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　然

一

歸流河，一個充滿啟示意義的名字，一條世代流淌在北中國大草原上的河，一條可以照見我們自身奧秘的河。

這樣一條河，在一見之后，尤其是在它以溫軟的水濡濕我的眼睛和手和心靈之后，我便再也不會忘記。我知道，我不可能忘記。

就是在那風(fēng)與石頭之間，它始終堅(jiān)韌地蜿蜒向前。盡管很細(xì)，但依舊清澈透明，依舊忍痛發(fā)出使我們不再迷路的冷冷之聲……

二

那是一個正午。是正午。

我去到它的身邊。我去的時候完全是不由自主，仿佛一種迫切的聲音牽住我的心。我無可抗拒。我走得是那么地急促，正如趕著去會見一位離散很久的親人，一位給予我生命和愛和活力的親人。

我走了很久。我覺得我走了很久。

我終于走到它的身邊。我見到它溫軟綿長的身子，并且，沐浴在它充滿憐愛的明亮的目光里。

我就那么貼近地站著，盡情領(lǐng)受那博大如抱的溫馨與寧靜。許許多多的詞匯魚一般從心頭涌向咽喉，但是，我沒有說一句話。那閃爍靈性的光輝告訴我，它深知我的全部心思。

面對歸流河，我干裂的眼眶里突然盈滿淚水。

三

我走在歸流河上，緩緩沿著它流淌的方向。

兩岸的一切，包括那些烏黑的斷墻，衰老的樹和零亂的野草，頓時煥發(fā)出嶄新的光彩，就連我自己笨重的身體也開始發(fā)光，并感到一種難得的自由和輕松。

在那里，我首次發(fā)現(xiàn)，我和周圍的每一種事物與歸流河水，竟是那么地戚戚相關(guān)氣脈貫通，那么地和諧。

我看見，我和很多的人游動在河水里，很多的樹和鳥游動在河水里，宛如很多的音符游動在優(yōu)美的深沉的曲子里……

四

這時候，一束亮光——一束來自歸流河水的亮光，猛然打開并照亮我心靈深處一扇關(guān)閉很久的窗子。

在那兒，一個嬰孩以荷葉為舟，飄游在河面上，他的嘴唇輕輕開合，音樂和麥穗以及許多珍貴的東西就在河面和岸上生長出來。那嫩芽似的小手向河水?dāng)⑹鲋畈烂畹膬?nèi)心……

那河面是那么地寬闊，仿佛我們一生一世都走不到邊的母親或愛人的懷抱；那河水是那么地深厚充沛，正如我們一生一世都享用不盡的母親或愛人的淚水和愛。

然而，那孩子還是背河而去，正如許多的人背河而去一樣。

我們究竟要走到哪里去呢?

五

歸流河床是那么地開闊，而歸流河水是那么地細(xì)弱，以至我們不沉靜下來，便很難聽到它如喚的流淌。

為此，在我感到一些欣慰和喜悅的時候，也感到了悲傷，為歸流河，尤其是為我們自身。

的確，很久以來，我們幾乎忘卻了對河流的關(guān)懷，也就是說，忘卻了對我們自身生命的關(guān)懷。

我們死在我們自己手里……

歸流河流淌如喚。歸流河的啟示事關(guān)重大。我們必須重新作出抉擇。

六

最后，我坐下來，在歸流河如抱的溫暖中坐下來。

我突然感到疲倦得厲害，干渴得厲害。我大捧大捧地用河水灌溉喉嚨和心靈，并反復(fù)洗滌污濁沉重的身子……

河水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意外地聽到魚的歌聲，水草的歌聲，我自己的歌聲。

(田力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