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害羞是一種自卑心理。上初中后我發(fā)現(xiàn)，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家庭條件好穿著美麗的女孩子、或者那些各科成績都十分優(yōu)異常被老師同學(xué)捧著的女孩子，她們總是熱情洋溢、落落大方、快言快語。即使有點過了頭，頂多別人會說個“瘋”字，而那些不美麗、穿著不漂亮且學(xué)習(xí)平平者，常因為一丁點兒過錯就會被訓(xùn)斥為“不知羞恥”。我知羞。雖然我也美麗。我的語文成績?nèi)昙壍谝唬沂菍W(xué)校的短跑冠軍，但我知羞。究其原因，不外乎一點兒:在這所大城市的名牌中學(xué)里，我是唯一一個來自大草原的女孩子。

那時，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會成為作家。而且，在十幾年后的一個早晨，我會在少女腰鼓隊的節(jié)拍中走上母校的講臺，在當(dāng)年的老師、校長燦爛的笑容里，講我少女時代的故事，講那些故事怎樣成了小說、詩和電影。黑壓壓的人群里，我看見一位坐在角落，皮膚黝黑，扎著不入時的羊角辮，不敢抬頭卻在揮淚疾書的小姑娘，我確信這便是當(dāng)年的我了。

當(dāng)年的我沒有伶俐的口齒，因為我操著一口誰也聽不清楚的草原混和漢語。入校第一堂課，老師讓我朗讀一篇短文，我流利地朗讀完畢，老師卻不明白我究竟念的是第幾課。同學(xué)哄堂大笑，我的心縮成了山核桃。自此我再沒有被提問過，似乎總有一種聲音在提醒我，這里不是你的地方，這里沒有你的家，因為這里的孩子不是羊老師不是馬教室更不是氈房，甚至操場邊的綠草坪，也不是草原上鮮活清亮的草芽變的，總之，你的世界在遙遠的地方。

從教室到宿舍我獨來獨往。夜深入靜之時，同學(xué)呼呼睡沉了，我會從枕套里掏出一塊酸奶疙瘩偷偷地、慢慢地咀嚼。望著窗戶的月亮，想起此時此刻天邊的家，煤油燈應(yīng)該點亮了，耳聰目明的老奶奶不是在補衣裳就是在捉虱子，反正不會在讀書或看電視，草原上“電視”是整個天空。

轉(zhuǎn)眼快到國慶節(jié)了。學(xué)校組織文藝匯演，一位教音樂的老師到我班來挑演員，說是只挑五個女生。我被意外地挑中了。我記得我們五個被排成一排，全班其他同學(xué)大眼瞪小眼地嬉笑著望著我們，我實在沒有幸福感，相反，我倒覺得我不是被挑中了，而是我的什么毛病、什么丑被老師挑出來示眾了。我低著頭，咬著嘴唇站在那里，兩只手心在冒汗，我覺得同學(xué)們的嬉笑是沖著我來的，他們望著我的眼睛一定是嘲弄的、不善的、挑釁的。

開始排練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女生小合唱，我最初站在第一排中間位置，十分鐘后，又被調(diào)至第一排最邊上，二十分鐘后，被插入第二排，又過了半小時，我被放進最后一排的最邊上。老師反復(fù)說:“汪文勤同學(xué)，你的表情!”老師越說表情，我就越難為情，最后羞得抬不起頭來。第一次排練結(jié)束后，老師說:“你明天別來了，去把你的同桌叫來吧，因為你總也笑不出來?！?/p>

我怎么笑不出來呢?我并不是不會笑的呀，小時候老奶奶給我梳辮子，一邊梳一邊罵我:“你看你，剛梳緊，又叫你笑松了!笑就把嘴笑大啦!”我說:“嘴大了更好!過年搶東西吃占便宜。”我并不是不會笑的呀。

那時有一位要好的女同學(xué)問我:“你怎么老低著頭走路?是不是想拾什么好東西!”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開始，我的背竟然有點駝了，難道是因為初潮來臨，原來平坦的胸部變得不平坦了么?我的羞怯日益深重，我仿佛躲避賊似地躲避著人們的目光，我一直注意著別的女孩的體態(tài)變化，我怎么會比她們突出甚至十分突出，難道是因為我來自草原的緣故么?

身內(nèi)身外的一切都在急驟變化著，唯獨羞怯依然。課堂提問，本來知道的正確答案卻不敢說，我羨慕有的女孩能嬉笑在異性叢里被人抬舉，更眼饞三、五成群無憂無慮地追打嬉鬧，然后大汗淋漓地去上晚自習(xí)，我甚至開不起玩笑，把人家對我的幽默句句當(dāng)真。一次有位同學(xué)說:“文勤，你是啞巴，所以你是殘疾人?！蔽揖谷划?dāng)場流下了眼淚，并把我對她的詛咒寫在日記上，我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平白無故地咒我。

整個少女時代伴隨著一本高中畢業(yè)證書遠遠地漂走了，直到今天，我都覺得自己是注定要上一輩子晚自習(xí)了，雖然我現(xiàn)在已是二十七歲的青年，不再羞怯地低頭走路，但似乎從未溶進大都市喧鬧囂張的人流，我依然是遠離草原的疲憊旅者，我已經(jīng)明白，曾被自己視為卑怯的東西才是我真正的擁有，因為我身上奔騰著大草原上自然的血。

并不是一開始離開中學(xué)我就認為被我膽怯地掩蓋著的草原情懷是有價值的，是我的珍愛、我的美，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在十六歲左右的一個春夜，我在一所大學(xué)的閱覽室里，寫出了第一組詩，之后又寫出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并一次次走上領(lǐng)獎臺，我才深切地醒悟了:當(dāng)年的不合群，不被接納，并不應(yīng)是我引以自卑的因由，恰恰相反，我沒有接納那些我不需要的東西，我慶幸我沒有失去我自己。

畢業(yè)后我當(dāng)了編輯。筆耕日勤，有一件事雖小，卻使我堅信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力量。一天，我去某市少管所采訪，那里教養(yǎng)著一些銹跡斑斑的少年男女，在監(jiān)舍里，我竟然讀到了自己的詩，那些詩被工整地抄寫在“改造日記”上。我問一位少年犯:“你喜歡這些詩，為什么?”少年犯說:“我覺得特別親?！彼幕卮饘ξ襾碚f決不亞于八級地震!我確信了:長久以來，我雖然在默默走路，沒有喧嘩、沒有伴侶，但實際上，我的身旁已經(jīng)圍滿了曾像我一樣饑渴的靈魂，他們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再孤獨，不再膽怯，他們拉著我的衣角，攥著我的手指，愿意跟我到美麗的遠方去。

人生苦短。沒有過自卑的人是沒有的，天生自信的人往往是傻瓜。只要你誠實并且勤勞，你就會變得勇敢而且堅定。如果在生命的終點，發(fā)現(xiàn)有許多純潔的靈魂在迎接你，你會怎樣呢?——對我來說，最大的愿望莫過于此。

(梅俊環(huán)摘自《語文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