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士坦丁·卡爾斯克金　徐鳴飛

我佇立在船的甲板上，面對著暮色下的紐約城，心里忐忑不安。那是1959年7月3日，經(jīng)過了10天的長途跋涉，我們終于橫穿大西洋來到了美國。甲板上的風(fēng)很大，祖母用一條毛毯裹住了我和七歲的兄弟亞歷山大，“感謝上帝，我們終于到了!”母親用俄語喃喃地說道。

對岸的紐約那么美，簡直是人類智慧的最高體現(xiàn)。十一年來我一直作為一個俄國難民生活在摩洛哥，而我并沒有成功地成為一名摩洛哥人，我會成為一名真正的美國人嗎?我感到害怕。

“你招呼別人時該怎么說?”母親問我。“哈羅，你好嗎，我叫康士坦丁?！蔽?guī)е砩嘁粢豢跉庹f出了我所會的所有英語?！昂芎?”母親笑了笑用俄語說:“記住，我的任務(wù)是安頓下你們，而你的任務(wù)則是學(xué)習(xí)英語，并在學(xué)校里取得好成績?！?6歲的母親已經(jīng)蒼老。她手里緊緊捏著的手提袋里有300元錢，那是我們所有的財產(chǎn)。

我們找到了擔(dān)保人羅切斯特，并在兩間破舊的房子里安頓下來。媽媽第二天就去找工作。憑著她那支離破碎的英語和有限的學(xué)歷，她找到的是一份制作微型電影拷貝的繁重而枯燥的活。為了多掙錢，她還常常加班加點。我看著媽媽佝僂的背影常常感到困惑，我不理解母親為什么夢想著美國，她所干的活兒在其他國家也不是照樣能干?

因為我們懷著夢想，所以我們的生活并不那么沉重。而我覺得生活很充實。雖然我還不能很自如地和其他孩子交往，但是我努力適應(yīng)，到七年級時我有了許多朋友。

當(dāng)時我認(rèn)為作為一個美國青年僅僅意味著吃快餐、開快車、穿名牌。在高中時，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穿校服——印著校名的白色羊毛衫。我也想有一件，但母親嫌貴。圣誕節(jié)時，她遞給我一個包裹。我打開包裝拿出一件手織毛衣。顯然我母親花了不少時間，“我可以把你的校名也織上去?！蹦赣H自豪地說?！拔也幌氪?，它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織的?！蹦赣H臉色變得蒼白，她把毛衣湊到燈下，一遍遍地尋找可能出現(xiàn)的瑕疵。其實，真正的瑕疵在我心中。

學(xué)校生活充實也有煩惱，我的朋友并不怎么愿意和我這么一個骨瘦如柴、戴著深度眼鏡又講著卷舌英語的異國人交談，而和其他孩子說起來是那么暢快。我悶悶不樂?！靶枰獣r間?！蹦赣H安慰我，并引用一句俄國諺語:走得越慢，走得越穩(wěn)。

一天，我應(yīng)邀到米歇爾同學(xué)家去作客，在此以前我從未到同學(xué)家去過。米歇爾的家多闊啊!每間房間都鋪著地毯，所有的家具都閃閃發(fā)光，他家有兩部電視機和一輛汽車。米歇爾有自己單獨的臥室。那一天晚上，我簡直都不想回自己的家了。在那里母親用自己縫制的掛簾遮住了我們的破家具，地板上鋪的是小拼毯。我們沒有電視機、沒有錄音機連自行車都沒有。突然，我覺得我離真正的美國生活是那么遙遠(yuǎn)。

我開始企圖掩蓋所有表明我是外國人的細(xì)小特征。我從不提起我們的家庭生活也不提我們的東正教信仰，我希望自己真是一個美國人。

一天，媽媽對我說:“康妮，你已經(jīng)參加了好兒次其他同學(xué)邀請的聚會了，你也應(yīng)該讓他們到我們家作一次客。”祖母馬上表示她可以為我們做蛋糕，并要幫我挪開屋里的家具，騰出地方來?！拔也灰瑢W(xué)來我家作客。別人家有約翰妮麥斯的磁帶，我沒有；他們有漂亮的餐具，我沒有；店里定做的精美點心，我沒有。”從此，媽媽再也不提此事。

可喜的是，我的英語說得越來越好，甚至有一次英語教師讓我領(lǐng)讀課文。我緩慢而又清晰地念:一個國家，在上帝指引下，不可分割，并為每個人帶來公正的自由。我的發(fā)音使大家都高興地看著我，而我并不能真正讀懂這一段話的真正含義。

母親以辛勤的勞動維持著這個家的生活，而我自己覺得越來越接近一個美國人應(yīng)有的形象，但是我驅(qū)趕不走有時襲上心來的烏云，我越融入美國社會，我就越瞧不起為我辛勤操勞的家人。母親的發(fā)音總使我感到不舒服。我對自己沒有汽車也耿耿于懷，而母親卻說，我們能干成一切想干成的事，但我看到的僅是一長串我們無法辦到的名目的清單。

17歲時，我已有資格獲得美國籍了。在和美國移民局官員接觸時，我原以為他會問我一些美國的歷史問題，然而他卻問:“你為什么要成為一個美國公民?”我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我從來都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想，我喜歡呆在這里，是……”我結(jié)巴地說，“是想得到一份入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我還想有個工作，并且有一天有自己的車子和房子?！蹦枪賳T用鉛筆敲著桌子，我低下頭，想再說些什么，但是腦子一片空白。突然那人“砰”地合上本子說:“一個星期后，法官會正式答復(fù)你。”

一星期后，我站在了法官面前。法官向我宣講了公民的責(zé)任，然后鄭重地說:“你們每個人都為這個國家?guī)砹艘环莺苷滟F的禮物，不要放棄你們的語言和風(fēng)俗，把它們發(fā)揚光大。你將豐富我們的文化，并使之更為繁榮，沒有你們所帶來的文化也就不可能有美國文化!”母親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想著她一貫堅持讓我和我的弟弟在家說俄語，而我卻為此多次反對她。

幾年以后，我所夢想的漸漸在變?yōu)槭聦崱Ｎ业玫搅嗽阱a拉克斯大學(xué)攻讀歷史學(xué)位的獎學(xué)金，并且我也買了汽車，然而我明白這一切并不意味我已經(jīng)融入了美國。

在一個晴朗的天氣，我來到中心廣場。我抬起頭見到了高高懸掛的美國星條旗，感受到這個國家所給予我的機遇，我也清楚地知道了是什么使我的母親能勇敢地面對艱難的生活。母親的勇氣和智慧使我有可能面臨各種挑戰(zhàn)而有機會獲得美國所能給予的恩澤。

我將成為歷史學(xué)博士，我已經(jīng)理解母親發(fā)自本能的認(rèn)識，那就是在美國沒有對我們所做一切的限制，我們沒有必要放棄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去應(yīng)和它。對這一切的認(rèn)識我曾走過一段迷途，而母親，一個沒有學(xué)歷的婦女，卻是在剛走下船舷時便理解感受了的。

(陳昌喜摘自《青年社交》199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