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涯夫
話說在上海市的某個會議上,有人悄悄地指著一位叫做陸久之的老先生告訴我說:“他是蔣介石的女婿,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哩!”
我頓時大吃一驚。我從事新聞工作近四十年,還未聽說過蔣介石有個什么女婿。既是蔣的女婿,為什么不去臺灣,留在大陸,而且當了上海市的人民政協(xié)委員呢?
后來,我和陸老有了交往,彼此熟悉了,在有意無意之間談起這件事,才知道:外界的傳說,并非子虛烏有。原來《金陵春夢》也有這樣的介紹:蔣介石和宋美齡結婚之前,不但在奉化有原配夫人,在上海還有一位陳潔如夫人。江南的《蔣經(jīng)國傳》中,也作過介紹,并說,蔣經(jīng)國曾在這位陳夫人身邊受過教養(yǎng)。這位陳潔如是由張靜江夫人介紹給蔣介石的。蔣介石和她在上海正式結婚時,證婚人是張靜江,經(jīng)辦人是江一平律師。陳和蔣共同生活了七年,他們婚后生了一個女兒叫蔣瑤光(后改用母姓)。這個蔣瑤光后來就是陸久之夫人。
陸老今年已八十三歲,白皙的面孔,和藹的笑容,坐立時,腰桿兒筆直,行走時,步履穩(wěn)健,看上去只有六十出頭的樣子,是一個精力充沛,思想敏銳的老人。
可是,知道老人生平的人,對他總感到不大理解。他這個蔣介石的女婿卻是一個共產(chǎn)黨的追隨著,他追隨革命長達六十余年,經(jīng)過多少曲折艱險,真是“歷盡劫波”。
出污泥而不染
陸久之的父親是軍閥時期的官僚。陸久之雖然出身在官僚家庭,卻不是花花公子。他18歲到上海寶成紗廠當了兩年練習生,后來去杭州甲種工業(yè)學校機械科學習。1924年,他就和友人蔡叔厚(早年有名的共產(chǎn)黨員)共同創(chuàng)辦了上海紹敦電機公司。這個公司實際上便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聯(lián)絡站,是葉劍英、李維漢、匡亞民、吳克堅、夏衍、廖承志等同志常去“串門”的地方。
1927年初,經(jīng)共產(chǎn)黨員徐梅坤(號行之,浙江蕭山人)介紹,陸久之進上海總工會秘書處工作。在這里認識了周恩來、趙世炎、羅亦農(nóng)、汪壽華等同志。他受到革命者的熏陶和教育,有了一定的思想覺悟,不久,便根據(jù)黨的需要,由趙世炎介紹進工會組織統(tǒng)一委員會調(diào)查部任干事。他利用這個職務,隨時向黨通風報信救護被捕人員,做了許多對革命有益的工作。終因“赤化嫌疑”被解雇。
1928年底,陸久之去香港大埔,住葉劍英同志家避難。通過葉帥的關系,他又擔任了上海招商局的秘書兼《航業(yè)半月刊》編輯部主任。于是,他又利用職務,組織了“輪船招商局職工會”。
就在這個期間,黨的聯(lián)系人陳壽昌奉周恩來同志之命,交給他一項重任,即掩護和保衛(wèi)日本共產(chǎn)黨總書記佐野學的起居安全工作。陸老考慮再三,最后決定讓這位日共領袖住在自己家里,因為只有這樣最安全也才保險。就這樣,一個被蔣介石追捕的日本共產(chǎn)黨領袖,竟然在蔣介石的女婿家里住了一個月零五天。后來,由于組織罷工失敗,再加上掩護日共領袖佐野學之事泄露,便在1930年1月,倉促出亡日本。他利用這段亡命海外的日子,先后在日本鐵道學院、早稻田大學學習。憑著他留學的學歷和他父親的舊關系,回國后便長期在敵人的心臟,和魔鬼打起交道來了。
1942年,上海早已淪為孤島。當時,從上海運出任何物資,都必須有蓋有“日本海軍經(jīng)理部”印章的“海安信任公司”所發(fā)的搬出準許證。
看過電影《51號兵站》小老大偷運鋼材的驚險鏡頭的觀眾,一定可以理解陸久之當年所擔任的是怎樣一種危險的角色。他就是“海安信任公司”的經(jīng)理。就是他,把共產(chǎn)黨、新四軍所需要的各種物資,源源不斷輸送到抗日根據(jù)地去的。
后來被敵人發(fā)覺了,陸久之便被關在上海北四川路橋憲兵隊的地窖中,受盡了各種毒刑。敵人追逼他交代出地下黨接頭人員的名單,陸久之堅貞不屈,矢口否認,終于因無口供被保釋出來。他為了完成黨所交給的任務,說一口流利的日本話,有時點頭哈腰,這也是事實??墒沁@段歷史,卻被當作一項罪證被判了刑,直到“四人幫”垮臺,陸久之才得到平反,恢復了他的本來面目。
湯恩伯的座上客
提起湯恩伯,五十歲上下的江浙人,可以說無人不曉。這位湯司令,是蔣家王朝最后一個被迫離開上海灘的國民黨頭子。當年,他曾在黃浦江上叱咤風云,叫吼著:“要與上海共存亡!”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可是陸久之和湯恩伯卻有過深厚的友誼。1922年,湯在日本明治大學讀書,一心想當軍人,苦無門路。后來,通過陸久之的家屬的關系,經(jīng)浙江陸軍第一師師長陳儀的保薦,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貒?,又靠了陳儀的提拔,青云直上,受到蔣介石的青睞。因此,湯恩伯對陸久之也多少有點感恩圖報之心。
抗戰(zhàn)勝利后的某一天,陸與湯閑扯時有意說起:“委員長(指蔣介石)真是慧眼識英雄,派你做對日受降官,這件事?lián)Q了別人,一定要搞得一團糟的。”
湯聽了很高興,滿面笑容地反問陸:“何以見得呢?”陸回答:“現(xiàn)在這么多日本敗兵殘卒麇集在上海、天津。他們手中之槍雖然被繳,但思想上的侵略之念仍然存在。古人說:‘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如果能創(chuàng)辦一張日文報紙,對日僑、日俘進行宣傳,使他們在潛移默化中有所改變,他們對你這個司令官定會留下永久不可磨滅的好印象!”
湯聽了陸的一席話,高興得幾乎跳起來,連連稱贊道:“好,好,好,有見識。這件事就由你負責去辦理。”這樣,陸就擔任了《改造日報》的社長。其實陸是在我黨的啟發(fā)下提出這個建議的。
由于黨的領導,這張《改造日報》辦得十分出色,出版十余萬份,成為上海當時發(fā)行量最多的一份報紙。自然,也同時引起了反動派的強烈不滿。日本侵華頭號戰(zhàn)犯岡村寧次向國民黨國防部部長何應欽提出抗議,指控《改造日報》的宣傳是在放毒,叫嚷:“《改造日報》是共產(chǎn)黨的喉舌。”國民黨中宣部長彭學沛及上海市黨部頭子方治,和敵酋一個聲調(diào)說什么《改造日報》發(fā)表的言論,不利于國民黨。國民黨上海警察局長毛森向湯恩伯告密,揚言:他掌握了證據(jù),陸久之確實是共產(chǎn)黨。向湯請示要秘密殺害陸久之。
在湯對陸進行盤問時,陸卻落落大方,侃侃而談,一一駁回。末了他理直氣壯地對湯恩伯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也懷疑我,我就立即辭職好了!”
湯猶豫多時,末作深究,到后來還是撤了陸的職務。
陳儀慘死內(nèi)幕
1950年6月18日上午,曾任國民黨臺灣省行政長官、浙江省政府主席的陳儀,在臺北松山附近,遭蔣介石殺害。國民黨中央廣播電臺宣布的罪名是:“通敵有據(jù)?!?/p>
一個跟隨蔣介石幾十年的封疆大臣,突然之間被蔣殺害,確是轟動一時的。若干年來,也一直是一個謎。這件事的內(nèi)幕,最清楚的是陸老,他對事情發(fā)生的前因后果,都有一本帳。因為他和陳儀一樣,都有心想把湯恩伯策反過來,使湯做第二個傅作義。不料,湯卻死抱蔣的大腿,出賣了陳儀。
事情得從頭說起。陳儀在蔣介石面前是一個頗為吃香的人物。1927年曾任軍政部次長兼兵工署長,后升任福建省政府主席??箲?zhàn)時期,孔祥熙任行政院長,陳一度任行政院秘書長。因與孔意見不合,大鬧行政院,當年曾轟動于重慶。抗戰(zhàn)勝利后,陳儀被特任為臺灣省行政長官。“二·二八”臺灣事變,陳辭職改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直到1949年2月。
且說1948年后,蔣家王朝已四面楚歌,即將崩潰。有一天,蔣在溪口開會,當面命令陳儀積極建筑防御工事,而陳卻認為大勢已去,難以服從,說是“勞民傷財”,于事無補。蔣聞言大恚,不歡而散。陳回杭州后,適有《東南日報》記者劉湘女求見。談話中陳說:“要有勇氣承認錯誤,要有勇氣改正錯誤?!薄稏|南日報》刊登了這次談話。
以后,渡江戰(zhàn)火迫在眉睫,記者劉湘女又來見陳,問他的應變態(tài)度?陳回答:“沒有兵,沒有錢,拿什么來應變?”并風趣地說:“船到橋頭自會直。”當時,陳曾囑咐記者不要發(fā)表。但記者仍在《東南日報》上發(fā)表了。
這年春節(jié),陳去溪口見蔣作禮節(jié)性的拜望。蔣特別客氣,要留陳多住幾日。跟隨蔣多年的人都知道蔣的個性:他如果對誰客氣,誰就將要倒霉了!
以上,可以說是陳儀獲禍的前因。
后來,陳儀曾親自在上海多倫路私邸對陸久之說過:“國民黨腐敗沒落,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你和湯是好朋友,應該勸勸他對于今后的前途有所打算……”
陸回答:“我人微言輕,而且與湯又朝夕相處,恐怕正因為過于親近,說話不會被重視,老伯一言九鼎,我愿盡量配合老伯做湯的工作?!?/p>
一個月后,陳儀曾派遣兩個密使,專程到上海來策動湯恩伯起義。其中的一個密使叫胡允恭,他懷疑湯靠不住。但陳儀說:“我與湯三十年交情,知之甚深,我相信你,也相信湯恩伯。”至此,胡才和另一個密使丁名楠(陳的內(nèi)侄),持陳的親筆介紹信去上海見湯。信的主要內(nèi)容是要湯恩伯仿效傅作義起義,部隊接受改編。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1949年2月14日各報突然刊登:浙江省政府改組。陳儀事先一無所知。23日,陳在他自己的寓所被偽警察局長毛森看管,押送衢州。最后,被解送臺灣處死。
陳被看押在衢州期間,一天,湯恩伯對陸久之說:“陳先生對于時局的前途十分悲觀,認為大勢已去,無法挽回。委員長(蔣介石)對他的想法,極其不滿?!钡中市首鲬B(tài)地對陸說:“我因為事忙,最近沒有空去看陳夫人,請你代表我常去照顧照顧。”他還拿出現(xiàn)金五百元,托陸轉交陳的日本夫人作零用。
讀者看了上述情節(jié)后,也許有人會提出:陳儀和陸久之都對湯有恩,兩人都向湯作過策反工作,為什么湯厚此薄彼,只出賣陳儀,而陸卻泰然無事?
陸老的說法是:湯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他一直想做“副總統(tǒng)”。湯為了表示對蔣介石的忠誠,不惜把他的“恩師”陳儀出實了。那么,為什么沒有對陸下毒手呢?這是因為陸久之在國民黨上層還排不上號。另外,在湯的封建奴才腦袋中,是否對陸還有一些其他顧慮,認為這個陸某人是駙馬爺,不敢自找麻煩,亦未可知。這樣,陸久之便最后一次僥幸地逃脫了魔鬼之手。
兩件應該請功的事
一件發(fā)生在1945年冬,日本投降以后。日軍駐華中礦業(yè)公司馬鞍山的一支部隊共三十五人,因不愿向國民黨繳械投降,自愿攜帶機槍三挺、彈藥武器及軍糧與大宗現(xiàn)款投奔新四軍。但苦于不得門徑,無法進行。其中有一個叫武藤三郎的,他思想進步,與陸久之素來相識,因此經(jīng)陸聯(lián)絡斡旋,和李亞農(nóng)同志接上頭,并請日共中尾勝男(陸創(chuàng)辦《改造日報》時的顧問)帶領日本部隊集結于鎮(zhèn)江金山寺,交由李亞農(nóng)率領渡江去蘇北參加新四軍。
另一件:上海解放后,黨又交給他一項重要的任務:偷渡日本,作國民黨駐日代表團團長朱世明的工作。
這是1950年春,我國和日本沒有建交。要到日本去,沒有任何外交關系,只有靠偷渡入境。好在陸老也算是“日本通”,他為了完成黨所交給的任務,花了一筆錢,搭上便船,混到日本。但,朱世明因被臺灣發(fā)覺,只身遠飛美國;只有代表團的主要成員吳半農(nóng)、吳文藻、謝南光等經(jīng)過陸的聯(lián)系,后來都返回大陸參加革命工作。
一個參加革命幾十年,為黨為人民做了許多工作,未得任何表彰,反被投入監(jiān)獄,這是陸老所遭遇的。這就是1958年8月,他因潘漢年、楊帆案件的株連,被捕判刑十五年。到1962年6月4日,由于周總理的干預,被提前保釋出獄,1965年6月,又被聘為上海市文史館館員。接著,在“文化大革命”中陸久之又被抄了三十多次家,陸老則在統(tǒng)戰(zhàn)部的保護下,隱姓改名到處躲藏。1984年當上了上海市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特邀委員。
(摘自《新觀察》198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