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松
一位戰(zhàn)士與一面國旗
陶維革來了,躺在西子湖畔一家飯店的床上。他蒼白中泛著菜色的面孔,卻在那嵌著的雙眸里,寫著一個年輕的生命,在用信念與死亡抗?fàn)庍^程中表現(xiàn)出特有的剛毅和頑強。
面對這樣一張憔悴的面孔,我們難以相信連欠身握手都顯得困難的陶維革,5年前曾經(jīng)在天安門前金水橋上,用標(biāo)準的軍人步伐走過了8個春秋。
1984年10月,18歲的陶維革參軍來到了武警北京總隊。不久,便以1.81米高挑勻稱的身段、英俊的面龐和優(yōu)秀的軍人姿態(tài),被選到了國旗班。
時隔10年,陶維革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升國旗時的情景。那天,陶維革激動得一夜未合眼,他把皮鞋擦得亮亮的,禮服用烙鐵燙了一遍又一遍,天不亮就穿戴整齊,等待著神圣一刻的到來。
出發(fā)了!走出天安門,邁上金水橋,寬敞的東西長安街上,晨風(fēng)吹來,頭頂上的紅旗獵獵作響,陶維革感覺原來只有幾公斤的國旗陡然增加到幾十公斤。
138個落腳的正步聲,一如共和國士兵心中鳴響的138聲禮炮。陶維革的余光里,旗桿下,幾千雙眼睛已經(jīng)聚集在一起,等待著那神圣的時刻。
“敬禮!”當(dāng)鮮艷的五星紅旗隨著莊嚴的國歌,與地平線上新的一輪紅日同時升起的時候,陶維革覺得渾身熱血沸騰。
一天傍晚,剛剛降完國旗的陶維革像往常一樣威武地站在哨位上。突然,他覺得上腹部猶如一把刀子在絞動,劇烈的疼痛使得他雙眼一陣陣發(fā)黑。
眼前,是廣場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游客;身后,是長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陶維革只有一個信念:絕不能在哨位上倒下去!
兩個小時過去了,接班的戰(zhàn)友到來之后,陶維革還是堅持正步走回營房,最后倒在營房的草地上不省人事。
醫(yī)院診斷,陶維革得的是十二指腸潰瘍急性穿孔。醫(yī)生聽說他剛從哨位上下來,驚得目瞪口呆:要是再晚半個小時,這兵就沒命了!他哪里知道,這些天老兵退伍了,陶維革每天都要站6個班次12個小時的哨,他的病是累出來的……
幾個寒暑過去了,部隊準備安排超期服役的陶維革退伍。得知消息,陶維革又是一宵沒合眼。他舍不得離開戰(zhàn)友,更舍不得離開朝夕相處的國旗。第二天,他向政委傾訴了自己的愿望。政委心里感慨:多好的戰(zhàn)士,他們已經(jīng)把國旗融進心里了。于是,陶維革又留了一年。
1990年2月,陶維革退伍了,分配在湖北省黃岡地區(qū)交通局食堂任司務(wù)長。雖然月工資不足200元,但要做的活兒卻不少。管買菜,管將近200人的早飯,還管局屬4個單位的糧油關(guān)系。他成了單位里最忙、最累的人。1992年,他終于倒在了病床上,經(jīng)診斷,陶維革得的是重癥慢性再生障礙性貧血。
剛剛走上人生最具鮮活的第28個春秋,擺在面前的就是隨時都可能襲來的生命盡頭,陶維革連一絲絲調(diào)整意念的時間都來不及。聽說不斷地輸血可以維持生命,還有人用骨髓移植的辦法治愈過一例。陶維革說,這可要花多少錢呀,如果花這么多錢就別給我治了,我工作時間不長,單位效益也一般,治下去會拖垮單位和家庭的。
陶維革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惡化。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長了,可只要一閉上眼,他那面親手升起過1200多次的五星紅旗就會在眼前飄揚。1995年元月18日,已經(jīng)連續(xù)5天粒米未進、因眼底出血致使視力幾乎降為零的陶維革似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終點了。他叫哥哥找來自己珍藏的兩張報紙,一張是1986年9月的《工人日報》,另一張是1994年9月15日的《人民日報》,讓哥哥念給他聽,那上面刊登了他與國旗有關(guān)的兩則報道。哥哥一字一句哽咽著念,淚水掛滿了雙頰,最后泣不成聲。每當(dāng)念到關(guān)于陶維革的情況時,陶維革就要在床上翻動一次,末了,維革說:“聽說國旗換了新旗桿,我想去看看;聽說基座比以前更氣派了,我還想摸一摸,可我那時的戰(zhàn)友或許都退伍了,哥,幫我給人民日報記者寫封信吧,你說我想念戰(zhàn)友,想念國旗,請他替我向國旗敬個禮……”
一位病人與一名記者
陶維革哥哥代寫的信幾經(jīng)周轉(zhuǎn),一個多月之后,終于擺在了《人民日報》群工部記者傅昌波的案頭。這位陶維革的同齡人至今回憶起來,禁不住當(dāng)著我們的面流下了熱淚。當(dāng)初他被這樸素而又飽含深情的來信深深地打動了,立即要通了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的電話。他想把陶維革接到北京,讓他親眼看看國旗,看看戰(zhàn)友,可陶維革病情嚴重,不能長途旅行。傅昌波和同事們商量,決定替他去天安門廣場,在國旗升起的時候,向國旗敬個禮!
1995年3月17日5時40分,北京的氣溫突然降至零下8攝氏度,但廣場旗桿周圍仍聚集了數(shù)千人。旗桿的東側(cè),還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深夜從天津趕來的200多名小學(xué)生。同學(xué)們聽說傅叔叔是替一位病重的退伍戰(zhàn)士來敬禮的,個個睜大了眼睛。他們幼小的心被震撼了,要讓記者給陶叔叔捎個話,遠在千里之外,有一群天真的孩子,祝他早日康復(fù)16時20分,隨著升旗手一聲莊嚴的“敬禮!”五星紅旗冉冉升起,一名國旗護衛(wèi)隊員和傅昌波站在一起,替陶維革向魂牽夢縈的國旗行了一個標(biāo)準的軍禮。晨光中,傅昌波右手撫胸,面對東方,代表陶維革和自己,向國旗行注目禮。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禱,愿這神圣的典禮能給遠方的陶維革以戰(zhàn)勝病魔的力量。
一位國旗之子與記者的兩封書信在3月24日的《人民日報》刊登之后,短短的幾周時間里,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信件、匯單、醫(yī)療信息像雪片般飛來。而此時的陶維革已被病魔折磨得身心交瘁。得知此事的中央電視臺攝制組專門拍攝了新的升旗儀式全過程,并請求有關(guān)部門,將陶維革當(dāng)年親手升過的一面國旗,作為禮物,送給這位特殊的戰(zhàn)士。天安門國旗護衛(wèi)中隊全體官兵身穿禮服,向陶維革祝福并行持槍禮。
4月20日,當(dāng)那面寬4.6米,高3.38米的旗幟徐徐展開在他面前的時候,陶維革一把抱過國旗,緊緊地貼在臉上,長達17分鐘,在場的人們無不滿然淚下。
這是怎樣的一種規(guī)格呵!陶維革知道,這面在天安門廣場上升降過的特殊旗幟,如今被國家有關(guān)部門珍藏,誰也不能隨便拿出來的;戰(zhàn)友們那齊刷刷莊嚴的持槍禮,是共和國國賓才有的禮遇啊,怎不使人激動萬分!
一個話題與一座城市
陶維革與我們這座城市聯(lián)系在一起,是由于一位與陶維革素昧平生的武漢讀者看到一本雜志中一段關(guān)于陶維革事跡的文字,特地買了兩本雜志趕往協(xié)和醫(yī)院。陶維革請哥哥撥通杭州的長途,于是一個圍繞著國旗的話題便在這一來一去的電話兩端溝通了1996年元旦,請?zhí)站S革來杭州參加升旗儀式!
病情剛剛好轉(zhuǎn)的陶維革欣喜萬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心愿:再次親眼看看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也看看那些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際無私地關(guān)心自己、幫助自己的浙江親人。
陶維革帶給這座城市的是一種精神,一種超越物欲之上、但又平實無華的精神。人們在他身上似乎找回了這個時代曾經(jīng)失落過的某種情愫。那些天,杭州的不少青少年心里想著這樣一件事:我們該以怎樣的方式來報答這個社會?于是,1000名杭州青年自發(fā)地聯(lián)合起來,以倡議的形式向全國青年發(fā)出熱情的呼聲:愛國,敬業(yè),做好事,不留名!
元月1日清晨,新年的第一抹朝霞把美麗的西子湖映照得格外秀麗,杭州青少年廣場上,1000名來自社會各界的青年和中小學(xué)生代表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廣場中央。升旗儀式開始了!
3名武警戰(zhàn)士護衛(wèi)著國旗,用矯健的步伐走近旗桿,雄壯的國歌聲中,五星紅旗伴隨著新年的第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在晨風(fēng)中高高飄揚。
隊列前,陶維革緩緩地舉起右手,向莊嚴的五星紅旗行了一個標(biāo)準的軍禮!
(蔡紀新摘自1996年1月22日《錢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