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
我真是,到了新疆,才知道天山綿綿數(shù)千里,才知道這座青色的屏障把新疆攔腰截成兩半——南疆和北疆。我們坐的豐田牌越野車跑呀跑,跑了好幾天,我問:“這是什么山?”人家說:“天山唄?!狈^天山往西走,快到了邊境上,我又問:“這是什么山?”“天山呀!”噢,天山,怪不得人們要那樣贊美你。一個月后我跑遍了南疆北疆要離開你的時候,我才真的知道了,在你的脊梁上,你山脈的兩側(cè),你雪水澆灌得到和澆灌不到的地方,到處都是忠實于你的兒女。他們的生活不同尋常,內(nèi)地青年不熟悉,我過去也不熟悉。但我今天知道了一點兒,就很想把它講給人們聽。
風告訴我
說是要到中國最西北端的、距蘇聯(lián)只有咫尺之遙的阿拉山口氣象站,我們都興奮不已。而司機們卻直擔心阿拉山口的風會把車阻住,過不去呢。我們不信。待我們走過一段山貌詭譎,風聲如怪獸哭嚎般的地域后,都不吭氣了。司機們反倒高興地說,還好,風不大。
前方是一片荒涼的戈壁,似乎永遠不會有生命。過了不知多久,突然,一座極美的白色建筑物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我們歡呼著說這簡直是奇跡??梢韵胂螅诮?jīng)過了這樣的旅程之后,看到一位穿玫瑰色柔姿紗上衣的姑娘笑盈盈地從白房子里走出來時,會覺得她是怎樣的光彩照人。
這里差不多全是她這般年紀的年輕人,剛從氣象學校畢業(yè)的。他們總愛給我們講風的故事。
我在聽一個小伙描述他第一次遇見大風時的心理經(jīng)歷:
“我在屋子里根本坐不住,那風叫得你心驚肉跳,好象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似的。我懷疑整個樓里只有我一個人,就在幾間屋子里不停地串。其實大家都在,都瞪著眼睛不出聲,女孩子還抹眼淚呢?!?/p>
現(xiàn)在嘛,誰也不哭了。想想看,這里七級以上的大風每年平均164天,要是總哭,哪有那么多眼淚呀。
我們看到了那個靈敏度極高的測風儀。一位觀測員透露說:風速每秒40米是12級大風,可我們這里達到過55米/秒,刮得石頭滿地跑,你們自己算算是多少級!要是在觀測時間,趕上這種風,我們也得出去。
他們真趕上過一次。6個人分成兩組,從白樓的西門向正南20米的觀測地點走。第一組剛一出門就被風摔在地上,爬起來手挽住手走,踉踉蹌蹌的,好象是進,又好象是退,弄不清在什么地方。待他們撞在東門的鐵欄桿上時,才發(fā)現(xiàn)一米也沒有前進。第二組遭遇相同,就象事先約好了要在東門會合似的。后來他們到底還是把氣象數(shù)據(jù)拿到了。至于用什么姿勢,怎么過去的,留給人們?nèi)ハ胂蟀伞?/p>
我注視著那幾個應該說長得挺美的姑娘,我真想問問她們,這樣不得天天洗頭嗎?能享受到熱水浴嗎?得用多少抗皺美容霜?不過我沒有問,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問。
地球,你好!
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北部邊緣。
“死亡之?!辟浗o我們的第一個禮物就是酷熱。沒處躲沒處藏,石油井架裸露在沙石地上,駐地帳篷里的床鋪燙人,電扇吹出的風都是熱的。好在有西瓜,不然夠嗆。
這個井隊全是四川人,我眼前這位年僅26歲的地質(zhì)組長小袁自然也出生在天府之國。
“我父親就是搞地質(zhì)的?!毙≡恍Γ拔覐男【吐犓v野外遇險的事,覺得很有趣。后來我報考了成都地質(zhì)學院,寫信給在甘肅的父親,你猜他說什么?”子繼父業(yè)唄,我覺得答案明擺著。“他說你千萬別搞地質(zhì),你不知道有多苦?!毙≡忠恍Γ翱晌疫€是搞了。”小袁他們這個井隊一直在四川找油,屬西南石油地質(zhì)局,和新疆全無干系。1984年10月30號,地礦部發(fā)來一個電文:××井隊進疆,參加塔北石油會戰(zhàn)。你說,就這么一夜之間的事!
從小看慣了綠色的人,這回可充分發(fā)揮了想象力。春風不度玉門關,那里什么什么都沒有。東西要盡量帶得全,別餓死,凍死。連辣椒和榨菜也得帶夠吃一年的。我和小袁都笑了起來。小袁指指床底下堆的西瓜說:“不是什么都沒有,夏天我們不喝水,就吃它。實在太熱了,還可以鉆進‘貓耳洞。”我驚奇極了,這里還有“貓耳洞”?原在是在帳篷中間挖一個方方正正的坑,把床放在里面,挺涼快。不愧是和地球打交道的人,要么鉆眼,要么挖坑,真行。
后來我在離準噶爾盆地不遠的薩爾托海礦區(qū)見到了比這更有水平的“貓耳洞”——地窩子。這房子大半在地下,小半在地上,不夸張地說,如果地質(zhì)隊員們都隱藏在地窩子里,這里就象一座被沙石掩埋了的歷史廢墟??赡阋蛔哌M地下,眼睛就要發(fā)亮了:日光燈、摞得老高的書、攤在桌上的繪圖、筆尺。看這副對聯(lián):“學為上水行舟不進則退,心似平原走馬易放難收?!边€有地窩子附近的那座山,真不得了,地質(zhì)隊員們用白石頭在那上面拼了四個大字:地球,你好!我和同伴爬上了山頂,比那四個字還高,覺得自己帥極了。我說:“聽說黃宗英要在這里拍電視,肯定要拍這座山,咱們先大喊三聲吧?!?/p>
“喊什么?”
“地球你好?!?/p>
“預備——齊!”
“地——球——你——好——!”
雪的童話
雪埋住了一切,這條公路,公路上被阻住的幾百輛車,以及路邊的兩排房子。別不相信,告訴你,大風雪刮起來的時候,兩米以外看不見人;風住了,雪深3.5米。要想進大門*,就看準了位置,閉住眼睛硬往雪里鉆,鉆出一個洞洞,人就進去了。
我們在盛夏時節(jié)聽老風口道班的人們講上述情景,就象聽安徒生童話。
我特別關心那被雪埋住的幾百輛車的命運。人們讓我去找一個江浙口音的推土機手。唔,典型的南方人,挺瘦的。我極力想象著他和風雪搏斗的場面。
“那年積壓了五百多輛車,一輛挨一輛望不到頭。我們用推土機把它們從雪里拉出來。前邊看不到路,翻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有人在下面當向?qū)?,可又得當心別被風刮沒有了。我拉了三天三夜,累壞了。記者要給我拍照,我說:別照,有這點時間我還能多拉一輛車。我搖搖晃晃到廚房去找飯吃,看見炊事員——兩個小姑娘累得靠著案板睡著了。我鼻子直發(fā)酸,真難為她們了。她們不停地做飯,不是光給道班的人,而是所有的司機和旅客??匆娢覀兊腊嗟拇箝T了吧,木門框漆得油亮,可當時連門框都擠沒了。旅客們一窩峰地向里擠,求生存的本能嘛,可以理解。我們把所有的房間都讓出來。一間房子能塞那么多人,你簡直想不出。我們的床被壓斷成了好幾塊,被子也早不成樣子。唉,沒什么,只要大伙別凍死餓死。兩個姑娘一屜接一屜地蒸饅頭,還得扯著嗓子喊:‘小孩半個,大人一個,請大家互相照顧!嗓子全喊啞了??吹竭@情景,我扭頭又出去了,心想非得再多拉幾輛不可?!?/p>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忙問:“你在這個道班干了多少年?”
“15年。”
噢,15年,15個雪的童話里沒有的故事。
把名字刻上石崖
我想象那座刻著很多人名字的山一定很高,那場面一定很壯觀。戰(zhàn)士們告訴過我:“只要有石頭,石頭上就有字?!蹦鞘欠彩窃谏裣蔀成诳v守過的戰(zhàn)士在離別它時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刻下自己的名字和心愿。
喀喇昆侖雪山的深處,沒有炮火也沒有喧鬧。除了他們自己,方圓200公里沒有人煙。如果說有生命,就是那幾只老在山頂盤旋的烏鴉。烏鴉一般黑,黑得看不出模樣??蓱?zhàn)士們卻能把它們分得清清楚楚,這個叫“瑪麗”,那個叫“約翰”,絕不會混淆。
站崗,放哨,巡邏,立在山頭注視著異國的土地。生活平靜得象天池的水。當然也不盡如此???,戰(zhàn)士們自造了一個冰凍乒乓球臺。其光滑度大大超過國際標準。要不是地方太小,他們還不知會弄出什么名堂。
生活中也曾有過悲壯的一頁??催^電視劇《兵車行》嗎?那就是取材于神仙灣哨卡。不過據(jù)我所知,象那個女醫(yī)生上哨卡治病的情況極少,沒有這種條件。多是靠“電報會診”,醫(yī)生根據(jù)山上發(fā)來的電報診斷、開藥,再托順便車把藥捎上去。但有一次沒有。一個戰(zhàn)士在作戰(zhàn)演習中暈倒了,連長和班長抱著他坐車下了山。后來全班的戰(zhàn)士也趕來了,輪流抱著他,呼喚著他。兵車行,兵車行,他死在兵車之中。
他沒能在那座山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但戰(zhàn)友們會替他刻上的。爬上去,喘著氣,用很多很多的手,把它刻下……(題圖:龔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