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豐
初為人師并不是我真的當過老師,而是指暑假在南京打工做老師的那段經歷。
念大學的時候,校園里轟轟烈烈地討論過一陣子“經商熱”、“厭學風”。當時厭學或許確實成風,但經商卻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課余打工的都是鳳毛麟角。大部分人是仰仗著家里月月寄來的百把元生活費,怨天尤人又自滿知足地過著學生的窮日子。那時,我也是過窮日子的學生一個。直到現在,當我走過南京路上的曼克廣場時,那些美侖美奐的精致商品每每令我艷羨不已,但我也仍然沒有強烈的據為己有的欲望。我從來不會為逛了一天的精品城、專賣店、名品店卻歸來兩手空空而煩惱沮喪。一個城市里本來就應該有一些讓你喜愛、驚嘆卻根本無力問津的商品存在,否則這個城市真是糟糕落魄透頂了。
大學4年里我不曾有過打工的經歷。班里曾有兩個女生在一家小酒館端盤子,據說由于這家餐館打出女大學生服務的招牌而營業(yè)額直線上升。我的女同學回來,對每日目睹的酒館見聞津津樂道,還說她們剛開始如何認真地洗酒杯,后來只拿到水龍頭下沖沖了事,連手都不沾濕。一個女生還在那里結識了朋友。我后來也動了做服務小姐的念頭。但我寧愿選擇咖啡館而不是酒館。我不喜歡看酒鬼的醉態(tài),而咖啡館里多半是些有清雅淡趣的人。八字還沒有一撇的時候,我就向家里虛張聲勢一番。父母回信堅決反對我去端杯子端盤子,每月多寄了20元錢。
直到讀研究生,才有賺錢的體驗。
男朋友在南京讀書,讓我去南京過暑假。當時我們合作參加一部大書的撰寫。恰好他們學校的研究生會組織勤工助學活動,開辦中小學生暑期學習班,孩子從9歲到15歲不等。他們看我是女孩子,又一副沒有什么權威的模樣,便指派我負責小學三年級的作文班。這個班的學生年齡最小,人數也最少,只有20來人。后來想想,他們好像讓我去做阿姨,而不是老師。
人家總說我長著一張娃娃臉,這使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這倒沒什么,副作用就在于我讀到研究生高年級,還常常會惹得素不相識的大三、大四男生以一幅學長的態(tài)度來獻殷勤,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同小我3歲的阿弟季翔在一起,別人會說他大我3歲。想來這6歲的誤差一半歸功于他少年老成,另一半則歸功于這張娃娃臉吧。
我可不希望我的學生家長認為教他們的小娃娃的是一個大娃娃。暑期班開學的第一天,有好多家長來送子讀書。一大早我坐在鏡前刻意修飾裝扮。聽說化妝往往使老的顯得年輕,使年輕的顯老。于是我就不遺余力地在臉上七涂八抹??磻T了一張素凈清爽的臉,便覺濃妝艷抹總不宜。而且,時值盛夏酷暑,還沒出門,臉上的脂粉就會變漿糊。索性洗去粉黛紅妝,就以廬山真面目登場吧。只是特意地選了一條下擺很長的白色連衣裙,一雙半高跟的白色皮鞋。走進教室之前,已自認為是一位端莊大方的青年女教師了。
我的學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淘氣,可也沒有他們說的那么乖巧。最讓我頭痛的是一個小男孩,課堂上靜悄悄的,沒有人知道那一顆小小的腦袋里都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最讓我不能容忍的不是他的走神發(fā)呆,而是他攪得四鄰不安。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深切地體會了我的小學老師站在講臺上,把粉筆頭擲到上課竊竊私語的學生桌上時的憤怒。但我不想讓我的小學生把他們的老師視為女暴君,只好調動今生最好的涵養(yǎng)和耐性來保持和顏悅色。我決定采用積極疏導鼓勵的辦法對付這調皮鬼,于是頻頻地提問他,表揚他。果然小男孩聽了表揚喜形于色,挺直小胸脯。問題是一次表揚讓他守紀律堅持不到5分鐘,他又開始東拉西扯,左顧右盼,鄰桌的小女孩厭煩地皺皺眉頭,再看看我,以示她并非同流合污。當這個小男孩耗盡了我全部的耐心以至于心生絕望的時候,我便不再對他實行懷柔政策了。
“請你坐到最后一排去?!?/p>
可容納50個學生的教室只坐了20個人,后排座位都是空著的。那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便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后面,不再交頭接耳,也不再吭氣。可是這個決定做出之后,我立刻明白讓一個搗蛋鬼委委屈屈地孤單受罰,比讓他坐在同學們中間搗蛋更令我無法集中精力講課。只好請他再回到原來的座位。不到3分鐘,他就又活絡得像一條從岸上跳回到了水里的魚,直到再次坐到后排。如此這般,反反復復。后來這個學生沒到暑期班結束就不辭而別了。而我,直到現在還為那孤單地坐在空蕩蕩的書桌板凳之間的小小身影而負疚。
那是印象中最熱的一個夏天,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方過夏天?!澳暇┗馉t”真是名不虛傳。我借住在學生宿舍。那是一位博士生的寢室,只放了一張單人床,倒還寬敞。朋友替我將水泥地用拖布擦得纖塵不染,然后灑滿清水,讓臺扇搖頭晃腦地猛吹,確實也就生出了幾分涼意。室內一角的臉盆里,則永遠用涼水浸泡著一個肥碩飽滿的大西瓜。最愜意的事莫過于每晚太陽完全徹底地隱沒之后,暑氣有幾分消退,朋友騎單車帶著我,從校園的坡路風一樣地沖下來,沖到熙攘熱鬧的農貿市場。我們買冰鎮(zhèn)散啤酒和鹵雞翅,也可能是五香牛肉或鹽水鴨什么的,再加上一大袋時鮮瓜果?;貋砭涂嗔?,一路上坡,朋友不僅負載一位千金,還附加了許多美食。我在朋友身后坐得心安理得,無須誠惶誠恐??赡苓@就是做人家女朋友的好處。
最苦惱的是晚上睡覺。合攏蚊帳太悶,敞開蚊帳又抵擋不住蚊子們的圍攻,電蚊香根本不頂用。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朋友拆了他宿舍里的微型電風扇。裝到我的蚊帳里。只好委屈那些裊裊娜娜的蚊子們對著大男人的一雙臭腳去“憐香惜玉”了。
課堂上也很熱,我給我的小學生們講基本的作文技巧,也講故事,講童話,帶著他們分成小組做游戲,接成語。我們隔天上一次課,每次一個上午。除了星期天以外,我每次布置一篇命題作文,下一次上課講評時,我總是請幾位同學上講臺來讀自己的作文,再由同學們評判。我允許我的小學生們在課堂上用扇子,但站在前面朗讀的同學都是汗涔涔。我便站在旁邊,替這小人兒打著扇子。我就這樣打著扇子,讓20個小學生輪流讀完了《一千零一夜》里面那個長長的阿布·哈桑的故事。
課間我不喜歡出去。外面雖有草坪和林蔭,但還是比室內更熱。我坐在教室的后排喝涼茶。不知什么時候起,我的小學生們三三五五地傍在我身邊,問長問短,如一群依人可人的小小鳥。雖然被這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圍得密不透風,但我的心里還是很快樂。也不知誰起的頭,還是他們事先約好的,孩子們竟一個個地伸出小扇子來替我扇風。雖然那單薄的小紙扇和那細嫩的小胳膊實在制造不出什么涼快的“風”來,但我卻一下子感動了!感動得幾乎想把他們每一個抱起來親一親。我拼命地阻止他們,一個大人怎么可以讓那嬌柔的小寶貝打扇子。他們卻不依不饒,扇得更起勁。真不知怎么辦好,最后不得不硬著心腸裝出幾分嚴肅。孩子們慢了手,一副怯怯的受了挫傷的樣子,不知該扇下去還是停下來。
整個暑假就是這樣,上課的時候,我替站在講臺前發(fā)言的同學打扇子;課間的時候,我那一群胖乎乎的小寶貝們纏著我,替我打扇子。
同所有的小學女教師一樣,我偏愛班上那些調皮淘氣又聰明絕頂的小男孩。朱煒明個子小小的,坐在第一排,我的眼皮底下,從前我無論如何想不到,一個10歲的小孩子竟會懂得這么多,讀過那么多書,竟會如此的思路清晰,反應敏捷。當然,小孩的有些知識也真讓人出乎意料,哭笑不得。我曾經請同學們寫過一篇題為《我的媽媽》的命題作文,這個小學生竟扯到了人的誕生的問題——精子和卵細胞結合才有了小孩子,真讓我大吃一驚。后來我向他那作醫(yī)生的母親談起此事,從此她便再不讓兒子看她的醫(yī)書了。其實朱煒明的作文寫得并不算特別出色,又頑皮、淘氣、貪玩。但他絕不是那種不解人意的,不可理喻的愚頑和呆劣。他的調皮和淘氣,無不顯示著他的可愛與小聰明。我從新加坡參加國際大專辯論會回來,收到好多信。有一天竟意外而驚喜地發(fā)現了這個心愛的小學生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我想他一定長高了。
忘了是看一部什么電影,只記得是哭片,黑漆漆的電影院里唏噓一片,我卻一個眼淚瓣也沒掉。我媽媽說我這個人鐵石心腸。真想不到,事過境遷這么久,回想這20個小孩子,還生出那么多軟軟的溫暖,好像一只小手輕撓思念的心。
(賴文灶摘自《涉世之初》1995.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