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耒
語言文字的近代化,還應當包括采用新式標點符號,創(chuàng)造大量新式外來語,以及句法結構的變化。但最耐人尋味的是漢字的改革。
西方的標點符號源于古希臘文和古拉丁文,15至16世紀由法國意大利傳布到歐洲各國。英國自17世紀以來,標點符號日臻完善。初期的標點符號主要是標明朗讀停頓的位置,后來才用于標明句子和句法結構,成為文字表達的有機成分。
古代中國在甲骨文時期已有非文字的標點符號,但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古代的標點只限于句讀斷句,主要用來幫助理解和便于朗讀時的停頓,與文法結構沒有關系。1868年,青年學生張德彝到歐洲考察,注意到西方詩文書信有專門的標點符號,他是把西方的標點符號介紹到中國的第一人。文言文的虛字其實也有標點符號的某些功能,如“也”有句號功能,“耶”有問號功能。所以在白話文流行之前,新式的標點符號似乎派不上多少用場。最早采用新式標點符號的漢文書是1904年由嚴復編寫的《英文漢話》,可惜曲高和寡,沒有人響應。直到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出版時,新式標點符號才和直行的漢文合作。1919年,教育部公布了新式標點符號,但人們還不大習慣,很少采用。1934年,南京政府訓令全國大小機關編寫公文一律采用11種新式標點符號。行政命令常常是克服習慣勢力必不可少的措施。從此標點符號和漢字一樣成為文字表達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不過據(jù)說初期還是標得一塌糊涂。
外來語是多數(shù)語言文字都必然有的組成部分,在拼音文字中,多半就是語音不變,文字改寫。漢字是表意文字,所以譯音的辦法不大適用,往往是意譯為多。西紅柿是西方來的紅色柿子,強調(diào)西方來的,非我族類,雖然有距離感,但還算比較客氣;胡蘿卜、番茄一類,就非常不禮貌,是華夏中心觀的狹隘、愚昧表現(xiàn)。古代外來語中,大概只有少數(shù)不帶貶意的譯名,煙草在早期譯為“淡八菇”,這在當時的中國人是非常文明禮貌的表現(xiàn),說不定和煙草在中國大受歡迎有關系。鴉片戰(zhàn)爭以后,由于戰(zhàn)敗屈辱,中國對于洋人和西洋事物一定非常仇視和恐懼,譯名也就有惡謚的味道,稱洋人為鬼子就是典型。到19世紀中后期,中國人對世界的了解和認識比較全面和客觀了,外來語也逐漸去掉了胡、番、蠻、夷的頭銜,近乎平等相待的原則。這一類外來語反映了文化交流的發(fā)展,反映了中國人對外界認識的興趣和理解能力,以及社會意識和民族語言心理的進步。20世紀初期李鴻章出訪歐美時,把縫紉機譯成鐵裁縫,透視譯為照骨法,記者譯為訪事友,汽艇譯為天船,圖書館譯為義書堂。這些譯名,體現(xiàn)了漢字表意的特色,也反映出當時譯者根據(jù)已有知識比附未知事物的局限性。
表意文字不同于拼音文字,可以直接和思維聯(lián)系,無需經(jīng)過語言的中介過渡,所以可以望文生義,一目十行。這種特點在一部分激進的改革派看來沒有特別價值,他們希望采用完全拼音的羅馬字母取代漢字,認為這樣的漢字簡便易學,只要會說話,都可以會寫字。
清末的簡字運動已經(jīng)有取代漢字的意味,但是沒有形成氣候。民國初年的注音字母主要用來標注漢字的標準讀音(統(tǒng)一的國音),但當時一些文字改革家實際希望大力推廣注音字母逐漸取代漢字,這種偷梁換柱的辦法引起了另一批反對廢除漢字的改革家的警覺,所以政府把注音字母改稱注音符號,強調(diào)僅只是標注字音。但在當時,一些激烈反對封建傳統(tǒng)的文人學士,對封建文化賴以流布的漢字深惡痛絕。他們對西方的拼音文字很少了解,正如主張廢除漢字的學者對表意文字很少了解一樣,也許正是因為這種不完全的了解,所以他們同樣認為漢字難學,應該代之以拼音文字。
1913年,蘇聯(lián)學者越俎代庖制定了一套以拉丁字母為基礎的中國字母,在蘇聯(lián)華僑中推行,出版了字典、書籍和報紙,據(jù)說掃盲效果還不錯,所以還想用以取代漢字。這一套“中國字母”被中國學者戲稱為“山東方音字母”,因為在俄華僑大多是下關東的山東人,所以蘇制的中國字母采用了山東土音。如果用這套山東味的字母拼寫一封信寄給北京人,他只好到魯菜系的同和居飯館去找人翻譯,才能敬悉一切。當時吳玉章等人在國內(nèi)也曾經(jīng)大力主張用拉丁字母拼音取代漢字,但是并沒有多少實際的結果。這不單是因為當時的國際國內(nèi)環(huán)境不允許學者文人坐而論道從容討論語言文字的改革,更重要的是漢字合乎漢語的需要,有其內(nèi)在邏輯,因而漢字本身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和道理,不是什么人振臂一呼就可以改頭換面的。50年代以來,漢字的改革主要是推行簡化漢字,拉丁化的方案只能說是胎死腹中了。
簡化字古已有之,稱為破體字,是在長期的使用中約定俗成的,出現(xiàn)之初是為了節(jié)省筆畫,便于書寫。50年代的簡化字則是由專家學者根據(jù)漢字特點加以整理和創(chuàng)造,由政府以法令推廣,成為通用文字。這些簡化字結構科學,合乎漢字形音結合的特點,受到群眾歡迎,對于普及文化教育大有裨益。但是文化革命期間公布的第二批簡化字,因為符合民間流行的一些不大科學的破體字,只注意到漢字的工具性,一味簡省筆畫,不講求形音的結合,或不講求漢字的藝術性,所以受到專家批評,群眾也多表示不滿,不久就由政府明令廢止了。在簡化字推行的同時,漢語拼音方案也逐步完善,終于替代了流行幾十年的注音符號。
但是如果以為拼音字母可以取代方塊字,拼音文字比象形文字科學,那么就矯枉過正了??梢韵胂?,任何文字最初出現(xiàn)都是象形的,很可能是由圖畫變到符號再變到文字。據(jù)說拉丁文的“A”就是牛首之形,A的發(fā)音是從牛的發(fā)音轉化而來的。也許是思維方式不同的緣故,一些民族形成了拼音文字,一些民族形成了象形文字,至于漢族的方塊字流傳至今,而其他民族的象形文字終于失傳,應當有更復雜的社會和歷史原因。
拉丁語系發(fā)展形成幾十個國家的不同文字,由于不同國家民族的語言不同,致使不同文字的字匯和語法非常復雜;而漢字是單音節(jié)文字,組合詞匯簡捷明了。唐德剛先生對此有精辟和風趣的介紹:如羊字,可以組合出公羊、母羊、羊羔、山羊、綿羊等等,無論何種羊,認得一個羊字,都可以一目了然,或八九不離十。而拼音文字的羊就大不相同了,SHEEP(羊)和RAM(公羊)、EWE(母羊)看起來似乎大不搭界,只有借助語音和思維的中介才能聯(lián)系到一起,所以需要記憶的內(nèi)容就會大大增加。漢字的書寫可能不如拉丁文便捷,但漢字未見得比拼音文字難記,而學習漢字需要記憶的詞匯量,卻比學習拼音文字需要記憶的詞匯量少得多。漢字大約有6萬個,但只學會2000字,就可以看懂94%的報刊書籍,一個職業(yè)文化人如果認得四五千字,就算是呱呱叫了,知道三二千漢字也許就可以玩文字吃飯了。而要看得懂周末版的《紐約時報》,非認識5萬個英文單詞不可,這幾乎和康熙字典所收的漢字一樣多,試問有幾個中國人需要做到這樣的地步才能看懂地方報紙。漢字不單容易掌握利用,而且靠字形辨識的特點還有利于開發(fā)右半腦,從而提高智力水平。據(jù)日本學者研究,從5歲學漢字的孩子,智商可以達到115,從4歲學習可以達125,從3歲學習可達130。此外,五筆字型等拼形方法輸入漢字詞組的技術,使得漢字輸入計算機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拼音文字,從而使得漢字難寫的看法在信息時代失去了依據(jù)。有專家認為,東亞漢字技術圈與英語技術圈將以現(xiàn)代信息技術形成對話,這對人類發(fā)展會產(chǎn)生難以估量的重大影響。
我們不但有必要糾正對漢字不正確的看法,而且應該看到在中國這樣地廣人眾、方言方音非常復雜的國家,人人可以看得懂的方塊字是維系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的主要功臣,是分久必合的持久動力。北方人看廣東的粵語電影,和看英語片沒什么不同,如果沒有漢字溝通,也許河北人和廣東人只好算兩個民族,持之以久說不定就成了兩個國家。漢字的另一大功勞是維系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漢字的讀音古往今來有不少變化,但字義變化不大,學過文言知識的高中生可以把二十四史當小說看。而對拼音文字來說,幾百年的語音變化就可能使古文變成天書,莎士比亞的原著在今天已經(jīng)有許多英語讀者看不懂,拉丁文更已經(jīng)成為專門學問,沒有多少人可以運用自如。這樣比較,就可以明白為什么漢字拉丁化窒礙難行,不能像白話文取代文言文那樣得到社會承認。由此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簡化并不是漢字改革的目的,至少不是最終目的,繁體字不可能一筆抹煞,說不定還會有一定程度的復興,北京國際漢字研究會提出的“識繁寫簡”不失為一種適當?shù)膶W習方法。
近代以來中國語言文字的變化說明,傳統(tǒng)必須改變,但是傳統(tǒng)不可能完全改變,也不需要完全改變。黎錦熙先生是近代國語運動的先驅人物,他曾經(jīng)有感于國語運動的艱難歷程寫了一首《龜?shù)马灐纷悦悖骸叭沃兀鼙?;道遠,不退;快快兒地慢慢走,不睡。”這種“快快兒地慢慢走”的龜?shù)?,合乎辯證法也合乎傳統(tǒng)改造的實際需要,現(xiàn)在還值得我們玩味和發(fā)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