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
又是一個惡劣天氣。
風如鞭,雨如注。挺立在槍隊前面的四連連長童裳顯刀削般瘦癯的雙頰泛出了鐵青,目光如兩條彈線穿透雨簾射向觀禮臺——畢挺的腰板,碧藍的眼睛,佩戴大將軍銜的蘇軍國防部副部長犀利冷峻的目光對于每一個軍人來說都是一種無可回避的挑戰(zhàn)。
簡促的命令,上尉把他的槍隊如風拂葉般撒入一溜殘留著金黃草莖的洼坑——200米速射靶臺。就在轉(zhuǎn)首的一剎那,他看見大將歪頭對“迎外師”的大校師長“咬”了一記耳朵。
也許又是在說——小不點!童裳顯心底漫過一絲自嘲。14年前,當1米60的童裳顯到擔負迎外射擊表演任務的“神槍手連”報到時,鐵塔似的大個子連長就曾慍怒地吼了一句:“怎么來了個小不點?”沒想到,7年后,大個子連長卻帶著信服而費解的心緒將那桿象征著“槍王”的0801號沖鋒槍交給了“小不點”——作為他的繼任。童裳顯從士兵到班長,到排長,直到成為他的副手,整條攀援之路都是一個令他無法勘破的謎——童裳顯在當兵的頭一年是個一絲不茍嚴守教程的射手,而此后,他就開始信馬由韁,并且用這種模式鍛造他的士兵。
直到卸任的這天,童裳顯才向他透了謎底——
“當兵前我是個出色的彈弓手。當然,出色的彈弓手未必是出色的槍手。打彈弓,猶如漫步在自由王國;學打槍,則步入必然王國;兩者都熟稔了,便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王國,既不是打彈弓,也不是打槍?!?/p>
那叫什么?童裳顯稱之為射擊。
此刻——1991年6月5日,紫金山麓這條被矮壯蔥綠的馬尾松覆蓋的開闊谷地里,上尉正帶著他的槍隊在雨中一展神槍雄風。突然,疾風驟雨如鞭掃至,急速的槍聲頓時被漫卷的沙塵吞沒,霎時,又被重重地擲回山谷。
停頓只是瞬間,然而,瞬間中發(fā)生的突變絲毫沒有躲過觀禮臺上那雙敏銳的藍眼睛。令將軍驚詫的是:右眼卷入沙塵的小個子上尉和他的槍手,竟然毫不猶豫地把槍托移到左肩用左眼瞄準射擊,而火紅的曳光彈依舊拖著焰尾準確地集束瀉向200米外的靶心。
“大校,上尉天生是個槍手——左右開弓!”興奮的大將激動中竟擇取了一個中國成語來表達他對上尉的褒獎。
點點頭,大校欣然地挺了挺胸膛。作為迎外師優(yōu)秀的基層指揮員之一,童裳顯在擔任四連連長的6年中,接受了65個國家的軍方要員甚至政府首腦的檢閱,他的連隊為此獲得了97枚外國勛章。而此刻,大將的夸獎不禁喚起了大校師長一個強烈的欲望,他真想告訴大將這位上尉訓練場之外的那許多輝煌。
然而,訓練場畢竟非同于戰(zhàn)場。不僅大校師長,甚至更高級的軍事指揮機構(gòu)都在尋找消除這兩者之間距離的渠道。令大校自豪的是,他的部屬作了有益的嘗試——即:讓士兵徹底消除“演練”意識,把每一次射擊都視作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斗。此后,無論是在訓練場、考核場抑或是表演場,無論是風天、雨天還是更惡劣的天氣,無論面對的是將軍、元帥乃至總統(tǒng),四連官兵所持有的只有一種造型——處在戰(zhàn)斗狀態(tài)的士兵。
面對這種射擊的“忘我境界”,一位被譽為“大不列顛第一槍”的英軍中將在考察了童裳顯的射擊表演和射擊訓練后,曾作了如下評價——“這是超乎一般意義的射擊,是非悟透射擊精義所不能達到的。即用心的瞄準去操縱槍彈!”
因此,既便是現(xiàn)在,大雨把午時的山谷籠罩成黃昏一般陰暗,泥濘和風雨不時讓槍手們趔趄或出現(xiàn)瞬間停頓,但隨著抑揚頓挫的爆響,散落在斜坡上的幾組目標仍然不折不扣地逐個被消滅。就在童率領(lǐng)槍手沖向最后一組目標時,一股旋風突然貼著山脊俯沖而下。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童裳顯的目標——一個藍色胸環(huán)靶,終于承受不住狂風的壓力,猛然一跳向前仆倒。然而,僅僅是一顫,便似被一只無形之手攙扶著,懸在空中合著童裳顯那挺機槍爆響的節(jié)奏跳動著,觀禮臺上一顆顆緊懸的心在這一剎那間俱都止住了跳動。直到那串長長爆響的最后一個音符拖著尾音在山谷中消失時,靶子才如垂死的頑敵絕望地倒臥下來。
雨,突然停了。山谷中一片空寂。瞬間,觀禮臺響起了如雨的掌聲。
從望遠鏡中收回目光,大將沉吟良久,是剛才驚人的一幕喚起了將軍對戰(zhàn)爭歲月的回憶,抑或是這位中國上尉精湛的射技引發(fā)了將軍的某種頓悟?直到上尉帶著滿身泥漿的槍隊風一般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將軍冷峻的面孔才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顏。俯下身子,大將緊緊擁抱了這位在他看來是鐵鑄一般堅強的上尉。
上尉黝黑的臉上漾起了濃濃的自豪。突然,又一個熟悉的鏡頭跳入眼簾,他看見回到觀禮臺的蘇軍大將又一次跟大校師長“咬”了一記耳朵。但這次毋須再讓他猜測了,和風送來了翻譯準確的譯音——“童,我所見到的中國槍王!”
(齊森林摘自1991.9.6《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