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 好
那時候真年輕。臉孔渾圓紅潤,皮膚亮得如同刷過一層油。身體也不似現(xiàn)在纖細,真棒。圓而結(jié)實的雙肩輪流擔負著百來斤的擔子,在那時是家常便飯,是日課。
但是挑著裝滿海泥的海枷碇上山去卻不是輕松的事。山很高,是方圓幾百里最高的那座。阿伯阿嬸們敬畏它,恭敬地稱它“巖神”,女仔少年家則比較隨便,只叫它“巖”。
上一趟巖差不多兩個小時,早早起來,挑糞水,或者挑海枷碇上山,漚在山頂上的水田里。山路蜿蜒,漫長如浩浩的人類歷史。海枷碇在兩肩來回地換著,似山,似磐,終于越來越如泰山壓頂般地壓在肩上壓在心里。
就這樣一步步地體味人生,相信幸福不再遙遠,但也不會富麗堂皇——對于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的負重跋涉者來說,空著肩,甩著手,在熙熙攘攘的山路上閑逛,便是幸福。
但早春的時候上“巖”去,后來卻成為我向往的賞心樂事。
當終于覺得兩腿已不復(fù)是肉體,而是僵硬的木拐,再也邁不動的時候,巖頂?shù)乃镎棉D(zhuǎn)到了跟前,于是拚足最后的力氣,把山一樣的擔子甩到田里,人便重重地跌坐在田埂上。
橫著,躺著,蒼翠的田埂供給勞作者舒適的眠床。歇了半個時辰,活力漸漸回到體內(nèi),我的同伴芳兒過來拉起我,帶我去游“巖”。
“巖”有青柏相思、野梨野桃?!皫r”上雜草茂密,樹影如云。芳兒很快活,她爬上樹去摘青柏蕾,尋相思子。
我仍是疲憊,拖著扁擔繩子,懶洋洋地閑逛。
忽然一片耀眼的白光使我身心一震——眼前轉(zhuǎn)出一個山洞,洞口橫伸著幾叢怒放的梅花。
大腦閃過片刻的空白,驚喜攫住我的心。我想我遇上了世外桃源。
當我低頭彎腰,小心翼翼地撥開洞口的梅花進入山洞后,我發(fā)現(xiàn)它既不是桃源也不是山洞,而是一片拐了彎又凹進去的小小的梅林。
我現(xiàn)在已不能復(fù)述那片梅林的具體形狀,幾年來牢牢占據(jù)我的腦海的是一片輝煌的迷蒙。
梅樹怪異,風骨錚錚,或肅穆,或狂放,或傲然,或詭譎。每一株都充滿意志,充滿個性。一片鮮明而怪異的褐色中,彌漫起伏著連綿的潔白。爭妍斗艷的梅花,云一樣積聚,霧一樣彌漫,似火燃燒,如浪奔涌,又象無數(shù)個雪天的小太陽閃閃爍爍!每一朵都靜靜地放著銀輝,吐著光芒,小小的山洼,被萬千潔白的太陽照耀得輝煌迷蒙……
面對這潔白、輝煌的景象,不知為什么,我沒有產(chǎn)生那個時代應(yīng)有的“崇高”與“莊嚴”的感覺,只想起雪白的禮服。
真的,我突然強烈地渴望穿上雪白飄逸的結(jié)婚禮服,穿過這片靜靜燃燒的梅林,走向新居,走向生命所有未知的領(lǐng)域。
我甚至渴望毀滅,渴望永恒。因為永恒總是潔白而輝煌。
后來,當我一次次尋找這夢一樣的梅林時,我發(fā)現(xiàn)它已不復(fù)存在。
我至今不明白它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抑或只是一個夢。我也不明白以我當時的單純與虔誠,何以會涌出那些怪異思想。
但那巖上的梅林,梅林里的輝煌與迷蒙,驟然的陶醉與夢囈,是如此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了。雖然算起來,我告別那個多夢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十四個年頭。
(文彬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