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明
他又癡又丑。上帝把所有的失誤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丑得驚心動魄,他癡得不可思議,兩條銀色的鼻涕不斷地上下運動著,似乎成了連綴鼻子和嘴巴的紐帶。
“憨大,你笑啊。”在弄堂口,一群比憨大高出半個頭的孩子圍住了他,“嘻嘻……”憨大在別人的遙控下又發(fā)出了一陣傻笑。頃刻間,竟嚇哭了一位過路的小姑娘。
呆癡加丑陋大概也是一種罪惡吧?要不,他在這個世界上享受的待遇竟是三等公民的平方呢?唯獨在他父母親的眼里,憨大是聰明的,漂亮的。有一天晚上,憨大的嘴巴里機械地重復著:“阿爸,姆媽”。天哪!這是父母親十二年來第一次聽到兒子對他們的稱呼,高興得夫妻倆笑出了眼淚。
他十八歲了。他周圍的同齡人都已步入社會生活,而這位憨大卻依然無聊地站在弄堂口被眾人圍觀著,嬉樂著,評論著。
有一天早晨,憨大拿著一只黃色的袖章急匆匆地跑回家,沖著父母親大聲嚷嚷道:“你們看是袖章,袖章,嘻嘻……”緊接著又是一陣傻笑,他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激動過。原來是居委主任劉阿婆給了他一只衛(wèi)生值日袖章,他可參加義務勞動了,可以被人承認了。
從此,每天早晨憨大戴著袖章,拿著掃帚,自我感覺極好地打掃著這條狹長的,不出名的弄堂。晚上十點鐘一過,他又搖著鈴,一遍遍地提醒著人們收進涼曬在外的衣服,關好自己家的門窗。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起早摸黑,這個低能的,長相極丑的,而且整天還拖著鼻涕的憨大,卻成了這里知名度最高的“新聞人物”了。
這是一個刮著西北風的冬日。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弄堂,整個都市。上早班的人們走出家門,憨大已經為他們掃出了一條干凈的通道,路燈下,憨大那雙捏著掃帚的手已凍得象胡蘿卜一樣,可是額頭上已沁出了晶瑩的汗珠,還冒著熱氣……“哎唷,憨大你早啊”,“憨大,辛苦了”。人們用十分感激的語氣同憨大寒暄著,真的,大家全然不知他的大名,此刻,憨大這個帶有貶意色彩的詞匯也改變了它原有的詞性。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邊走邊悄悄地議論著:“這個憨大老好的,哎,太可惜了?!贝蠹也粫r地向憨大投去一個又一個贊揚、同情的眼神,而這個憨大只會用“嘻嘻……”一陣陣傻笑同人們交流著。
黃昏時分。一對打扮時髦,頗有現(xiàn)代風采的青年男女手拉著手走進了弄堂,他倆散步式地談說著,嘻笑著。猝然,男青年下意識地往地下吐了一口痰,“你為什么隨便吐痰,揩掉!”憨大猛地沖上去抓住男青年的上衣嚴肅地嚷嚷道。驀地,這位男青年的神態(tài)極不自然,在一旁的女朋友也非常狼狽,男青年想發(fā)火可是對象是一個低能的憨大,跟他吵豈不是太失身份了嗎?不吵看樣子也過不了關,真是左右為難?!八懔?,憨大!大家都是一條弄堂里的?!薄耙烂?,下次注意點?!敝車娜硕寄阋谎晕乙徽Z地勸解。“不可以,揩掉!”憨大的態(tài)度仍然是十分堅定地拉著男青年,結果,那個男青年只好十分尷尬地把痰揩掉了。
一陣秋風裹著樹葉、紙片飛揚起來。哎唷,一位年邁的阿婆提著籃子一不小心踩到了香蕉皮,重重地摔倒在弄堂口。一位鄰居飛起一腳又把香蕉皮踢到了一邊,稍頃,大家看著這滿地的瓜皮,垃圾,幾乎同時都觸景生情地想到了一個人?!昂┐竽?”“憨大有好長時間沒有看到了!”“他為什么不來掃地了?”垃圾一天一天地在弄堂里越積越多,人們也越來越盼望著這個又丑又癡的憨大能突然出現(xiàn)。
“憨大昨天晚上在醫(yī)院生病死了”。一條爆炸性的新聞把大家炸悶了。整條弄堂也沉靜了下來。良久,人們才漸漸地接受了這個嚴酷的事實。鄰居們三五成群地匯攏在一起,議論著怎樣去買花圈,買被面……一些熱心的人還打聽著追悼會的具體日期。
這個又丑又癡的憨大終于在他二十三歲的年齡標上了句號。此刻,他安睡在追悼會的中央,周圍佇立著擁擠的人群,人們發(fā)現(xiàn)他那兩條熟悉的、會運動的鼻涕不見了。經過化妝之后,他顯得異常的英俊、可愛。呵!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公認的漂亮,也是最后一次這樣的漂亮了。在一片哀樂聲中,善良的人們終于垂下了一個個健全而又聰明的腦袋,沉痛地悼念著一個低能的、長相極丑的憨大。
(摘自《演講與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