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健桐
出門去機場之前,我又回眸看了家里一眼:鋪著雅致白巾的茶幾上。盛開的水仙吐著郁郁的清香,寫字桌上,儀態(tài)優(yōu)雅的維納斯石膏像旁,一大捧日茸茸的銀柳,幾枝嫣紅嫩黃的新菊,給我們打掃得窗明幾凈的居室添上了幾縷溫馨,幾多生氣。媽媽年初二回來/工作一直忙到大年三十的先生和我是在新年的爆竹轟響之際才很費力地把家收拾到如此水平的。說真的,就是當(dāng)年我先生作為毛腳女婿第一次登門,要面子的我也沒把家收拾得如此潔凈明媚。而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媽媽要回來了。
機場上,遠遠一看到媽媽白發(fā)蒼蒼、顫顫巍巍的身影,我的心就不由地被淚水濡濕了。媽媽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且患有老年癡呆癥。前年,姐姐姐夫為了照顧我多病的身體,搶著將不能自理的母親接到深圳去照顧。媽媽病重的時候,連大小便都不知道地方,擔(dān)任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的姐姐姐夫忙不完工作還要忙家務(wù),照顧媽媽,替她看病,付出了多少精力和財力。我總有個心愿,等我自己身體恢復(fù)點了,還是把媽媽接回來住。媽媽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無論清醒還是糊涂總是想回上海。老房子、老鄰居、老朋友、老同事,離開這些,她就會水土不服。正如后來我偷看到她筆記中寫的“大風(fēng)歌”所云:“大風(fēng)起兮雪飛揚,不知何日兮歸故鄉(xiāng)。”難怪機場上媽媽看到我時喃喃的第一句話就是:“呵,真的回到上海了。”一聽這話,我臉上笑著,內(nèi)心深處的淚就又涌上來了。
我先生是個樂觀主義者,他永遠把困難壓在心底,而把希望過濾出來給我打氣。這一次他認定:一方面藥物治療,一方面心理治療,老人家的病會好的。說也奇怪,剛回來時,她總有點愣愣的,似乎回不過神來,問她話要好長時間才回答幾個字。春節(jié)幾天,大家來看望她,我也陪她出去串門,又見到了老面孔。提起了舊話題,她好像什么都順暢了。思維越來越清晰,動作也日漸靈活,我做飯時忙前忙后的,她總跟在我后面到這到那,絮叨一些陳谷子話題,我就說些新鮮事給她聽。她不再那么沉默了,甚至對家務(wù)事有了強烈的參與意識。要求揀菜,剝花生衣,她是那么地想恢復(fù)自己的能力。我開她的玩笑:“你現(xiàn)在好生猛哇!”她也神氣活現(xiàn)地自嘲:“生猛海鮮呢。”
最近我又替她找到了一件可以實現(xiàn)自己價值的事做。家里為她請的小保姆是個安徽姑娘,不識字。媽媽教了三十多年小學(xué),前年、去年被病魔折磨得不識字了。經(jīng)過一年多的藥物治療,已經(jīng)恢復(fù)了讀寫能力。我就安排她每天給小保姆上課。這帖藥顯然更靈驗。媽媽對這項工作樂此不疲,每每我下班回家,就看到一老一小伏在桌上津津有味地教與學(xué),我湊上去看,兩人的筆下出現(xiàn)了許多漢字,雖然筆跡歪歪扭扭,似乎不太聽話,我卻感到它們透出一份不可言說的美麗。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暗暗驚奇:是不是奇跡發(fā)生了?
我不再流淚了,心情有了一種陽光般的從容。在媽媽的晚年,我要盡自己所能讓她感到幸福。不管老年癡呆癥、高血壓、冠心病的魔彩如何擋在我們的努力面前。這不僅僅是報答母親一生給予我的恩情,也是對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以及無常命運的一種小小的應(yīng)戰(zh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