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艾禾
1995年8月21日,王洋編完了6集電視系列片《中國野生動物》的最后一個鏡頭。他靠在椅背上仰天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下我死而無怨了!
《中國野生動物》的拍攝長達3年。它的后期編輯工作又持續(xù)了1年多。這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部系統(tǒng)介紹野生動物的片子。它對于中國的動物學、生態(tài)學、地理學等等學科的價值難以估量;而在中國電視界,它更是一項開拓性的創(chuàng)舉:填補了中國的影視工作者沒有人在實地如此詳盡地拍過野生動物的空白。
而對于王洋,這部《中國野生動物》是他的生命寄托。它不僅寄托著王洋的理想、憧憬、信念,它也融匯進王洋的筋骨、血肉、精氣——在這長達四五年的工作過程中,他在自己雙腎萎縮的情況下,一次次奔赴青藏高原,堅持著一個健康人尚難做到的事情,最后,甚至還換掉了一個腎。
說起王洋與動物的緣份,已經(jīng)有了十幾年。1983年,大學畢業(yè)的王洋被分配進了中央電視臺,因為學的是外語專業(yè),就進了國際部搞《動物世界》節(jié)目的譯制。以王洋的理想,他喜好文學,很想將來搞個電視劇什么的,但是他后來就喜歡上了動物。
他想拍中國的野生動物的念頭最早是被一封信刺激出來的。大概在1985年,《動物世界》已成為中央電視臺的名牌欄目,聽眾們的來信如雪片般從全國各地飛來。王洋收到了一位小學生的來信:我非常喜歡看《動物世界》。但是,為什么里面都是外國的動物,沒有中國的動物呢?
其實這個問題王洋也想了很久了。每當他在編輯那些出神入化的外國動物鏡頭時,每當他被那些大自然的優(yōu)美意境所陶醉的時候,都不自覺地會冒出一個念頭:我們中國人怎么不能拍呢?
拍野生動物,事情肯定是好事。但是這么多年在中國沒有人做成,必定有它的困難之處。首先是這件事耗資巨大、要求配備精良的器材裝備;攝影師要長年地泡在野外,有誰搭得起這個功夫?而且,干這件事實在是太苦了!那種艱苦,非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無法體驗:那是一周一周極其單調(diào)枯燥的蹲守;是長年累月的對體力和精力的巨大消耗。而且,這項工作有著很大的不可知性: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碰上你最想要或最不想要的東西。不但是苦,而且這工作不掙錢。“你看我的片子片尾,干干凈凈,沒有一個贊助單位。干電視的人,今天有幾個愿干這活?”
對于王洋來說,他干這活比別人困難:他沒有一副好身板。從表面上去看王洋,他不拘小節(jié),性情灑脫,常常嘻皮笑臉“沒個正形”;喜好的是一些需要智慧的游戲:比如圍棋,是個相當業(yè)余三段的圍棋好手,癡迷武俠小說,尤迷金庸……但是,他確實有病。他是5歲那年得下的腎炎,轉(zhuǎn)成慢性后長年無法治愈,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腎功能在一天天地衰竭。而他們要去拍攝的地點,卻是一般健康人都談之色變的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西藏,因為唯獨這個人類尚不能占領的地方,才保存著我國最為豐富的動物種群。他這種身體要去那種地方,可能嗎?
王洋不想認這個命。從1986年到1989年,他數(shù)次到達山西、內(nèi)蒙古、青海等地拍攝關于動物的電視片。雖然有時也曾有過身體頂不住的跡象,但他畢竟是把整個片子拍下來了。在青海拍的《黑頸鶴》還在法國得了一個“國際鳥類電影節(jié)”的“最佳音像獎”。到了1990年,他開車進藏,到了格爾木時去找當?shù)氐尼t(yī)院想灌點氧氣。那里的醫(yī)生一聽說他的身體狀況,連說“你簡直在開國際玩笑”!王洋說,不就是缺氧嗎?那我預備好氧氣瓶就是了。醫(yī)生說,到了真發(fā)病的時候,吸上氧也來不及了!記住,一旦不行,馬上往低海拔的地方撤1在車過了格爾木后,翻越5200米的唐古拉山口時,他果然感覺不行了。那天夜里他們12點到達一個兵站,王洋感到從未有過的劇烈頭痛、惡心,這是非常不好的征兆。他果斷地叫醒大家,連夜立即出發(fā),直到車開到海拔相對較低的那曲,才擺脫了危險。1991年,王洋再度進藏,走川藏線,走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尿血。車過了二郎山在翻越第一座高山時,他感覺頭部的上半圈都涼了。“反正身體是一次不如一次,情況越來越不好”。
到這里,就必須要說到另一個人——王洋的搭檔攝影師祁云了。
祁云是云南電視臺的記者。在臺里,祁云拍過新聞,也拍過文藝節(jié)目,但唯獨在野外拍動物時,才顯出他的優(yōu)勢。他與王洋恰恰是相互彌補:他身體健壯、永遠不知疲倦,只是沒有進過大學,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專業(yè)訓練。他和王洋一樣酷愛大自然,一樣不懼怕危險,一樣喜歡接受帶有挑戰(zhàn)意味的工作。
王洋與祁云是在1986年認識的。在此之前,王洋聽說過祁云,也看過他拍攝的《云南野生動物》,雖然片子拍得很不成熟,但王洋感到了他與祁云的一種相通之處。在認識了祁云后,他覺得簡直是老天把他們配成了搭檔:他出創(chuàng)意、出決策,在后方編片;祁云在野外進行第一線的拍攝。用王洋的話說,祁云是一個天生的“大自然之子”,只要一到了野外,“你就整個抓不住他了”,他能夠在一天之內(nèi)在青海高原的沼澤里找8個黑頸鶴的窩,他能夠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背上數(shù)十公斤重的器材在半個小時內(nèi)爬上500米高的巖壁,而與他同去的人爬同樣的坡卻爬了整整3個小時……王洋說:“沒有祁云,我也拍不成這部《中國野生動物》;沒有我,祁云也成不了一個優(yōu)秀的攝影師。”從1990年到1993年,他們兩人一直默契配合:他們先在北京研究資料、討論出拍攝方案,然后祁云出發(fā)到西藏進行長期的拍攝,王洋則留守北京編輯祁云從前方托人帶回的樣片,并時常抽空到西藏進行短期的協(xié)助指導。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隨著工作的進展,他們拍成的素材已達70個小時之多。
1993年,王洋又要準備進藏了。他突然感覺身體極度疲乏,嘴里也泛出一股異味,他到醫(yī)院去檢查,看到的化驗結(jié)果如五雷轟頂:是確定無疑的尿毒癥!他看到死神在向他遙遙招手。雖然他這幾年進藏的感覺一年比一年不好,心里想早晚會有尿毒癥的那一天,但他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而且來得那么快,他的片子還沒有拍完啊1
自從5歲時得了腎炎,0多年的疾病纏身,王洋比一個健康的人更多地想到過生與死。在我的采訪中,他談到死的時候就像說到準備做的一件事一樣平淡。在他看來,人生在世,掙些錢,不過是過眼煙云,真正有價值的是做一件對祖國乃至對人類都有意義的事——對于他,就是拍成這部中國的野生動物系列片。既然到了這個時候他的心愿還沒有完成,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生。
在度過了4個月靠每周3次、每次5小時的血液透析維持生命的日子后,王洋做了換腎手術。幸運的是,他的手術十分成功。醫(yī)生要他手術后全休一年,但他半年后就迫不及待地投入了工作。盡管他每工作兩個小時后都得躺下來休息一陣;盡管他每天還要頻頻地大把吃各種藥,但是他還是感覺第二次獲得了生命。他不知道換上的這個腎能給他多長時間。既然生命這樣短暫,他就更得抓緊把要做的事做完。他在70小時的樣片里大海撈針般地尋找、編輯素材,他將自己全身心的體驗和一顆永遠向往自然、渴望生命的心靈寫進解說詞。他說:“老天真不錯,它給了我這個時間,讓我把這個片子做完了?,F(xiàn)在,我死而無怨了!”
聽說,在王洋的這部《中國野生動物》還沒有做完時,就有美國的、日本的媒介公司聞風找上門來,剛看了一點點樣片就要求購買。我對王洋說,你這個片子可以拿到外面去評獎了!王洋則又露出那副嘻皮笑臉的模樣:要是光拿個亞洲的獎,我還不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