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寧

“迷信”在中國不新鮮。窮鄉(xiāng)僻壤的小腳老太婆即使虔誠地在鄉(xiāng)村末流木匠打造的神像前把老樹皮般的額頭磕出血來，也絲毫不會引起現(xiàn)代人的好奇和沖動。因為人們都知道這屬“迷信”，而現(xiàn)代人對“迷信”差不多不屑一顧。

一

“科學絕對神圣”。

自從牛頓教會中國人明白了自由落體運動是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后，中國人對不幸被天上掉下來的冰雹砸死砸傷之類的災難一般都能采取一種比較超然的態(tài)度?？茖W不但為中國驅逐了“玉皇大帝”“鬼怪神仙”，還為中國帶來了輪船飛機、電視冰箱、音響席夢思……現(xiàn)代中國人好像從這些科學的成果中發(fā)現(xiàn)了秘密：科學可以帶來享受和愜意，科學使理想變?yōu)楝F(xiàn)實，科學能使鐵樹開花、枯枝發(fā)芽，科學甚至能夠救國！于是，在科學傳統(tǒng)并不悠久的中國，科學便輕而易舉地變成了神話，科學萬能代替了神鬼萬能。于是，在今天的中國，便有了一大批領取了“科學”執(zhí)照的現(xiàn)代巫婆和現(xiàn)代神漢以及成千上萬的現(xiàn)代信男善女共同演出的一場場滑稽劇。

1987年某月某日，河北省阜城縣無業(yè)人員靳太保在得知成千上萬的男女青年因身材矮小而苦惱不已的信息后突發(fā)奇想：如果能發(fā)明一種人體增高器肯定百分之千地賺取大錢。于是，他大膽地進行了發(fā)明：用一塊電阻板拼湊在一個洋鐵皮盒子里，然后從鐵盒里引出幾根帶電極的導線，并親手編造出河北省醫(yī)學科學院附屬醫(yī)院的“總結報告”，石家莊市十五中學148名學生的“臨床試驗證明”，中科院某發(fā)展中心的“技術鑒定”，國家專利局的“發(fā)明專利”等科學神話。然后，將此“專利”賣給河北滄州、石家莊、邢臺、衡水等地見利忘義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同時，在全國幾十家報紙、雜志大做廣告宣傳：“男女青年每天使用平均半年內可增高5～7厘米?！笔沟萌珖汕先f企求在半年里矮子變成長子的青年男女不惜血本踴躍購買。奇跡被靳太保創(chuàng)造出來了：靳太保不費吹灰之力便發(fā)財致富，成為腰纏萬貫的富翁，瀕臨倒閉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也日漸興旺熱火朝天，而消費者一將變高的愿望付諸實踐，便十之八九被電極燒得皮肉發(fā)焦發(fā)黑痛苦不堪。

這種事在中國絕不只此一例?！坝洃涭`”比人體增高器更具滑稽色彩。

1987年初，河北獻縣無業(yè)游民盧炳其流浪到北京，不惜花重金買下上海市郊農民胡小華的所謂“記憶靈——背書器”設計，用近萬元在全國十幾家面向中學生的報刊上大作“天方夜譚”式的廣告：“80年代科技成果”“超過日本同類產品”“獲國家專利”“填補國內空白”。這一“省時省力”的“發(fā)明”使得數(shù)不清的中學生將省下的早點錢匯到騙子的帳下。原指望花十幾元錢就能換一個更聰明的腦袋的中學生們盼星星盼月亮般盼到“記憶靈”，才發(fā)現(xiàn)“記憶靈”只不過是一個類似打火機大小的內裝一張卡片紙的塑料盒。騙子幾乎不敢相信發(fā)財如此容易。而那些本不愚蠢的腦袋因“記憶靈”而顯得愚蠢了。

騙子打著科學的幌子行騙，受騙者同樣因為科學而受騙。騙子和受騙者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是根利的紅線。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幾乎所有的受騙者的控告信千篇一律地咒罵騙子，而唯獨沒有人慚愧和自責?！叭梭w增高器”和“記憶靈”的鬧劇與其說是科學的悲哀，不如說是人的悲哀。

二

“金錢法力無邊”。

在大力發(fā)展商品經濟的今天，等價交換法則已經無情地把社會劃分為富人和窮人。商品經濟在使中國充滿活力的同時，也使中國膨脹了欲望。在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之后，有一部分人便絞盡腦汁，開始把發(fā)財致富變成一場低級的智力游戲。

1988年7月，居住在北京右安門大街一離休老干部在一份絕密字樣的“緊急報告”中向中央宣稱：廣西的隆安、武鳴、平梁等縣的深山老林中發(fā)現(xiàn)了埋藏大量金銀財寶的山洞，每個洞都有幾十上百的箱子，箱子里裝滿了百萬張美鈔英鎊和成堆的黃金珠寶，價值高達千億美元。在這位老干部身后，大大小小上百個騙子在全國各地哄騙成百上千的人將血汗錢入股到他們手里大肆揮霍，而受騙者則全部蒙在鼓里，做著將來“分紅”的發(fā)財夢。

而幾乎在同一時刻，在中國最早開放的廣東省境內，風傳著一則振奮人心的消息：美國財團帶著成噸的美元來中國兌換關金券，而廣州太和某水庫有一地下金庫，內藏關金券上百億元，亟待集資開發(fā)，入股者均可分得大于本金幾倍乃至十幾倍上百倍的“紅利”。

1989年1月，在貴州省貴陽市出現(xiàn)了一個“中國國際金融企事業(yè)集團”，他們稱擁有股金數(shù)億美元，并發(fā)現(xiàn)貴州某地藏有價值連城的“四六梅花寶箱”，還有金條、奇珍異寶無數(shù)……

一時間，中國幾乎到處都有發(fā)現(xiàn)寶藏的人和藏有寶物的地方。下至用雞蛋換油鹽度日的鄉(xiāng)民，上至國家副部級老干部，成千上萬的人卷入到尋寶、獻寶狂潮中。人們都相信：只要拿出自己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入股到獻寶者手里，在不久的將來都將發(fā)大財。一時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成了這一狂潮最時髦的口號，金錢、人格、信念、希望如同摻了蘇打的濕面團，在發(fā)財欲望的狂熱催化下氣鼓鼓地發(fā)酵、膨脹……

3歲的幼兒園孩子都知道在交換蘋果和糖塊時掂掂分量，而成千上萬的成年人卻不惜重金玩這種子虛烏有的發(fā)財游戲。這絕不是騙子的騙技所致，它依仗的只是一個古老而又新奇的秘密：金錢萬能。騙子詐騙的不是受騙者的錢財，而是受騙者病態(tài)畸形的靈魂。

三

“權力至高無上”。

在民主意識成為時尚的今天，中國人并沒有從權力的誘惑和枷鎖中徹底解放出來。相反，當有人發(fā)現(xiàn)了商品和權力無恥地進行等價交換的隱私后，便不惜忍受著做孫子的屈辱，頂禮膜拜在權力腳下。

1986年的某一天，華中某學院黨委書記在辦公室接到一個來自“中央軍委××首長的秘書”電話后，這位一向舉止莊重的黨委書記便開始親自為一位一文不名的年輕人神秘地張羅著一切：破格錄取為學院研究生、個人獨居的宿舍、直線電話……黨委書記還三天兩頭造訪年輕人的宿舍，問寒問暖。然而一年過后，當公安機關查清這位年輕人的本來面目只是一位騙技并不高明的騙子后，人們才得知，學院黨委書記一年來念念不忘把“上北京做中央委員”的希望寄托在詐騙犯身上。因為這位年輕騙子向書記許諾：“當中央軍委副主席的叔父已同意提拔?！?/p>

人販子楊育華和其同伙懷揣偽造的“中央軍事情報局”、“四川省人事局”、“四川省公安局”三張介紹信，風塵仆仆地竄到四川省中江縣中興鄉(xiāng)。當他們將三張介紹信在一位村婦聯(lián)主任面前一亮時，這位婦聯(lián)主任頓時驚得不知說什么好?！肮佟焙汀皺唷本腿缤系凼种械哪д?，把這位婦聯(lián)主任指揮得團團轉：為人販子篩選村里“文化水平高”“政治素質好”“相貌出眾”的年輕姑娘。當人販子暗暗竊喜可以將姑娘高價賣出時，婦聯(lián)主任還再三叮囑姑娘：“好好學習，聽領導的話?！?/p>

1987年5月的一天，山東省高密縣村辦企業(yè)興華公司走進了一位自稱“湖北省十堰市科委主任黨組書記”的中年人。整個公司如同走進了一位救星和財神爺。當即，公司老板便給中年人委以重任：公司副總經理。還為他配備了4間住房和電視機、收錄機、沙發(fā)、衣柜等高檔生活用品，并將中年人的一名“家屬”女子安排在公司當了出納員。時隔不久，當這名“科委主任”“黨組書記”在一次大會上吹牛皮吹破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科委主任”“黨組書記”只不過是個帶著姘頭、以行騙為業(yè)的騙子。騙子和被騙者同演了一場“振興企業(yè)”的“黑色幽默”。

迷信科學、迷信金錢、迷信權力，這是現(xiàn)代中國人面臨的三大陷阱。當商品經濟喚醒人們的享受欲、財富欲、權力欲時，人們的弱點也極大地暴露在這三大陷阱的邊緣，一失足便可成千古恨。而只適合騙子，不適合受騙者的道德批判不但無助于消除騙子，相反，卻為更高明、更狡猾的騙子的出世提供了可能。

有效的手段只有一條：靈魂的自我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