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詹姆斯·比德森

高中第一年過完了。我和麥克斯駕著他父母的福特獵鷹型汽車回家。那時是1967年6月，地點是加拿大溫哥華島的鋸木業(yè)城市艾伯尼港。車子轉(zhuǎn)彎的時候，我看見我爸爸，穿著格子紋法蘭絨襯衫，綠色工作褲。他是市政府的園林工人。

“瞧，你老爹在那邊!”麥克斯大聲說。

“只管開過去吧!”我說著悄悄縮下身子，免得給爸爸看見。那天早些時候我剛剛拿到成績單，知道要留級了。爸爸一定會非常失望。1928年爸爸從丹麥移居加拿大之后，一直在干粗活，掙錢太不容易了。他希望孩子將來比他有出息。我兩個哥哥都牢記著爸爸的心意。大哥芒迪上了猶他州立大學(xué)，現(xiàn)在結(jié)了婚，住在普羅沃。二哥勞倫斯也在那邊，進(jìn)了楊百翰大學(xué)。

我回到家，把成績單放在桌上。我知道爸爸回家之前媽媽會先看到。我希望她可以減緩爸爸會受到的打擊。跟著我又回到麥克斯的車子里。他也過不了高中一年級這一關(guān)，和我一樣不怎么急著見到父母。

后來我再回到家里，媽媽只說了句:“你爸爸要見你?！?/p>

我看到爸爸躺在床上，一本推理小說打開覆在胸前。“嗯，爸，我這一次看來是不行了，”我突然進(jìn)出這句話，說得那么灑脫，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爸爸坐了起來，他的臉忽然顯得比他63歲的年紀(jì)蒼老?！澳阏娼形沂?，”他說。我那裝出來的滿不在乎態(tài)度，像熾熱平低鍋上嘶嘶作響的小水珠一樣，頓時蒸發(fā)得無影無蹤。

我囁嚅著說了一聲“對不起”，就逃到后院去了。不久，我聽到腳步聲，父親在我身邊蹲下來。“算了，吉米，不要緊，”他安慰我，“事到如今也補(bǔ)救不來了?？墒?，明年你可要迎頭趕上去才好?！?/p>

“對不起，爸，”我說。

“抱歉是沒有用的。你老師告訴我，你應(yīng)該可以拿甲等的成績?？墒悄銋s一味浪費(fèi)光陰?！?/p>

我不希望爸和我之間有什么芥蒂。我看出他已經(jīng)原諒我，不禁放心地點了點頭。

秋季學(xué)校開課了，貝弗莉·邦菲德一走進(jìn)我們同年級學(xué)生的大教室，我立刻神不守舍。

她有一頭光亮如絲的長發(fā)，眼睛透著爛漫天真，舉止帶點羞澀文靜的矜持。我請她當(dāng)我實驗課搭檔，她答應(yīng)了。到了10月，我真想鼓起勇氣邀她出席學(xué)校舞會，只是有一個難題:我沒有正經(jīng)的服裝。

我走到坐在安樂椅上看電視的爸爸跟前，吞吞吐吐地說:“我知道我們負(fù)擔(dān)不起，不過我想約人家參加舞會，卻沒有一套西裝。”

爸爸看了我一下。他從來不會給我錢買任何他認(rèn)為無聊的東西，所以我早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墒前职终f:“你需要的一定買給你。”

第二天傍晚，我們一起走進(jìn)雷爾夫男裝店。“我兒子要去參加舞會，我想給他買套衣服，”爸爸跟店員說，“拿你們最好的貨色給我們看看好嗎?”

店員拿出一件黑色的西裝上衣，一條淺灰色禮服褲子，一件領(lǐng)尖有鈕扣的白色襯衣。光是那件西裝上衣就要45塊錢，是我前所未聞的數(shù)目。我望著爸爸，以為他一定搖頭不買。而他居然點頭同意了。

我?guī)е追b走出衣店，從上衣到鞋子都全了。爸爸花了超過100塊錢。我從來沒見過他花那么多錢買東西，汽車不算。

到了星期六，我鼓起勇氣約貝弗莉去參加舞會?！皩Σ黄?，”她歉然說，“這個周末我得去多倫多出席一個婚禮。心領(lǐng)了!”

我說再見，把電話聽筒放下，大聲尖叫起來。

“那女孩子要跟家人到別處去，”我事后滿腔沮喪地跟父親解釋，又不大老實地補(bǔ)了一句:“是臨時有急事?！?/p>

爸爸皺了皺眉頭，用安慰的語氣說:“以后還會有舞會的?！蔽也唤畔滦念^大石。

幾個星期后的一個星期夫，我穿著整套新衣服上教堂去。晚飯后我在家時看電視，麥克斯開著汽車來了?！拔腋溈怂股宪婈牪倬殢d看冰上曲棍球賽去!”我大聲告訴父母說。

“換了衣服才去，”爸爸喊道。

“我們只是去看!”我不以為然地說，隨即坐車走了。

可是，在操練廳里，有人向我們高呼:“球員人數(shù)不足，組不成隊，快來吧!”我于是把西裝上衣脫下，租了一對溜冰鞋，上去當(dāng)守門員。

球賽開始后5分鐘，球突然向我飛來。我跌倒的時候，雙膝重重著地，只聽見清脆的一聽“嘶”，兩條褲腿膝蓋部分裂開了。

我嚇慌了，趕忙回家，噔噔走進(jìn)客廳，讓父母看我的褲子。他們都吃了一驚。

“怎么早不聽我說呢?”爸爸大叫大嚷，“你知道我要干多少活才買得到那套衣服嗎?”他走進(jìn)臥室關(guān)上了門。他以前從未曾這樣掉頭不理我。

我挨罵了，卻不服氣，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幻想著剛才原可以好好給自己辯護(hù)。

不久，父親走進(jìn)來?！澳憬裢泶蚯髑蛄?，是不是?”他開門見山問我。我點了點頭。

“真是越來越信不過你了，”他語氣中盡是痛苦。

“人家硬要我打啊，爸!”

“做人得自己拿定主意。我不可能永遠(yuǎn)在這里支持你的；這世界也不會像我那樣寬宏大量?！蔽也淮罅私馑囊馑?，可是聽到他教訓(xùn)的語言帶著鼓勵，我又一次感到如釋重負(fù)。

那趟約會貝弗莉失敗之后，我打定主意要提高自己在女孩子心目中的地位。我想，沒有什么比做主音吉他手更能吸引她們了。我發(fā)誓要買下霍洛韋唱片公司櫥窗里那個紅色芬德·斯托卡斯特吉他。

我周末到鋸木廠去工作，回家的時候總是滿身油污、木屑?？墒沁@苦差事現(xiàn)在可有了新的意義。我的儲蓄慢慢多起來。有一個星期六，我終于超過100美元的目標(biāo)了。我決定星期一就去問唱片公司經(jīng)理，可不可以先付100美元做那個吉他的訂金。

星期天早上，媽媽醒來感到不舒服，爸爸于是叫我一個人去教堂?！奥_車，完了馬上回家，”爸爸說。

“好的，”我一口答應(yīng)。有機(jī)會一個人駕駛我們那輛新的日本車，我十分興奮。這是爸爸有生以來的第二輛新車，也是他第一次用信貸方式買的新車。

我在教堂里碰見4個朋友:比利·哈克韋爾、布賴恩·麥克塔格特、達(dá)琳·洛厄里、克里斯·約翰森?！澳慵胰四?”比利問我。

“媽病了，”我回答，“爸留在家里陪她?！?/p>

他們交頭接耳商量了一下，接著就坐上我的車子?！伴_車到斯普羅特湖去玩吧，”達(dá)琳提議。我想起了父親的囑咐，有點猶豫；可是我心想可以早點回家，不會有人知道的。

那些小路滿是冰雪。開了幾里，車子上了一座滑溜溜的小山，有個大貨車?yán)@過一輛沒法開動的汽車，赫然在我那條車道上迎面開過來。我用力踩煞車，車子還是向前滑，跟貨車撞個正著了。

我下了車，看見貨車沒有損壞，爸爸那輛汽車車頭卻全毀了。“爸肯定要宰了我!”我想。

一輛吊拖車把爸爸這輛象征自豪和喜悅的汽車拖到我家門前。一到家，我那些朋友紛紛跳下車作鳥獸散，只?？死锼挂粋€人留了下來，準(zhǔn)備陪我挨罵。

爸爸一看見他那輛撞扁的車，馬上沖出大門?！澳阍趺锤愕?”他厲聲叫道，“進(jìn)去!”這時，連克里斯都決定溜了。

進(jìn)了家門，爸爸語帶厭惡地說:“問題不在那輛車子——車子可以修好。只是我再也信不過你了。”我再一次躲進(jìn)自己的房間，等待爸爸來敲門。

我從黃昏等到黑夜降臨，才明白這一次他不會來了。矇眬入睡之際，我知道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條鴻溝。我擔(dān)心，假如沒有更多的機(jī)會，我永遠(yuǎn)不可能彌補(bǔ)這條鴻溝。

我照爸爸吩咐，到保險費(fèi)理算處辦手續(xù)。

“你當(dāng)時稍稍越過了反方向的車道，”理賠員跟我說，“所以這次撞車你也得負(fù)上部分責(zé)任。你爸爸得付100美元的自負(fù)金額?！?/p>

這番話教我大吃一驚，不僅因為那貨車當(dāng)時其實是完全開到我那條車道上，也因為那100美元自負(fù)金額，把我準(zhǔn)備買吉他的儲蓄幾乎一掃而光了。我把那5張20美元鈔票抽出來的時候，不禁想到過去每個星期六不避齷齪干的粗活，心里覺得好冤。現(xiàn)在，那一切似乎都是白干了。

我總算熬過了高中一年級，1969年高中二年級那一關(guān)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闖過了。一天晚上，我在臥室里，爸爸走了進(jìn)來。那次撞車之后，空虛、漫無目標(biāo)的感覺一直困擾著我。我跟朋友四處鬼混，把薪水亂花，和爸爸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了。

“我盤算過你的前途，”爸爸開口了，“不是人人都要上大學(xué)的。我希望你明白，在鋸木廠工作并不丟人?！?/p>

我愕然坐在那里，心亂如麻。爸爸放棄我了么?或者他想說的是，無論怎樣他都愛我?

那年夏天，勞倫斯從楊百翰大學(xué)回來，掙錢準(zhǔn)備下學(xué)期的花費(fèi)。一天晚上，他問我有什么計劃。

“也許在鋸木廠工作吧，”我說。

“要是鋸木廠關(guān)門，你怎么辦?”他問。

“我會找別的工作。”我回答說。

“人家憑什么要請你?”他問得直截了當(dāng)。我默默地坐著。

“你聽我說，”他說，“為什么不到普羅沃去念完高中呢?你現(xiàn)在不跳出來的話，恐怕這一輩子就這樣下去了?！?/p>

他的話比父親說的更嚇壞我。我寸步?jīng)]有離開過艾伯尼，可是想到在另一個地方從頭開始，我心里泛起了新的希望。

我懷著急切的心情征求爸爸同意?！半x開了這里的一切，我應(yīng)該會好多了，”我懇求說。

爸爸盯著我的眼睛看。他一定看出了我孤注一擲的決心?！昂冒桑彼K于說，“我們看著辦吧?！?/p>

3個星期后我收拾好行李。我到爸爸臥房去跟他道別，看到他從桌子里抽出一些東西。

“我知道你沒多少錢，”他說著把一個信封交給我，“這些也許有點用?！蔽宜洪_信封，里面是5張縐巴巴的20美元鈔票。

“不用謝我，”爸爸說，“這是你自己的錢，你撞車那次的錢?！蔽腋械阶约耗樇t了?！澳阋娺^那個保險費(fèi)理賠員之后，我去找他，”爸爸解釋說，“我問他，那輛貨車開到你的車道上來，為什么還說是你錯了。我和他都知道這是占你便宜。我要他撤銷了你的記錄，同時把自負(fù)金額退還，而且指定要退還你付的那幾張鈔票。

“可是，假如我當(dāng)時把錢還給你，你不會學(xué)乖，”爸爸繼續(xù)說，“我于是把錢收好，等到我認(rèn)為是時候了再還你?！?/p>

我真想像小時候那樣張開雙臂抱住爸爸?？墒前职职岩恢皇稚斐鰜?，像他跟別的大人握手一樣。我看出他是要給我一個最后機(jī)會去博回他的信任。我下定決心不叫他失望。

在普羅沃，我進(jìn)了高中三年級，努力專心念書。我絕不浪費(fèi)那100塊錢，大半拿去買書。寂寞不斷纏著我，陌生、氣餒的感覺往往使人幾乎沒法堅持下去。但是當(dāng)我一想到要再次面對爸爸，我就會奮力重新集中精神讀書。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我付出的努力開始有了成果。到了4月，我盯著自己的第三季度成績單，簡直沒法相信各科成績都是甲等。

我打電話給爸爸。他說:“我真為你感到自豪，我向來都知道你做得到的?！蔽业难劬窳?。

兩個月后我高中畢業(yè)，回到家里。走進(jìn)大門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和爸爸之間的鴻溝消失了。

我回家不過幾天，爸爸心臟病猝發(fā)。此后一個半月他都躺在醫(yī)院里。8月中有一次去醫(yī)院看他，我局促地坐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爸爸打破了沉默。

“你打算將來怎么樣?”他問。我感覺到他很想知道家里一切都已無須牽掛，我于是講了我的將來。我們討論的不是一個十來歲小伙子希望贏得朋友吹捧的美夢，而是一個要上大學(xué)的成年人的計劃。爸爸似乎滿意了。

那天晚上他舍我們而去。我非常慶幸終于贏回了自己一度不知愛惜而失去的信任。

后來幾年，我上了大學(xué)，展開了自己的事業(yè)，發(fā)覺爸爸是對的。世界并不像他那樣耐性寬容。不過我也發(fā)覺父親其實從來沒有舍我而去。他照顧著我，照顧我這個浪子，不管我失足多少次。他到現(xiàn)在還在護(hù)著我。

(陳衛(wèi)摘自[美]《讀者文摘》199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