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生
早在一千五百年前,我國漢譯佛經(jīng)中就已提及印度的兩大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見后秦鳩摩羅什譯《大莊嚴論經(jīng)》)。不過由于它們屬于“外道”(婆羅門教)作品,故而并未將其轉(zhuǎn)譯為漢。錯過了這樣的歷史良機后,將這兩大史詩轉(zhuǎn)梵為漢的任務(wù)便延宕千數(shù)百載,留給了我們這個時代。
如今,《羅摩衍那》已由季羨林先生全文譯出?!赌υX婆羅多》也由金克木先生組織他的幾位弟子著手翻譯,近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摩訶婆羅多插話選》可以看成是這項宏大翻譯工程的“前奏曲”。
《摩訶婆羅多》是一部英雄史詩,敘述印度古代婆羅多族的兩支后裔俱盧族和般度族爭奪王權(quán)的斗爭。它大約經(jīng)歷了八百年的成書過程,由最初的八千八百頌的《勝利之歌》演變成二萬四千頌的《婆羅多》,最后擴展成十萬頌的《摩訶婆羅多》。在這十萬頌中,主體故事的篇幅至多只占一半。圍繞主體故事,穿插進了大量的獨立成篇的神話、傳說和故事,也就是所謂的“插話”。除了這些插話外,還有大量宗教、哲學、政治和倫理等非文學性的插入成分。因此,(摩訶婆羅多》實際上是一部以英雄歷史傳說為核心的百科全書式的史詩作品,誠如它自己所宣稱的那樣:“法、利、欲和解脫,這里有,別處有;這里無,別處無?!币馑际撬依巳碎g的一切知識。
印度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古代文明中,由于缺乏合適的書寫材料,始終恪守著遠古時代以口耳相傳的文化傳播方式。作為印度上古時代文化總匯的四部吠陀本集就是這樣保存下來的。而《摩詞婆羅多》經(jīng)過歷史的自動選擇,成了印度中古時代前期的文化總匯,享有“第五吠陀”之稱。印度中古時代前期在文學、哲學、宗教、政治、倫理等各個文化領(lǐng)域所取得的主要成就都已納入這部史詩。史詩本身故事中套故事的框架式敘事結(jié)構(gòu)也為各種非文學成分的插入提供了方便。而經(jīng)過歷代吟唱詩人的不斷加工,各種插入成分已基本上與史詩主體故事融合為有機的、統(tǒng)一的整體。這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觀。它猶如印度神話中的乳海,里面蘊藏著一件又一件珍寶。這些珍寶是印度古代文化的結(jié)晶,沉淀著悠久的歷史經(jīng)驗和智慧。由于人類社會是螺旋式向上發(fā)展的,人類所面對的一些基本的社會和人生問題必然會重復(fù)出現(xiàn),盡管在各個歷史時期以及在各個民族中表現(xiàn)形式會有所不同。
按照“插話”一詞的特定含義,《摩訶婆羅多插話選》這個書名也可讀作《<摩訶婆羅多>中的神話傳說選》。印度古代神話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吠陀神話和史詩往世書神話兩個階段。吠陀神話主要包含在四部吠陀本集中,史詩往世書神話主要包含在兩大史詩和大小各十八部往世書中。這些是屬于婆羅門教系統(tǒng)的神話,還有與史詩往世書神話同步發(fā)展的佛教神話和耆那教神話。不過,在印度古代神話中,最廣泛而持久地深入印度民心的還是史詩往世書神話。
史詩往世書神話主要是關(guān)于天神、阿修羅、婆羅門和剎帝利的神話傳說。以毗濕奴、濕婆和梵天三大主神為首的各種天神是人間統(tǒng)治者(尤其是剎帝利王族)以及一些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法則的神格化,而各種阿修羅(包括羅剎)是危害剎帝利和婆羅門統(tǒng)治利益的各種社會力量的魔格化。在史詩往世書神話中,不僅有神與魔之間的斗爭,還有神與人、魔與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斗爭。這里所說的“人”,主要是指剎帝利和婆羅門。這部《插話選》中的神話傳說,大體可以分成頌揚剎帝利的和頌揚婆羅門的兩類。前一類插話與史詩主體故事的精神一致,因為這部史詩原本是由剎帝利王族中的歌手(“蘇多”)創(chuàng)制的,旨在頌揚列國紛爭時代剎帝利王族的英雄業(yè)績,總結(jié)治國和爭霸的經(jīng)驗。后一類插話大多是在史詩的流動性成書過程中逐漸竄入的。據(jù)《摩訶婆羅多》精校本首任主編蘇克坦卡爾的細密考證,這部史詩曾一度被婆羅門婆利古族壟斷。他們竭力以婆羅門的觀點改造這部史詩,塞進了大量頌揚婆利古族和抬高婆羅門種姓地位的神話傳說。在這類神話傳說中,婆羅門仙人的威力不僅高于剎帝利,而且高于天神。這從反面說明,在史詩時代,婆羅門的社會地位受到嚴重挑戰(zhàn)。形勢逼迫婆羅門變本加厲地神化祭祀、苦行、巫術(shù)和咒語的力量,借以維護他們在吠陀時代后期確立的最高種姓地位。當然,婆羅門與剎帝利的矛盾斗爭只是問題的一面。在更多的情況下,婆羅門還是與剎帝利通力合作的,因為剎帝利王族畢竟是婆羅門的最大施主。
《插話選》中的各種神話傳說凝聚著印度古人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和深邃的人生哲理,人們可以從中獲得許多寶貴的思想啟示。
(《摩訶婆羅多插話選》,金克木編選,金克木、趙國華、席必莊、郭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