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瑞垠
我有兩位朋友N和G,N住北方草原,G住南方半島,彼此是同行,以爬格子為世人所知。
初春某日,細雨淅瀝,我正在寒舍與一氣功師探究瑜伽功之奧秘,驀地,門鈴“叮咚”作響,我忙去開門,見是一位白發(fā)、癟嘴、躬背的老人。頗感陌生,不敢貿(mào)然相認。
“不認識了,我是N啊!”客人頓生詫異。聞聲,我方恍然太悟,殷殷邀至客廳,遞煙沏茶。
才兩年不見,剛交50的N,競衰老成若般模樣,委實令我困惑,N似有察覺。
“日子過得不順暢……”N說。
“是否遇到了啥不幸?”我問。
“沒災沒禍?!彼稹?/p>
“那究竟為啥?”我越發(fā)不解。
“啥都看不慣,啥都沒意思,啥人也不想見。”N臉色沉郁得讓人難受。
“既如此,干嘛來見我呢?”我忍俊不禁地問道。
“你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一個傾吐對象?!?/p>
“為啥?”
“我誰也不想說,我甚至也不想以文字來傾訴了,孤獨是美。”
“啊,先生,正是這孤獨害了你!”氣功師禁不住發(fā)出感慨,“我不是嚇唬你,你已經(jīng)病得很重……”
“我也知道,我的心比我的外貌還要衰老,”N說,“可我一直在吃補藥,蟲草、鹿茸、人參、龜鱉丸、三株日服液……,凡新研制、新發(fā)明的我見啥買啥……”
“不要迷信補藥,”氣功師說,“先生,你要善待生命,走出孤獨?!?/p>
“我也想這樣做,此番南下,即是一次嘗試,”N苦澀地一笑,“然則,我擔心一回到北方,就又回到孤獨之中,那對我簡直是一種誘惑。”
“這就難了……”氣功師有點沮喪。
“喂,”我碰了下氣功師,“教他幾套招數(shù)?!?/p>
“自然可以,”氣功師說,“不過,氣功之氣與意念、心境息息相關,《紅樓夢》上不是說‘心病終需心藥治,解鈴還需系鈴人嘛!,話到此,氣功師起身告辭,我送至門口,他對我悄然說道:“這位仁兄若不走出孤獨,戰(zhàn)勝自我,不出半年,即會抑郁而亡?!?/p>
后來的事實,竟被氣功師不幸而言中,只是,N的死期比氣功師的預料延緩了1個月。我只能嘆息,視為人生一謎。
N走了,我的摯友中還有G,其實,G長我近20歲,說是忘年交更確切些。我與G已有十多年未見,但一年總要通幾回長途電話,從他那朗朗話音中能感悟到G的思路明晰、身心康泰。但我對他之思念日見彌篤。說來也巧,N歿后一月,我與G竟在一次筆會上不期而遇,晤面的最初一剎那,真令我驚詫莫名。年近8旬的G童顏鶴發(fā),腰桿挺拔,精神健旺,談笑風生,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像是要年輕20歲。與會者也都驚嘆不已,一個個向他討教個中秘密,如何“活法”?
“G先生,總說‘生命在于運動,你是否特別在意這一點?”有人率先提問。
“運動自然要運動,否則全身的骨骼會銹蝕的,”G灑脫地笑道,“不過,運動時也有個心境問題,我特別在意心境。心境乃是調(diào)節(jié)人生老病死的總樞紐?!?/p>
“‘心境?”另有人接話,“能否說得具體些?!?/p>
“好吧,我有四句話:忘掉年齡,走出孤僻,榮辱不動,調(diào)適心情?!盙說。
眾人搖頭晃腦,紛紛復誦,凝望著G,等待著他的闡述。
“先說忘掉年齡。通常我們謂年輕人具有‘年齡優(yōu)勢,但對老者而言,年齡卻是一筆財富,只是很少有人看到這一點。一提到老年,總想到黃昏、夕陽、暮云、夜色,既如此,不若忘掉年齡,少憶舊,多前瞻,將每天的生活都編織成一幅新的畫面,不僅要跨過21世紀的門坎,還要活得更長一些,如此,你就不會懶散,不會懈怠,生命就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生機。
“第二,走出孤僻。孤僻幾乎是老年人之通病,自我封閉,遠離人群,自以為是,昏昏糊糊,隨之變得困頓、萎靡。我則反其道而行之,廣交朋友,接納吸收、渴求一切未知的事物,與眾人同樂而不獨樂。心有郁結(jié),與人傾談,以求化解,以求轉(zhuǎn)移??傊?,務必將自己看成社會群體中之一員,而非脫離社會群體之一員。
“第三,榮辱不動。我之所以生活到這般年歲,戰(zhàn)亂災禍、酸甜苦辣什么沒有經(jīng)歷過?我從不沉浸其中。那樣,豈不是自我纏縛?宋代詞人方岳寫道:‘古今多少遺恨,俯仰已塵埃。不共青山一笑,不與黃花一醉,懷抱向誰開?借此,與諸君共勉。
“第四,調(diào)適心情。這與前述三點密切相關。此話好說,做到卻并不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關鍵在于要悟透,所謂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哪還有什么值得顧戀的呢?我尤其欣賞徐志摩《再別康橋》開頭的詩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這不是虛無,而是徹底的唯物論,蘊含著深邃的人生哲理。倘能如此,那么,就沒有什么事會讓你寢食難安,耿耿于懷,你無求無欲,便可以豁達地面對一切?!?/p>
G說到這里,停下,環(huán)顧眾人:“咦,我們不是來開筆會的嗎?我盡扯這些做啥?”
眾曰:“先生宏詞高論,不似筆會,勝似筆會。”
一陣豪邁的笑聲,溶入了西陵峽若隱若現(xiàn)的波光嵐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