與經驗即現(xiàn)實世界的分裂相對立的畫面,以表達他對資產階級道德法律的大膽否定和憤怒抗議?!短煺嬷琛防锏氖澜缣幪幯笠缰鵁釔凵?、享受生活的歡樂氣氛,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歡快情調。這里的一切都處在和諧之中。首先自然之間是和諧的,處處籠罩著一片“詳和之氣”:明月象恬淡的花朵在坐著對夜微笑;歡樂的麻雀在青枝綠葉間自由自在地躍上躍下,飛來飛去;嫵媚的畫眉和云雀伴著歡快的鐘聲,婉囀啼鳴。就連人和自然也成了心心相印的摯友:粼粼水波和著人們的甜美的樂曲,歌唱生活的快樂;習習輕風拂去人的疲勞,撫慰著人的寧靜心靈。在《天真之歌》的一些詩里,布萊克采用了象征手法,用上帝和羔羊、牧童和羊群來比喻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如上帝創(chuàng)造了羔羊,并給它披上柔軟、明亮、光潔的毛皮;牧童小心翼翼,盡心照看羊群。在布萊克看來,上帝并非是高踞我們之上的抽象概念,而是人。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上帝,因而我們每個人也都是上帝。因此,上帝和其子民的和諧也就代表著現(xiàn)實世界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
布萊克認為,“天真”即理想世界之所以處處充滿和諧,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彼此真誠相愛,在于人們憐憫仁慈,戒絕爭斗。他在《神圣的形象》一詩里寫道:
“愛、仁慈、憐憫、和平
是上帝——我們親愛的父親,
愛、仁慈、憐憫、和平
又是上帝操心的孩子——人。”
這里,上帝和人是同一的,人與人之間和諧關系的紐帶是真誠的愛。愛不僅是人類歡樂生活的本源,也是一副撫慰受傷心靈的圣膏?!疤煺妗笔澜珉m然是個大地遍撒陽光、生活充滿歡樂的理想世界,但也存在著陰影和痛苦。掃煙囪的孩子自幼父母雙亡,被賣做苦工,白天為人清掃煙囪,夜晚則睡在煤屑堆里;夜里霧重,可憐的小男孩在遍布泥沼的荒野里迷了路,失聲痛哭;黑小孩因為膚色而不為白小孩所愛,向媽媽傾訴郁積心頭的苦惱;小螞蟻因為迷了路面困惑煩惱,哭得心傷。但在布萊克看來,這些生活中的困苦和煩惱只不過是歡樂生活主旋律中的瞬間即逝的小小的刺音。愛的陽光終歸會驅散籠罩在天真兒童心頭的陰影,仁慈和憐憫也自會排除他們胸中的苦惱。于是,在愛的魔杖的指引下,奇跡出現(xiàn)了:天使手拿明晃晃的鑰匙,打開了黑漆漆的棺材,解放了所有掃煙囪的孩子,湯姆也因看到天使沐浴著陽光的身影,在寒冷中感到了“快樂和暖和”;身穿白衣的上帝把丟失在荒涼泥地里的小男孩領回到媽媽身邊,使其與親人團聚;受歧視的黑小孩在媽媽的勸慰下,憧憬著在天堂里和白小孩相親相愛的美麗時刻。迷路的螞蟻也停止了哭泣,在螢火蟲的帶領下,回到了巢里。布萊克對“天真”世界的描寫充分表達了他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和向往——田園牧歌式的和諧、仁愛終有一天會成為全人類的生活方式。
不過,布萊克認為,“天真”只是人類心靈的一種狀態(tài),它集中表現(xiàn)于兒童對周圍事物的天真看法。兒童的天真狀態(tài)固然表現(xiàn)于對生活的肯定、熱愛和享受,但它也不可避免地和輕信無知緊密相連。兒童的輕信表現(xiàn)在他不假思索就對長輩的話信以為真,把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只鱗片爪當做全部真理。因此,《天真之歌》在表現(xiàn)被保護的幻想世界里快樂生活的同時,也說明了用輕信無知的態(tài)度來看待世界的潛在的危險性、片面性。難道掃煙囪的孩子只要“乖乖聽話”就果真會“一生快活”?僅僅憐憫就會使貧兒院的孩子們擺脫貧困、得到幸福?受歧視的黑小孩真的會象他媽媽講的那樣在未來世界里和白小孩“彼此相愛”?這些問題,孩子是回答不出的。不過,好在孩子是要長大成人的,隨著歲月的流逝,見聞的廣博,兒童的天真狀態(tài)必然讓位于成年人的“經驗”狀態(tài)。因此,如果說《天真之歌》表現(xiàn)了兒童對未來的天真、輕信態(tài)度,那么,《經驗之歌》則表達了憤世嫉俗的成年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成熟看法。在《經驗之歌》里,布萊克已不再是一個歡樂童歌的吹奏者,而是一位號召大地站起來以擺脫身上鎖鏈的睿智的詩人。他以銳利深沉的目光、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觀察著周圍的現(xiàn)實世界。他看到,在這個“經驗”世界里,美麗的大自然罩上了無限憂愁,太陽失去了光輝,田野荒蕪一片,道路長滿荊棘,到處是無窮無盡的冬天。昔日的慈愛、自由、幸福、歡樂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殘酷、壓迫、欺騙和猜忌?,F(xiàn)實社會成了一片缺少愛的甘霖的荒漠,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自私、虛偽和壓迫?!锻翂K和石子》里的石子一心只想滿足自身,用束縛別人來達到自娛的目的,因此,它“高興看著別人失去寧靜,建一座地獄來對抗天堂”;在愛神的花園里,昔日璀燦瑰麗的花朵凋零殆盡,堆滿了代表死亡的墳墓,“穿黑袍的牧師來回巡視”,把人類的歡情用荊棘捆起;天真無邪的孩子受到保姆的訓斥,被剝奪了童年的快樂;小學生受著兇狠目光的監(jiān)視,長吁短嘆;自私的飛蟲在狂風暴雨的黑夜里用“黑暗、隱秘的愛”斷送了玫瑰的生命;不相信資產階級道德說教的小男孩被“盡職責”的牧師視為魔鬼,燒死在圣堂里……在冷酷的現(xiàn)實面前,布萊克認識到了他先前一些看法的偏頗,開始糾正自己的觀點。在《人類的抽象》一詩里,他分析地批判了他在《天真之歌》里所持的“愛、憐憫、仁慈、和平”的觀點。他講道,如果沒有把別人弄窮,也就談不上“仁慈”了,如果人人幸??鞓罚皯z憫”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人人坦誠相待,不存戒懼,對“和平”的追求也就顯得毫無意義了。換言之,一味提倡仁慈、憐憫、和平無異于對貧窮、苦難和戰(zhàn)爭的存在的必要性的確認。因此,他不再局限于看事物的表象,而要指出現(xiàn)實世界的真面目,去探討產生貧困、苦難、戰(zhàn)爭的社會根源。他不再輕信別人的諸如“仁慈、憐憫”之類的空洞說教,而要表達自己對社會問題的真知灼見。這種從對人道主義抽象概念的贊頌到轉向對現(xiàn)實世界罪惡的社會根源的實質探討,無疑反映了布萊克思想上的重大轉折和長足進步。他的這種轉變在《天真和經驗之歌》的一些相對應的篇什里表現(xiàn)得最為清楚。《天真之歌》里掃煙囪的孩子命運悲慘,處境凄苦,但由于天使的慈愛和憐憫使他具有一種敢于面對苦難的天真信念,因而,“早晨雖冷”他仍然“又快樂又暖和”。然而,這畢竟只是一種善意的想象和幻覺,其脆弱性和虛假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這首詩里,布萊克對資產階級道德的諷刺已露端倪。“大家都盡本分就不怕災禍”,這顯然不是掃煙囪孩子的話語,而是雇主的說教。從這句話里,我們可以聽到資產階級道德的代表者雇主的兩種聲音:一是他對自己不人道行為的辯解,即認為他對掃煙囪孩子的剝削是在“盡本分”,因而自然是正當?shù)牧?;第二是雇主對掃煙囪的孩子的無恥恫嚇:如果你不盡力工作,就要遭鞭打、被解雇。短短一行詩表達了布萊克對資產階級掩蓋剝削本質的道德說教的絕妙諷刺。不過,這種諷刺在《天真之歌》里仍然是含蓄的,而且不占主導地位?!短煺嬷琛返闹髡{是對兒童的天真信念的肯定和贊頌。但在《經驗之歌》的對應篇里,這種信念完全被現(xiàn)實社會的冷酷無情的冰水淹沒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真實地再現(xiàn)了掃煙囪孩子的苦難的圖畫:滿身漆黑的“小東西”手拿刷子、肩扛煙灰,在大雪紛飛的街道上步履艱難地走著,嘴里不停地哀聲喊叫:“掃呀,掃呀?!钡既R克并未止步不前,僅僅滿足于再現(xiàn)社會的不公正,而是機鋒畢露,把批判矛頭直接指向騙人的宗教和殘酷的資本主義制度,對資產階級的“文明”社會提出了憤怒的抗議:
“因為我快樂,又跳舞,又唱歌,
他們以為并沒有錯待我,
因而去贊美上帝、牧師和國王,
這些人把我們的慘狀說成是天堂。”
《天真之歌》和《經驗之歌》兩部詩集各含一首題為《升天節(jié)》的詩,但布萊克對升天節(jié)的迥然不同的描寫充分表明了他對資產階級慈善事業(yè)本質的認識的深化。在第一首《升天節(jié)》里,貧兒院的孩子們身著色彩鮮艷的服裝,在手拄雪白拐杖的白頭教士的帶領下,一對對走進圣保羅大教堂。他們高高舉起天真的手,聲音響亮地唱著贊歌。布萊克對這種動人情景的描寫旨在激起人們對孤苦無依的貧兒院的孩子們的憐憫之情,告誡資產階級要以慈悲為懷,不要把這些“天使”和“倫敦城中的花朵”逐出大門。這無疑表達了作者對“憐憫”這一人道主義美德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在《經驗之歌》的對應篇里,布萊克認識到“憐憫”并不是包醫(yī)貧窮等社會痼疾的靈丹妙藥,“慈善”事業(yè)只不過是資產階級用來騙人的道德標簽。因此,他勇敢地撕去了中產階級“善德”的紗幕,徹底揭露了資產階級所炫耀的慈善事業(yè)的虛偽本質:孩子的象“和諧共鳴的雷聲”的歌唱原來是悲凄的“顫聲的喊叫”,被認為是富裕的國度卻是一個“道地的窮邦”,而帶領貧兒院的孩子走進圣保羅大教堂的白頭教士竟是一個靠利息自肥的放債人!這里,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徹底粉碎了布萊克對“憐憫”的天真幻想,他不再沉溺于對“憐憫之心”的呼吁,而代之以對資產階級慈善事業(yè)的辛辣諷刺和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憤怒譴責:
“這難道也算是一件功德:
在一個富饒多產的地方,
孩子們過著悲慘的生活,
由冰冷的放債人的手來飼養(yǎng)?”
布萊克對資本主義社會罪惡的揭露和對資產階級道德法律的批判在《經驗之歌》的《倫敦》一詩里達到了頂峰。如果說《歌聲蕩漾的青草地》等篇什以其表現(xiàn)了生活的自由、愛情的歡樂而成為“天真”世界的象征,那么,倫敦則成了整個資本主義黑暗世界的縮影。在這個社會罪惡的集聚地和資產階級的道德的頑固堡壘里,看到的是身體衰弱、臉上浮現(xiàn)著傷感的過往行人,聽到的是成人的無望叫喊和嬰兒的驚恐啼叫,感到的是資產階級的道德法律對人的心靈的禁錮和壓抑。布萊克還通過描寫掃煙囪孩子的沿街叫喊,受傷士兵的呻吟嘆息和年輕妓女的詛咒叫罵,猛烈地抨擊了虛偽騙人的宗教、窮兵黷武的政府和逼良為娼的資產階級的虛假道德。
布萊克在揭露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罪惡的同時,也認識到了通過斗爭以徹底變革社會秩序的必要性。在《天堂和地獄的結合》一詩里,他就表達了他對推翻舊的社會秩序的必要性和正當性的認識:“獅子的怒吼,豺狼的嗥叫,海洋風暴的震蕩,以及摧毀一切的刀劍,都是屬于天地永恒的一部分。”這種改革社會的熱情在他的《經驗之歌》里也得到了明確的表現(xiàn)。在《序詩》里,他號召大地站起來,以擺脫身上的桎梏和鎖鏈。在《老虎》一詩里,他通過描寫老虎的強大和形體美,歌頌了人民群眾反抗暴政的偉大力量和正當性:
“老虎!老虎!你兩眼閃光,
火似地照亮黑夜的林莽……”
“什么樣的技巧,什么樣的肩,
能扭成你心臟的肌腱……”
“什么樣的鐵錘,什么樣的鐵鏈,
什么樣的熔爐把你的腦髓冶煉?”
在布萊克看來,老虎眼中的火是革命之火,老虎的強大形體充溢著巨大的革命活力,因而,老虎也就是蘊藏在人民群眾中的改革社會的熱情和力量的象征。正是由于這種熱情和力量,法國人民才推翻了殘酷的封建暴政,建立了資產階級共和國。因此,布萊克認為,要想進行變革,就必須采用暴力,進行斗爭。但他又認為,這種暴力必須限制在一定的界限之內,否則,就會破壞人與人之間關系上的“勻稱”,就會變得“可怕”恐怖,從而帶來極大的破壞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布萊克的資產階級博愛思想。有趣的是,布萊克所畫圖案上的老虎并不顯得兇狠、可怖,而是和與其對應的羔羊一樣溫順無害。布萊克對詩、圖之間的矛盾處理可能旨在說明這樣一個道理:革命暴力是必需的,但也并不可怕,在推翻了壓迫階級的新世界里,“老虎”和“羔羊”,亦即人與人是會和和平平地生活在一起的。這樣,從《天真之歌》到《經驗之歌》,布萊克走過了一段思想劇變和認識不斷深化的道路:從幻想理想世界的歡樂到勇敢面對冷酷的現(xiàn)實,從贊頌愛、仁慈、憐憫等人道主義的抽象美德到大膽揭露、批判資本主義的社會罪惡以及肯定歌頌人民群眾推翻舊的社會秩序的熱情和力量。布萊克雖在后期的一些作品里表現(xiàn)出了革命意志的消沉,但他對變革社會秩序的熱望則始終沒有放棄。
布萊克曾長期被人漠視,甚至還有不少人把他稱為瘋子。但人們現(xiàn)在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布萊克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卓有成就的大詩人。在他的那些被認為是“瘋狂”的詩篇里,存在著對人生、社會的深刻見解。這里,我們不妨借用波洛涅斯談論哈姆雷特裝瘋的一句話:他的瘋狂是有道理的。
(《布萊克詩選》,袁可嘉、查良錚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