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詠濤
我剛拾掇完午餐用具,就聽見門呯的一下打開了:三歲的女兒貝基沖了進來。“媽媽!”她高聲喊著,“來瞧瞧我的狗!我給它喂了兩次水,它渴極啦!”
我長嘆一聲,這又是一只貝基臆造出來的狗。自從家里原來那只狗死后,我們遠離城鎮(zhèn)的家——亞利桑那州薩那伊塔的辛辛谷牧場——對貝基來說真是太孤寂、太冷清了。我們打算再買只小狗,可眼下貝基假想的狗真是無處不在。
“快去呀,媽媽,”貝基說。棕色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它在哭,它不能走路啦!”
這就怪了!以前她虛構(gòu)的都是一些精于各種把戲的狗,怎么突然會有一只連路也不能走的狗呢?
“來了,寶貝,”我說。當(dāng)我跟著她邁出門時,她一頭扎進草叢中不見蹤影。
“到橡樹樁這兒來。媽媽,快!”她呼叫著。我撩開帶刺的樹枝,舉手遮住炫目的沙漠烈日朝前一望,頓時感到渾身麻木冰涼。
它就在前邊,坐在自己腳后跟上的一只狼——無可置疑,那是一只狼!——把頭耷拉在她的兩腿中間。狼那黑黝黝的寬大肩部在腦袋一旁高高隆起,身體的其余部分則掩蔽在空心的橡樹樁里。
“貝基,”我唇干舌燥?!安灰獎??!蔽蚁蚯芭惨苾刹?。狼黃白色的眼睛微閉著,緊繃繃的黑色嘴旁露出兩英寸長的獠牙。它突然顫抖不止,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乞憐的嗚咽。
“沒事兒,小乖乖,”貝基輕聲安慰著它。“不用怕,那是我媽媽,她也愛你。”
真令人難以置信!當(dāng)她的小手捋過那粗毛聳立的巨大狼頭時,我聽見一串輕柔的“撲、撲”聲,這是狼的尾巴從樹樁深處發(fā)出的拍打聲。
它出了什么事?為什么站不起來?是害了狂犬病嗎?貝基不是說它“渴極了”嗎?我的腦海中閃電般回憶起上星期發(fā)生的一樁事:五只染上狂犬病而瀕于死亡的臭鼬為了找水喝,拼命撕破了綁在漏水管道上的麻布。
我得讓貝基走開。“寶貝,”我的喉嚨直發(fā)緊。“把—它—的—頭—放—下,到—媽—這—里—來。我們?nèi)フ胰藖韼兔??!?/p>
貝基在狼鼻上吻了一下后站起身來,依依不舍地走進我展開的雙臂中。狼那黯淡凄愴的目光尾隨著她。爾后,狼頭又垂落到地上。
貝基安然回到我的懷抱。我連忙向停放在屋旁的汽車跑去,開車去馬廄找到正給馬上鞍子的養(yǎng)馬人杰克?!敖芸耍靵?,貝基在河邊的橡樹樁里發(fā)現(xiàn)一只狼,我猜它是得了狂犬病?!?/p>
回到房間里,我把淚流滿面的貝基放在床上睡午覺,“可是,我想讓我的狗喝點水,”她哭著說。我吻吻她,遞給她幾件動物玩具?!艾F(xiàn)在讓媽媽和杰克去照顧它,”我說。
我又來到橡樹樁,杰克站在那里打量著地上的野獸?!斑@是一只墨西哥灰狼,”他說?!皞€頭還挺大呢!”狼低聲哀鳴,一股壞疽病的氣味撲鼻而來。
“吁!不是狂犬病,”杰克說。“不過它的傷一定很重。要我來結(jié)束它的痛苦嗎?”
“行”字已經(jīng)跳到了我的嘴唇上,卻始終沒有蹦出口。貝基出其不意地從灌木叢中鉆出來?!敖芸艘阉膫魏脝?,媽媽?”她再次把狼頭抬起來放到腿上,把臉埋進那粗糙的黑色皮毛中。這次不止我一人親耳聆聽到大灰狼尾巴發(fā)出的“撲、撲”聲。
當(dāng)日下午,我丈夫比爾和獸醫(yī)都趕來看這只狼。獸醫(yī)觀察到動物對孩子的信任感后對我說,“我想讓貝基同我一起護理這家伙。”幾分鐘以后,孩子和獸醫(yī)就使受傷的狼安定下來。獸醫(yī)在狼的皮下注射了一針,黃色的眼睛合上了。
“它入睡了,”獸醫(yī)說?!氨葼?,來幫一幫?!彼麄z從樹洞里拖出了那龐大的身軀。它身長五英尺半以上,體重超過一百磅,髖部和腿都被子彈打斷。醫(yī)生除去腐肉,取出碎骨,洗凈傷口,然后又用了一劑青霉素。第二天,他又來嵌入一節(jié)金屬棒取代已不復(fù)存在的骨頭。
“行了,看來你家有了一只墨西哥大灰狼,”醫(yī)生說?!八刹蝗菀遵Z養(yǎng)。這家伙對你家小姑娘的態(tài)度真使我驚訝不已。”
貝基給狼取名為“拉夫”,她每天都帶著食物和水去樹樁。拉夫復(fù)原得很慢,三個多月來一直靠前爪摳地拖著受傷的后腿匍匐爬行。每當(dāng)我們?yōu)樗茨ξs的四肢時,從它下垂的眼簾上我們就知道它在忍受著痛苦的煎熬。它從不咬撫摩它的手。
整整四個月,拉夫終于不靠扶助站立起來。它那久未派上用場的肌肉開始活動時,高大的身架竟搖晃不已。我和比爾輕輕地拍拍它,說了幾句鼓勵之詞。然而,它卻轉(zhuǎn)身朝向貝基,渴慕從她那里得到一個親吻、一個微笑、或是一句溫柔的話語。對于貝基表示友愛的一舉一動,它總是把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搖得像鐘擺一樣來予以回答。
隨著體力的逐步恢復(fù),拉夫伴隨貝基走遍了牧場。一個金發(fā)幼童和一只跛腿巨狼一道在沙漠牧場上漫游,小孩不時俯身與狼竊竊私語,共同領(lǐng)略大自然蘊藏著的無數(shù)奧秘。每當(dāng)夜幕降臨,拉夫猶如一個無聲的影子溜回它的空心樹樁。
拉夫在牧場上散步時從不追逐牛羊,但它有時過度的興奮卻驚擾了我們敞放喂養(yǎng)的雞群。我丈夫只得建造一個有圍欄的雞場。
它是一只多么克盡厥職的看家“狗”啊!兇悍的野狗和草原狼在辛辛谷牧場銷聲匿跡,因為這里是拉夫的“王國”。
貝基進校讀書的第一天給拉夫帶來悵然若失的傷感。當(dāng)接學(xué)生的汽車離去后,它躺在路邊等候,死也不肯回到院子里。當(dāng)貝基放學(xué)歸來時,它欣喜若狂,一瘸一拐地圍著她又蹦又跳。在貝基讀書的歲月里,這種歡迎儀式一直保持不變。
盡管拉夫在牧場上生活愉快,在春天的求偶季節(jié)里它仍然有好幾個星期消逝在圣卡塔利那山中。這是產(chǎn)牛犢的季節(jié),牧民們對草原狼、美洲豹以及獨自出沒的狼都保持著高度警惕,我們都為它捏一把汗。但是拉夫十分幸運。
年復(fù)一年,我們只能猜想它的配偶和它喂養(yǎng)的狼仔。我們知道,狼有回到配偶身邊撫養(yǎng)小狼的習(xí)性,我們很想了解拉夫究竟拖走多少自己的食物去供養(yǎng)它隱匿的家庭。每年六月,貝基總要多給它些食物,因為這時它老是瘦骨嶙峋。
拉夫在我們的牧場度過了十二個春秋,它的生活方式已固定成習(xí),它對我們孩子的愛始終不渝。
在一個春天的時節(jié),拉夫又帶著槍傷回到家里。翌日,緊鄰牧場的人說他們打死一只大母狼,一只公狼也受了傷,但是跑掉了。
十五歲的貝基坐在那里,拉夫的頭就搭在她的腿上,它肯定也有十五歲了。時光荏苒,歲月流逝,它的皮毛已褪變?yōu)榛野咨?。?dāng)比爾從它身上取子彈時,我的記憶里又顯現(xiàn)出昔日的景象,我又一次看見一個胖乎乎的三歲幼童用手捋過一只墨色巨狼的頭。
傷勢雖不嚴重,但拉夫卻難以康復(fù)。它的體重銳減,去院子里尋找貝基嬉戲逗樂的活動也戛然而止。它整天都在靜靜地休息。
可是,在夜色蒼茫之際,進入暮年而又不靈便的它總要隱沒在群山之中。每天清晨,它的食物也無蹤無影。
最后的時刻終于來臨:我們發(fā)現(xiàn)它死在橡樹樁前,黃色的眼睛已緊緊閉上,當(dāng)瞥見貝基手摸毛茸茸的狼脖、淚水如小溪般從臉上滾落時,我喉嚨哽噎,欲言無語。
“我想念它,”貝基哭泣著說。
我拿來一床毯子蓋住拉夫。這時貝基和我都吃驚地聽見樹洞深處發(fā)出一種奇怪的沙沙聲。貝基朝里面望去:兩只小小的黃眼睛時隱時現(xiàn),白色的乳牙在夕暈中閃著亮光……拉夫的幼崽!這就是那失去母親、一直由拉夫獨自撫養(yǎng)的小狼。
難道是彌留之際的直覺告訴拉夫,它的后代與鐘愛過它的人在一起將會平安無恙嗎?貝基用雙手把渾身戰(zhàn)栗的幼狼抱在懷中,點點熱淚濺落在它的皮毛上。
“沒事兒,小……拉夫,”她喃喃念道?!安挥门?,那是我媽媽,我也愛你。”
我仿佛又聽見那來自遠方的回聲,我仿佛又聽見大灰狼的尾巴發(fā)出的一串輕柔的“撲、撲、撲”的拍打聲……
(招遠摘自《自然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