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祥
君子言義不言利,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行為準則。清代畫家沈海濤,其畫深得古人妙意。金陵有一富商,慕名求畫,因為款待不周,他推席而罵:“你算什么東西?至多一村驢罷了!你以為我是賣畫的畫工嗎?”接著又埋怨從中牽線的友人:“君誤我,令我筆墨數(shù)十日臭!”宋代畫家郭忠恕也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在陜西時,一個衙內(nèi)持重金請他作畫,他不理會。后來這位衙內(nèi)用計將他誑去,軟禁起來,每天酒飯招待,條件是他必須留下一幅畫來。郭忠恕便選了一匹長絹,一端畫了一個幼童,另一端畫了一只風箏,中間用一根細長的墨線連在一起,衙內(nèi)看了哭笑不得,只好把他放了。
也有一些畫家,敢于蔑視“言義不言利”的行為準則,將自己的畫作為商品,標價出售。鄭板橋?qū)⒅窈妥止_標出“潤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庇痔丶诱f明:“凡送禮物食物,不如白銀為妙。蓋公之所送,未必即弟之所好也。若送現(xiàn)銀,則心中喜悅,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恐賴帳。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作無益語言也?!甭牽跉?,很有些不耐煩。的確,送來不需要的實物,又得轉(zhuǎn)手變賣,既麻煩,在價格上還會吃虧。至于賒欠,討起帳來于朋友面上又不好看。對于那些討價還價的求畫者,他干脆來個“還價免言”,把門堵得死死的。他有詩云:“畫竹多于賣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春風過耳邊?!蓖耆珱]有“優(yōu)惠”的意思,公平交易,雙方受惠。
清代書畫家張叔未,嘉興人,寫得一手漂亮的篆書和隸書,向他求字的人很多,他的“潤筆”也就愈苛刻。一幅字按其大小多寡,都有一個價格,這還不包括署款。如果需要署上“大人”款識的,另外加銀。他有個朋友,很富有又很吝嗇,曾請他書寫了一聯(lián)字,卻又舍不得多付“大人”款識的錢。朋友的意思:既然大家是朋友,就不必過于認真,題上“大人”二字也只是舉手之勞??蓮埵逦磪s只認銀子不認朋友,朋友終未能得到“大人”的款識。
海南畫家邵子庸,做事更為有趣。邵子庸擅長畫蟹,價格也高得嚇人。有人既想得蟹又舍不得掏銀子,往往只給一半的畫酬,邵子庸也真做得出。一半的銀子就畫只“半面蟹”??伞鞍朊嫘贰庇蛛y成畫,他就想了個巧妙的辦法:先畫一塊水畔的石頭,讓蟹探出一半身子,驚奇地打量著石頭外的世界,神采宛然如生。沒料到這種“半面蟹”反而成了他的絕活,比起全蟹來別具情趣。引得求畫者都只愿出半價,買只“半面蟹”,這倒是邵子庸始料不及的。
畫家賣畫的運氣,并不是每人都好。因為一般買畫者重名不重實,只要是名家,即使寥寥數(shù)筆,價格依然昂貴;反之,若是布衣寒士,即使畫出了絕世之作,也很難出售。道光時,華秋人岳巖在北京賣畫,因為名氣不大,生意很難做,其實,岳巖的畫是很有功力和特色的。一天,他碰到另外一個賣畫人,那人說自己出售的全是名人字畫。岳巖喜愛收集名人字畫,就讓那人將畫攤開。仔細鑒別了半天,雖然都是名家手筆,但畫得卻很一般。他有些失望,打算離開。猛然瞥見包畫的紙,也是一幅畫,比那些名家手筆強多了。他拿過一看,哭笑不得,原來那張包畫紙,正是前些日子賣出的自己的一幅畫。他悵嘆良久,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背著畫箱出了京城。
也有些畫家,因為名氣大了,蔑視買主,收了訂金,又遲遲拖欠畫稿,信譽不佳。清末著名畫家任伯年即是一例。他晚年蟄居姑蘇,疏懶成性,且好食鴉片。一天,他的朋友戴用柏、楊伯潤路過門首,見一學徒倚門而泣。戴問其故,學徒說:“店主命我送畫資給任先生,已有好幾個月了,先生仍不作畫。店主疑我吞沒了畫資,今天又命我來取畫,若是取不到,就要痛打我。但先生今天仍未作畫,看來這頓毒打我是挨定了!”戴用柏十分生氣:“名士就可以這樣不負責任嗎?受人錢財,不為人作畫,豈有此理!”于是同楊伯潤闖進屋里,見任伯年懶洋洋躺在煙榻抽大煙,戴拍案大呼:“你受人錢財,拖欠畫稿,害得小伙計倚門痛哭,是什么道理?快起來作畫,不然我就痛打你!”任伯年不得已才作畫。由于生性疏懶,欠下畫債,直待討打,方始作畫,這樣的名士風范,怎不令人發(fā)噱?
還有個別畫家,由于斤斤計較畫酬,而自取其辱。光緒年間,華亭畫工胡恭壽名震一時。這年,松江府某太守遣仆人帶著銀子上門,請他作畫。胡嫌銀子少了,拒絕說:“謝謝你家主人厚愛,鄙人不識官為何物,只知道作畫須付錢,而且必須按我所規(guī)定的潤格付足,否則,我是一筆都不畫的。”太守只好添足銀子,胡恭壽這才答應作畫。這天,太守大宴賓客,胡恭壽也被邀請了,席間,太守與客人大談繪畫一這一切都是事前預謀好了的。太守故意問道:“此地有個很有名的畫家,名叫胡恭壽,你們知道嗎?”客人都作驚詫表情:“有這么個大名人嗎?我們怎么從未聽說呢?”太守表示遺憾,只好取出胡的畫讓大家開開眼界,胡恭壽在一旁矜持地笑著。不料賓客卻說:“這算什么畫呀,惡俗極了,看一眼都令人惡心!”太守撫然嘆息:“諸君哪里知道,作這樣劣畫的人,還把自己看得十分了不起呢!”賓客說:“大人,你被他騙了啊!”太守立時大怒,將畫撕得粉碎,然后將眾賓客邀往后廳喝酒,將胡恭壽一人孤零零晾在前廳。胡恭壽呆愣著,不知所措。這時,那個求畫的仆人走過來,奚落說:“先生,你怎么這樣不知趣,還想等酒喝嗎?”胡這才清醒過來,倉皇逃出府衙。
太守倚仗官勢,凌辱畫人,誠然可惡,但畫家對畫酬斤斤計較,也有失厚道。即使在商場中,除了利益關(guān)系之外,也還有感情和真誠,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商業(yè)道德。在這點上,周昆來可作畫家楷模。他是江寧人,長于畫龍,游歷武昌時,在黃鶴樓賣所畫之龍,每幅售價一百兩銀子。某臬司登樓觀畫,嘗玩不忍離去,頻頻點頭:“這樣的畫,真值一百兩啊!”一連說了三遍。周昆來很感動,當即以畫相贈,說:“賣畫并不是我的目的,一百兩銀子又算得了什么?我是在尋找知音呀?難得仁兄如此賞識,這幅畫我就贈與知音了!”
(責任編輯/孫開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