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巽達

1

我想找一張童年的照片，卻遍尋不著，突然回想起初中時代的一件往事。

那天，親戚朋友兄弟姐妹歡聚一堂，紛紛回憶往事，憶苦思甜。有人提出看看以前拍攝的照片，瞧瞧各自從前的傻模樣。母親在抽屜里左騰右翻，終于覓著一張全家福。照片里的人們，一個個像鄉(xiāng)巴佬!大家七嘴八舌地調(diào)侃起來。不知是誰開的頭，最后對我的“光輝形象”百般評論，大肆譏諷。我在輿論的包圍圈中臉漲得通紅，那時候，我在學校里已是個“大干部”，正被寵得七葷八素，眼下面對此番羞辱，如何吞得下這口惡氣?我沖動之下，奪過照片，立即就撕成了兩片。

許多年過去了，親戚朋友兄弟姐妹早就忘了這件事，而我卻常常為此而后悔。童年時代即使形象不佳，卻有其獨特的價值:這是自己的歷史，無論我們最終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們都是從那兒走過來的。我撕掉的，是載量豐富的童年故事啊!唉，真是后悔莫及。

2

我忘不了母親在學校樓梯口憂傷的背影。

那年我讀高中，在學校里的“知名度”如日中天。校廣播站每天播放我的豪言壯語(配樂詩朗誦)，黑板報墻報到處布滿我的涂鴉，老師們給予我的尊重幾乎與我的年齡不相吻合。但是我卻有一個心病:每當班主任宣讀“以下同學還沒交學費”的名單時，我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雖然班主任很照顧我的面子，從來都省略我的名字，可我還是緊張得要命。其實當時家里雖窮，母親還總是比較及時為我交納學費的，可對我說來，哪怕稍稍晚一點，就覺得心急火燎般的難受:因為我是“要人”啊，怎么能夠在這種事上失面子呢?

有一天，班主任又在宣讀名單了，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在她又把我省略了，但我總覺得自己心虛虛的，一整天，我的情緒都糟透了。第二天，當我打開家中抽屜時，一眼看到了一張10元大鈔，我的眼神竟一下子凝住了。我知道對于母親來說，這是一家數(shù)口的糊口錢，一點都動用不得?？山裉欤液莺菪哪米吡怂?我一口氣跑到學校，將錢交到了班主任手中。我以為班主任會對我投來贊賞的目光，然而不，她只是滿臉狐疑地接過了我遞過去的錢，一聲不吭地埋下頭去批她的作業(yè)了。我有點悻悻然。

上午第3節(jié)課的時候，我正上樓進教室，迎面看見班主任陪著母親從樓梯口下樓。我一下驚呆了，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母親從沒到學校來過，今天想必是為了那10元大鈔的事了。一想到母親重新拿回那張鈔票，我竟有點仇恨母親了。我心想，假如今天回去母親責怪我，我就跟她吵，跟她理論!

然而事后，母親和班主任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件事一般，并且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母親就將學費交清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經(jīng)常想起母親在學校樓梯口那個憂傷的背影。由于母親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所不熟悉的環(huán)境中，我仿佛剛剛認識她一樣，第一次意識到母親老了，她的背已經(jīng)微駝，生活的重擔壓得她疲憊不堪。當時，那張10元票面的鈔票，將對付我們一大家子多少日子的伙食!一旦打亂了母親的安排，真叫她束手無策。她一定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才找到學校去的。母親深知我是個好強愛面子的人，假如日子能夠應付，她是萬萬不會跑去學校的。可是，當初我竟有點恨她!

每每念及此，我就無比慚愧。我為什么那么不懂事?為什么虛榮心那么強?于今想來，真是后悔莫及。

3

父親在臨終前，我應該在他床前，我本該在他床前，然而我沒有，令他老人家?guī)еz憾歸去了。

那天，輪到我陪夜，一個晚上，父親的情況都出奇的好，他甚至能夠在我的攙扶下上廁所。而且，那晚他格外興奮，環(huán)視病房四周，什么“閑事”都關(guān)心。我們都過于樂觀，沒想到有什么反常之處，只是一個勁地往好的方面想。深夜，我困了，就打了一會兒瞌睡，直到鄰床陪夜者叫我才睜開眼睛給父親拿夜壺小便。后來，我見父親似乎難以入眠，就勸他腦子里什么都不用想，還是趁夜深人靜睡上一會。他便閉上了眼睛。第二天早上輪到姐姐接我的班，她早早就來了，好讓我回去多睡一會。沒想到，父親卻不讓我走，要我多呆一會。他老人家從來不對子女提什么要求，誰陪白天誰陪晚上全由我們子女商定，他還一天到晚擔心這個影響工作，那個影響家庭關(guān)系，根本不“挑肥揀瘦”?，F(xiàn)在他要我多呆一會，我當然責無旁貸，便安心地伺候在旁。又過了一個時辰，母親也來了，見我還在，就動員我趕緊回去睡覺。這時父親又叫我多呆一會，母親理解地笑笑，說父親最喜歡小兒子，你就再多呆一會吧。我就在父親床邊又呆了幾個小時，直到醫(yī)生查房結(jié)束，才與父親告別。然而，父親的眼中還是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就在我離開父親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內(nèi)，我接到了如雷轟頂?shù)碾娫?父親咽氣了!我當時還是不能相信這個噩耗?？墒?，當我走進醫(yī)院，聽到了凄慘的哭聲，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成了現(xiàn)實。我望著父親瘦削而蒼白的臉，無盡的熱淚奪眶而出:剛才還深情地凝視著您的兒子，與您的家人說著話，轉(zhuǎn)眼竟陰陽兩隔!太快太快的變化，我實在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啊!如果我一直呆在您的身邊，您也許不會那么快歸去吧?您也許會多一點安慰吧?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是一個不孝之子啊!

以后的日子里，我流了半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那么多的眼淚，那不但是悲傷的淚，也是懺悔的淚。我后悔莫及!

(隱泉摘自《青年一代》199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