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國建
1973年的春天,天氣比往年要暖得早,剛剛5月23日,黑龍江上至漠河口下至烏蘇里江,遙遙數(shù)千里冰河就已經開始崩動,眼見得就要開江。這可是多少年來都沒有過的事,所以計國信帶著他的人往江邊上跑的時候,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們是昨天下午剛上的島,預備呆個兩三天。這旮旯老百姓話說:二十六七江鼓嘴。多少年來都是這樣,早也早不過兩天去,晚也晚不過兩天去。算著22號上島,24號返營,怎么著也來得及。臨執(zhí)行任務前,計國信正接到對象一封信,計國信嫌鬧心,就沒拆。他對象和他中學同學,長得還是挺不錯的,女同志一長得不錯,就掂不準自己的份量了,時常鬧點小情緒。他對象說讓計國信今年就轉業(yè),不轉就拉倒,她好找個工人階級。這是上封信里的話,還命令他馬上就回信。計國信當時就在心里冷笑了一聲,說你憑啥命令我?連長命令我還差不多。計國信去年提干以后,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回家轉了一趟,一天在對象家,瞅著沒人,就霸王強上弓,把她給辦了。他想你都讓我給辦了,你還能蹦噠到哪里去?就不回信!這不,他對象就沉不住氣了,自己先舉了白旗。舉白旗計國信也不想搭理她,拿著她的信也不像先前那么金貴了,隨手往抽屜里一扔,準備回來再看。誰知昨天剛一趟過江心,就聽見冰底下的水流發(fā)出的“嘭嘭”的響聲,尤大江趴冰面上一聽,立即喊起來:排長,就怕要提前開江!
尤大江是本地人,他爹是烏蘇里江上的獵戶,知道黑龍江的脾性。計國信就有點兒猶豫。要是帶著戰(zhàn)士上去了下不來,開江的這段日子里,他們就得耗在這個荒島子上了。他們除了帶了一點干糧,什么準備也沒有,餓不死也得凍半死了。隔著滿江橫沖直撞的冰堆,神仙也沒法,除非派直升飛機。但這是今春最后一次上島了,任務總得完成吧?這一陣子連里有說法,說計國信吃不得苦,城市兵就是不行!這是連長的話。連長自己大老粗,就不怎么喜歡城市兵,要不是指導員撐勁,計國信的四個兜不知哪個驢年馬月才能穿上哩。就這么回去了,又讓連長瞧不上,三排長心里該高興死了。這么想著,計國信就將沖鋒槍壓到腰間,命令隊伍跑步前進。說是隊伍,其實連計國信在內,才三個人。軍犬黑蓋狂奔著在前頭帶路,踢起漫天的雪粉。
每年冬季到開江之前這一段,邊防部隊都或十天或半月,派幾個兵到這座有爭議的江心小島上轉悠轉悠,夜里再點上幾堆篝火,讓對面的人知道,這島子上有我們的人在耕作哪。昨天一上島,計國信就指揮他的兩個大頭兵趕緊拾干棒,摟柴草,說是抓緊時間完成任務,明天一早就返營。到了晚上,東西北三面,各點起一堆大火,噼里啪啦,燒得丈多高,跟火山爆發(fā)似的,把天都燃紅了。戰(zhàn)士王有根盤腿坐在雪窩子里,一邊啃大饃一邊發(fā)牢騷,說是一個狗蛋大的地塊,有個什么爭頭,被計國信狠狠剜了一眼。王有根是新兵,又是個少數(shù)民族,蒙古名叫個什么灰皇極納吐,外號灰黃霉素。他一氣之下,就要求改個漢族名字。連長說跟我姓王,就叫王有根。尤大江私下里說,怎么能跟他姓?跟黨姓也不能跟他姓。王有根大吃一驚,問:怎么還有姓黨的?尤大江橫他一眼,說你以為是你蒙古,統(tǒng)共沒有十個姓。我們漢族幾百個姓,怎么能沒有姓黨的?王有根挺委曲,就把這話報告給了連長。連長就在晚點名上說,王有根同志是內蒙古,不是蒙古,作為軍人,守著邊界,在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特別要弄清!尤大江對連長就有想法,認為他無限上綱。對王有根也有想法,認為啥話也不能對他講,腦子里少了一根弦。所以這會兒聽了王有根的牢騷,就借機批評他說,王有根你腦子里就是少了一根弦,政治這根弦,你要不是個少數(shù)民族,排長非得讓你寫檢查!計國信不耐煩地揮揮手,像趕一群蠅子,說行了行了!尤大江你是老兵,你要多幫助幫助王有根,王有根這個同志本質上還是不錯的。
最近以來,計國信都沒有好心情。對象的事是一碼事,她說的那個工人階級,也是計國信的中學同學,他爹給結合進市革委當個副主任,也是聾子的耳朵,他就人五人六的,追郝慶梅追得緊。郝慶梅是計國信對象的名字。再就連長總找自己的茬,上天在軍報上發(fā)了一篇小散文《我愛邊疆的一草一木》,連長看了就說他投機取巧:城市兵就是不能腳踏實地。說白了,還不是因為自己和指導員走得近乎。哪里都有斗爭呢。計國信想,也不一定就是階級在斗,我和連長,連長和指導員,王有根和尤大江,不都天天在斗嗎,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
王有根是頭一回上島,吵著要讓尤大江帶他去看“順風碑”:聽說那碑是皇上立的?尤大江嗤之以鼻,說你就知道皇上,你懂得個屁!說著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雪,帶王有根往島子東頭走。黑蓋“刷”地一聲,箭一般地沖出去百十米遠,看看,又轉回來,靜靜地臥在計國信腿跟前。
火堆四周的雪都化了,露出溫濕的地面,蒸騰著一層濛濛的熱氣。計國信往身子底下又墊上一蓬干草,半躺上去。他可不敢像王有根那樣,盤腿坐在雪窩子里。在這上頭,漢族人不行。計國信想,在我們中原老家,這會兒早就是春暖花謝了,哪像這黑龍江啊,五月天氣,還到處是冰天雪地的。真是一片遼闊的土地啊。聽說還讓俄國老毛子占去150平方公里呢,不然還大。俄國老毛子,蘇聯(lián)修正主義,都不是個東西。計國信翻了個身,讓背偎著火堆,頓時,脊椎骨竄上一股子熱氣,鬧得周身都暖烘烘的。上高中那會兒,有一年春天,計國信偷偷約上郝慶梅,往大架子山里的娘娘廟去玩。娘娘廟里渺無人跡,人剛一走進去,就驚飛一群老鴉,嚇得郝慶梅直往計國信懷里鉆。廟里早先有兩個姑子,讓紅衛(wèi)兵趕下了山,嫁給了生產隊的老光棍,也都生兒育女去了,現(xiàn)在就這么空著。廟前廟后,山桃開得瘋了一般,那么一大片桃花,看得計國信一顆心“嚯嚯”直跳,怎么都按不住。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抄出來一些舊書,計國信偷著看,有一本舊小說里說,桃花是天下第一淫花。當時計國信就覺得奇怪,記住了這句話。郝慶梅那天穿了一件漂白褂子,大辮子烏油油黑,站在一大片桃花底下,弄得計國信不敢看,看一眼就暈。到后來,連站都站不住了,全身抖個不停。計國信想怪不得說桃花是天下第一淫花呢,自己本來挺有意志的呀,那天怎么就那樣把持不住呢?把個郝慶梅嚇得兩眼直忽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躺在冰天雪地里的計國信,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對郝慶梅的怨氣突然就沒有了,他翻一個身,想:回去趕緊回信!
滿天的星星又高又遠,天空像藍寶石一樣,讓人覺得深邃而神秘。
尤大江領著王有根回來了,一路爭論著嘉靖十三年是哪一年。那塊“一路順風”的青石碑就是嘉靖十三年立的。問計國信,計國信也說不準,回說總是明朝的時候,離現(xiàn)在總也有幾百年了,這說明那時候,我們中國人就到了這個島,這個碑就是證明。尤大江說排長你說的對,說的太好了,老毛子搶不去的,修正主義也別想搶去!珍寶島剛剛打過沒幾年,兩邊的形勢挺對立的,提起這樣的話題,
戰(zhàn)士們就有點激昂。
火堆漸漸地發(fā)紅,王有根又跑前跑后地拾干棒,往火堆上扔。黑蓋臥了一會,也開始跟前跟后地跑,偶然停下來,對著對面吠幾聲。黑蓋是條退役軍犬,雖然不在編了,仍然嚴格要求自己,不與老百姓的狗為伍。有時連對老百姓的獵犬,也顯出很不屑的神情。對面的哨樓上亮著燈火,遠得像天邊的星星。每年春天,他們也派士兵上島燒荒。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兩國的兵們你來我去,居然一次也沒遭遇過。真的遭遇上了怎么辦呢?計國信想,就開槍?釀成又一場珍寶島保衛(wèi)戰(zhàn)?
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年,珍寶島的硝煙在千里邊界上,仍然沒有消散。
突然,有歌聲在靜夜里響起來,是著名的《伏爾加船夫曲》。對這支曲子,計國信非常熟悉。所有那一代的中國青年,所有的知青,都熟悉這首歌,和許許多多的蘇聯(lián)歌曲。低沉的歌聲滿懷深情地襲來,瞬間就將計國信擊中了,一種陌生而熟識的東西,漸漸在他心中蘇醒。計國信想我們曾經是多么好的兄弟啊,真不敢相信這樣的歌聲是從敵國的哨兵嘴里唱出來的。隨即計國信又責怪自己,責怪自己在邊境線上,還有這樣該死的小資產階級的柔情。
這是一個美麗而寂靜的夜晚,因為對面哨樓上低緩的歌聲,邊境上一片和平。如果沒有后來的意外,日后的計國信會不止一次地回憶起這個夜晚,回憶起藍寶石一樣的天空,和敵國哨兵歌唱母親的聲音。
當黑蓋的狂吠聲猛地響起來的時候,計國信一驚而起,一把抓過了手邊的槍。他剛才睡著了。尤大江跟著也“忽拉”一聲坐起來,平端著槍沖出去。黑蓋這時已跑出去很遠,一邊跑一邊向著江邊狂吠,這時計國信隱隱地聽見江邊有很悶的猶如滾雷一般的聲音傳來:開江了!
在5月23日的清晨,在東方剛剛露出晨曦的時候,黑龍江猝不及防地提前開江了!
最不愿意看見的事情發(fā)生了,計國信覺得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腦袋上,撞得頭直悶。他一把扯過王有根,就往江邊上跑——只要動作快,他們完全可以在剛剛崩裂的冰河上安全返回對岸。
已經快到江邊了,王有根突然拼命掙扎,要往回跑,掙了幾下沒掙脫,一下把計國信絆倒在雪堆上。計國信非常惱火,躍起來就給他一拳。王有根這才“哇”地一聲哭出來,說:排長,我的槍!
王有根把槍扔在火堆邊上了。
計國信一聽,顧不得埋怨,把自己的沖鋒槍往他脖子上一套,奮力一推,將王有根推到了江面上。江邊的冰已經開始裂岸,一踏上去咔嚓咔嚓直響。糟糕的是這時已經竄出去幾十米遠的尤大江也突然停下來,猶猶疑疑地想往回跑。計國信一看,不得不站下來,以強硬的口氣說:尤大江,你給我站往!現(xiàn)在我命令你帶領新兵王有根返營,任何情況下都不得擅自行動!
看著尤大江帶著黑蓋接著了王有根,并且拉扯著開始往對岸奔去時,計國信才深吸一口氣,撒腿往島子上跑去。身后傳來黑蓋的狂吠,夾雜著尤大江的喊聲:排長,回來時在江面上要繞開霧氣走,霧底下是清溝……
僅僅是一夜時間,雪已經不再像昨天上島時那樣干粉干粉的,而是熟透了一般地開始消融。計國信深一腳淺一腳地趟著,兩腿膝蓋以下都濕透了,加上大頭棉鞋,一抬步有千斤重。上了一個小坡,已經清清楚楚看見下面的火堆,火頭是早已下去了,只剩下一堆暗紅。計國信顧不得許多,一抱頭從坡上滾下去。兩邊的棘條子上掛滿了冰錐,刺到臉上手上,刀割一樣的疼。計國信看見王有根的沖鋒槍靜靜地躺在火堆邊的裸地上,烏油油地發(fā)出暗光。
等到把槍掛到脖子上,計國信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氣。他想這次回去,王有根得狠狠批評。槍不離手,一個戰(zhàn)士,怎么能丟了武器?當然,連長和三排長,都可能會借機作點文章,王有根畢竟是跟著自己出來的。也可能會背個小處分,但也顧不了這許多了,無論怎么著,對自己都是一個教訓。
計國信歪歪咧咧地重新回到江邊,看見尤大江已經帶著王有根和黑蓋安全上了岸,他長出了一口氣。這時太陽也躍出了冰面,將一條冰川映照得紅瑪瑙一般晶瑩。雖然來回不過半個多小時,計國信還是看出了變化,嘭嘭的冰裂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他邁開顫抖的雙腿,循著平坦的江道走,當他快走到江心時,身體突然被猛烈地拋向半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身下驟然升起……他醒來后,只見滿江的冰排爭先恐后地擁擠著,向下游一瀉千里地奔去。而自己卻落在一塊巨大的冰排上,黑龍江水陡然漲起有二三丈高,往日寬闊的江面全線崩裂,擠滿奇形怪狀,山石一般嶙峋的冰排。這些冰柱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最后成一片冰的森林。就像我們在畫報上看到的廣西的石林。計國信這樣想著的時候,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想等我結婚,一定帶上郝慶梅,到這個什么石林去看看。
江面上到處是咔咔的崩裂聲,走到一小半,計國信就很難前進了,他不停地要繞來繞去,并且要不時地停下來,吸口氣從這塊冰排躍到那塊冰排。俗話說封江寸冰跑車馬,開江丈冰兔不行。冰排與冰排之間的裂縫越來越大了,能夠清晰地聽到冰層下轟轟的激流聲。一江巨冰沖撞著翻江倒海一般向下游涌去,撞起的冰塊飛到半空中再落下,在冰面上形成新的障礙。
計國信精疲力竭,已經無力再躍過眼前兩米多寬的裂縫,到達對面的冰塊上。他站在那兒,有些茫然地看著對岸,感覺岸邊的枯樹像拉洋片一樣迅疾地從眼前拉過,尤大江他們很快成了幾個小黑點。他站著的這塊冰完全脫離了前后左右的冰體,變成了一塊名符其實的順江而下的冰排。還好這是一塊巨冰,有半個球場大。他往中間挪挪,坐下來,想吸一支煙。計國信的煙癮不大,但煙齡頗長,讀高中的時候,就偷偷躲在墻拐子里學抽煙。有一回讓班主任看見,狠狠熊了一頓,當著全班女生的面,說他抽煙的樣子像個小流氓。他當時只覺得在郝慶梅面前丟了丑,充滿了沮喪的情緒,至于班主任威脅說要告訴家長什么的,他倒沒放在心上。誰知后來郝慶梅問他:你還抽煙?你抽一支我看看。說著就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煙來,插他嘴上。郝慶梅說這是偷他爸的煙,他爸就隨手把煙扔桌上,估計一天偷兩支他不會發(fā)現(xiàn)。男生們知道了,對郝慶梅崇拜得不得了,計國信就挺長臉的樣子,對郝慶梅喜歡得不能行?,F(xiàn)在想來,自己打算無論如何也把郝慶梅追到手,就是從那支煙開始,他是知道的,他爸在家里抽一支煙,也得讓他媽數(shù)落半天。
煙盒里還有兩支煙,他掂出一支點上,一口吸就下去半截。就目前的處境,他不知自己該怎么辦。尤大江要是聰明,就該趕緊返回部隊去報告,像這么跟著他往下游跑,等于白跑,就是累死了也攆不上冰排。而且就是攆上了又能怎么辦?他站起來,對著岸上的尤大江喊:回去!回去報告!遠遠的,只能看見尤大江他們一邊跑一邊揮手一邊亂喊,喊什么不知道。耳邊到處是轟轟的裂冰聲、水流聲和冰塊撞擊聲,他知道再喊下去也是白搭,就干脆不喊了。太陽已經升起來一桿子多高,兩岸的白雪亮得耀眼,遠處的村莊露出
尖尖的木頂,江邊上不時有一兩座漁獵人留下的木刻楞閃過。皚皚的白雪之上,這些黑褐色的小木屋特別惹眼。在計國信的想象中,江邊木刻楞的燈火,該有過多少浪漫。他們營地邊上的村子,有一個叫大枝子的姑娘,不知怎么就愛上了一個跑江的鄂倫春獵手,倆人就私奔到江邊一座廢棄的木刻楞里,過了好些天。大枝子是說好了婆家的,也是個獵戶,她爹還收了人家兩張豹皮。所以當大枝子和那個鄂倫春獵手一同押回來的時候,她爹就把他們吊起來打,一屯子人都涌去看熱鬧。黑龍江苦寒,全靠女人滋潤,日子才勉強有個奔頭,所以這旮旯的人倒也不像關里人那樣,把男女的事看得那么嚴重,大枝子她爹其實就是收了人家的豹皮,覺得丟了臉面。指導員知道了,帶著計國信去和的事。有部隊首長出面,大枝子她爹就坡下驢,詐了那個鄂倫春獵手100塊錢。大枝子果然受看,像一匹漂亮的小母馬,看到計國信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剛從梁上解下來,臉上的淚還沒干呢,就咧著嘴對指導員笑?;貋淼穆飞?,指導員直搖頭,說他娘的東北的女人,真沒治了。一邊搖頭,一邊笑瞇瞇的,計國信也弄不清他是批評還是贊嘆。走了一會兒,指導員突然停下,很嚴肅地問:計國信我問你,要是換上你,你敢不敢?guī)洗笾ψ优?
計國信記得自己當時也很嚴肅,“叭”地一個立正,回答道:我不敢!
他們后來就笑成一堆,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拳,反正也沒人看見。指導員在戰(zhàn)士們面前,是很講究尊卑上下的,見了人總愛本著臉。其實計國信和指導員也不是同學也不是老鄉(xiāng),兩家隔著幾百里地,但是計國信就是喜歡指導員。指導員也是農村兵,看起來卻是文質彬彬,筆頭子也快,長得也秀氣。哪像連長呀,往哪里一站塔一截,一張嘴“屌”不離口,仗著自己是農村出來的,什么話都敢說,看誰不順眼就罵誰個狗血噴頭。老婆也是一截黑塔,上回來探親,打家里背來半口袋煮熟了又曬干了的紅芋條子,誰去抓給誰一把。不過連長老婆人卻是好,給連長洗衣裳,給指導員洗衣裳,還給連里的文書洗衣裳。見了戰(zhàn)士一口一個大兄弟,接下來就問人家家里有幾口人,說沒說下對象。連長就罵她傻婆娘。連長不光在連里霸道,在家里也霸道。計國信想還好連長老婆有力氣,估計要打起來不致吃大虧,說不定還能把連長給打趴下呢。這么想著,計國信就“嘿嘿”地笑出聲來。還要胡思亂想下去,就聽見“轟”地一聲,冰排好像不動了。計國信被撞得頭昏眼花,摔倒在冰面上,爬起來看看,原來進入了一個彎道。大大小小的冰塊擠著撞著,在江上緩慢地涌動,速度一下慢下來。計國信一陣狂喜,他想機會來了!他跳起來,活動一下僵冷的手腳,準備往對面的一塊冰上跳。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尤大江的喊聲:排長,別動,千萬別跳!千萬別跳!接著他就看見他準備跳上去的那塊冰“刷”地一聲,從他身邊擦過,轉眼就到十多米外去了。
他嚇出一身冷汗。
但這個彎道為他贏得了時間,尤大江帶著王有根攆上來了。黑蓋貼著江邊箭一般地飛奔,卻一聲也不叫。黑蓋是一只聰明的犬,懂得這樣的時候應該怎樣保持體力。計國信大聲對著尤大江說:“尤大江你回去,要不王有根回去,你們不能總這么跟著傻跑……”尤大江說讓王有根回去,我是江邊上的人,跟著你好照應。王有根不干,一邊跑一邊哭,說排長都是因為我,排長我對不起你,排長我把槍弄丟了……計國信火了,說:王有根你哭什么哭?我死了你再哭不遲——現(xiàn)在你給我立即回去報告!
這一帶計國信不熟,沒來過。根據兩岸的地形判斷,他們已經順江而下了近一百公里,再有幾十公里,就沖出了內河。雖然流速不是太快,但兩個戰(zhàn)士也一定快累吐血了。無論如何要力爭在內河里解決問題,死也不能死到那邊去!計國信咬著牙巴骨,發(fā)狠一樣地對自己說,心里倒也不覺得害怕。根據地圖回憶,這里離岸邊最近的鎮(zhèn)子也有20多公里遠,那里應該有一個小郵局?,F(xiàn)在王有根就正往那里飛跑,如果不出意外,最多兩個小時,部隊就能趕來了,當然,是用直升飛機。
計國信覺得心安了一些,只是身上冷得出奇。腳下的冰已經沒有剛上來時那么大,但也小不了多少,計國信站起來,開始在上面打拳。說是打拳,也就是伸胳膊伸腿罷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已經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但計國信并不覺得餓,也許是餓過了。就是沒有煙難熬。他摸摸口袋,把剛才團成一團的煙盒摸出來,仔細地展開。還能再尋摸出一支煙來?計國信搖搖頭,嘲笑著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空煙盒倒過來,往手心里磕,果然就磕出一小撮煙末。他把它們往一堆趕趕,湊在鼻子底下,使勁聞。金黃色的煙末子在太陽底下發(fā)出誘人的光彩,勾得他肚里的煙蟲子直往鼻子里竄。他覺得有點受不住,就一伸舌頭,把它們給舔了。
煙草辛辣的香味瞬間就彌滿了口腔,舌尖卻麻酥酥的,像過電。
尤大江又落到后面去了,只有黑蓋還跟著跑。江邊有個小屯子,看去也就一、二十戶人家,正是做飯的時候,屯子上空飄著一縷一縷的炊煙。這些繚繞的煙霧將雪地里的村莊渲染得一派溫暖。計國信想怪不得說“人煙”,原來有人的地方就有煙。黑龍江的農村,一天只吃兩頓飯,這是該吃第二頓飯的時候,下午三四點鐘。雖然隔得很遠,還滿江轟隆隆的冰塊撞擊聲,計國信還是能聽見屯子里隱隱的人歡馬叫,偶爾有一兩聲雞啼,很嘹亮地響在屯子上空。
大約是有人看見了計國信,他看見屯子里有幾個人往江邊上飛奔,后面還跟著一些婦女和小孩。計國信心里一熱,差點流下淚來。他使勁地向著岸上揮手,一邊喊: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們當然聽不見,他們只知道上游下來一塊冰排,冰排上困著一個大軍,他們得想法子把他給弄下來。聽老輩子人說,有一年,也是烏蘇里江提前開了江,一個跑冰的獵戶在江上沒下來。讓困在了冰排上,他們屯子里的幾個漢子跟著跑了多半天,也沒想出辦法,眼睜睜看他讓濺起的碎冰和江水凍成一個冰砣,焊實在冰排上。雖說是開了江,到了下傍晚,江上還是滴水成冰。后來,在老毛子的地界,伯力那邊再過去的一條河汊子里,找到了這個獵戶的尸體,那已經是十多天以后了。但這是老輩人的傳說,這幾十年來,他們雖說住在江邊,但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奇事。所以這天,幾乎一個屯子的人都出來了,一河灘上奔跑著的都是人,全都亂喊亂叫。
這已經是內河的最后一段,過不多遠,就要進入界江。一進入界江,自己就將暴露在蘇聯(lián)軍哨的瞭望架下,作為一個軍人,計國信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按時間推算,如果王有根和部隊取得了聯(lián)系,援兵早該到了;到現(xiàn)在沒來,說明出了意外。計國信不再指望。他往冰排的左側挪挪,希望借著北側河道冰塊沖擊的力量,能夠躍上靠近南側的冰排。當然是離岸尚遠,但離祖國的土地哪怕是近一寸,心里也能多一分安全。1969年3月,我們的部隊就是在界江上與蘇聯(lián)軍隊發(fā)生沖突,結果蘇軍以此為借口,悍然入侵珍寶島,侵犯我神圣領土,踐踏我主權。駐防在中蘇
邊境上的計國信對珍寶島事件的前前后后,了如指掌,他想自己在界江上,絕不能給對方一丁點兒借口,蘇軍陳兵百萬,正虎視眈眈。
一江裂冰仍然前呼后擁,喧囂著向下游狂瀉,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音。太陽已經快落下去了,冰上寒氣逼人。江北的林帶后面,過不多久就有一個高高的瞭望架從眼前閃過,能夠清晰地看見上面來回走動的蘇方的哨兵。他知道從他一進入界江開始,他的行蹤就被對方所發(fā)現(xiàn),通過現(xiàn)代軍事通訊系統(tǒng),目前,界江的冰排上發(fā)現(xiàn)一名中國軍人的消息,一定早已傳往哈巴羅夫斯克的蘇軍遠東軍軍區(qū)所在地。此刻,不知道有多少蘇軍的高級將領,在為他這一個小小的中方排長“操心”。屯子里跟出來的老百姓先還奔跑著攆他的冰排,哇啦哇啦給他揮手,雖然聽不清說些什么,但在一江轟轟的冰塊的撞擊聲中,江邊上傳來的老百姓的喊聲,還是讓他感到溫暖,感到振奮?,F(xiàn)在,他們的喊聲早已聽不見了,影子也越來越淡,他們已經跟出了十多里地。其中有幾個還是孩子,他們一定是實在跑不動了,才讓冰排甩下的。南岸的江灘上寂無一人,黑蓋也不知哪去了。這么想著,計國信突然感到驚慌失措,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因為距離哈巴羅夫斯克已經不是很遠,蘇軍的駐防明顯地嚴密起來,岸邊的軍營隔不多遠就是一座,營前站著荷槍實彈的蘇聯(lián)士兵。計國信深知這些軍營里面,還有那些高高的瞭望塔上,不知有多少枝槍正對著自己。他感到自己正充分地暴露在敵軍的炮火之下,隨時隨地都可能束手待斃。他第一次覺得恐懼,身上止不住地發(fā)抖,很想有一個地方能躲藏。但在這么一塊冰上,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計國信想原來軍人也是深懷恐懼之心的,尤其是當你離開了軍營,離開了集體的時候。他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強烈的對連隊的思念,他想如果我能僥幸脫險,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和三排長盡釋前嫌。
為了不至被凍僵,計國信仍在不停地活動手腳。同時他注意讓自己的冰排盡量靠南,離界江的主航線能遠一點就遠一點。這要耗去他不少體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撐多久,他感到精疲力竭。他想王有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還有尤大江和黑蓋,黑蓋……他能感到意志漸漸離自己遠去,涌上來的是沉甸甸的睡意,一種很危險很溫暖的睡意……
槍聲是和黑蓋的叫聲一起響起來的,昏迷中的計國信很想睜開眼,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他覺得沉重的黑暗正包裹著自己的身心,很難掙扎出去。然而意識卻在一點一點恢復,砸在臉上的冰塊很快讓他清醒。他隨即就聽見近在咫尺的槍聲,是標準的點射,射擊點就落在他的周圍,擊起的碎冰,已經覆蓋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自己的冰排越過了界江,這是蘇聯(lián)軍人受命對自己的警告。他掙扎著站起來,看看一點一點退去的塔樓,很想看清那個持槍哨兵的面目。槍法很好。計國信想,自己的前后左右落滿了彈著點,自己居然未傷毫毛。計國信不知要是自己打活靶,能不能打出這個成績。大約三排長不成問題。計國信笑了,他想自己死到臨頭,還要想著三排長,真是冤家對頭!他看見三排長那張黑臉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什么時候都是繃得緊緊的,沒有一絲笑意。你要重找一個對手了,伙計!計國信有點奇怪,計國信想,在這樣的時候,我最應該想到的是郝慶梅,怎么反而死揪著三排長不放呢?他不知道那些英雄人物死前是不是像自己這樣雞毛蒜皮,他記得報上總是說他們在臨死前的一剎那,想到了祖國和人民。計國信因此而慚愧,覺得自己到底不是英雄。也不知自己死了,部隊給個什么結論?英雄是絕無可能了,自己也沒什么事跡,烈士呢?要不就給爹娘掙個烈屬,給郝慶梅掙著烈士遺孀當當?計國信有點惡做劇地笑笑,自己也知道郝慶梅守不住。別說沒結婚,就是結過婚,郝慶梅也守不住,郝慶梅那么漂亮。還好提前把郝慶梅給辦了,要不自己活一世人,多冤。計國信記得昏迷中恍惚是聽見了黑蓋的叫聲,但到現(xiàn)在還不見它的影子,怕是自己聽差了。計國信看看西天,太陽已經差不多落下去了大半,雖然燒霞滿天無比的絢麗,但那紅云正在變暗,要不了多久,夜幕就會降臨。計國信緊張起來,前方不遠就是蘇聯(lián)的遠東第一大城市哈巴羅夫斯克,這說明冰排很快就會沖出界江的最后一段,進入外河。自己如果能夠僥幸越過哈巴羅夫城,再有半小時流程,就可到達夾信子島,那里是黑龍江和烏蘇里江的交匯處,江面最窄。那時擁擠的冰排突然受阻,流速會減慢甚至停下來,自己就有可能借助不動的浮冰躍上淺灘。
計國信想,那恐怕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機會了。
南岸的紅柳漸漸密了起來,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大片的江灘,河流再一次進入彎道。但在這里,計國信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滿江野馬一般亂沖亂撞的浮冰,把自己立足的冰排削得還剩下一間房子大,站都站不穩(wěn),即使在彎道上,如果沒有救援,也無法脫離危險。他不再胡思亂想,決定養(yǎng)精蓄銳,作最后一搏。
飛機是在計國信不再抱任何幻想時出現(xiàn)的,一開始它“嗡嗡”的引擎聲并沒引起計國信的注意,因為在震耳欲聾的江聲中,它的響聲幾乎是若隱若現(xiàn)。但不久他就看見了飛機,是那種他們稱作大腦罐的軍用直升機。計國信一陣狂喜,拼命對著天空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飛機漸漸飛近,貼著白樺林梢的肚皮亮閃閃的,機翼上卻是醒目的蘇軍標志。這讓計國信無比驚愕,他萬沒想到這是一架蘇聯(lián)軍用飛機。它先是在計國信的頭頂上盤旋,接著,機上的蘇聯(lián)軍人就伸出了戴著皮帽的大腦袋,笑嘻嘻地對著計國信喊道:喂—!中國軍人,需要救援嗎?
他用的是標準的中國普通話,由此計國信推斷,這架飛機是直接針對自己來的。一時間,他很有些猶豫。在這塊冰排上漂流了十幾個小時,無數(shù)次地在希望和失望中沉浮,本來已經不抱什么指望了,現(xiàn)在因為這架飛機的出現(xiàn),生的欲望突然又變得那樣強烈??粗w機肚子下面垂下來的軟索,有幾次他幾乎要伸出手去。但他到底抑制住了自己,他想起過去部隊交涉過的越境人員遣返事宜,那里面有些根本就是普通的老百姓,蘇方也要抓住了大作政治文章。而作為一名軍人,只要自己上了這架飛機,明天就會被當作“投誠”的典型大加宣傳,說不定還會出現(xiàn)在塔斯社的新聞中,傳遍世界各地。想到這里,他驚出一身的冷汗。他想怪不得說是一念之差呢,自己就差一點點將自己的親人推進萬劫不復的深淵。如果有他這么一個“投敵叛國”的兒子,他父母的后半生將會受到怎樣的歧視和羞辱,不難想象。他突然對剛才的自己產生出一股無法遏制的憤怒,他毫不遲疑地端起沖鋒槍,手勾在扳機上,瞄準頭頂上盤旋的蘇軍直升機。飛機“呼”地一下升空,螺旋槳煽起的勁風差點將他掀翻。接著,就有幾包不知什么東西從機肚子底下母雞下蛋一般地落下,其中的一包正好砸在計國信身上。
這是一包熏腸,黃澄澄香噴噴的熏腸。
計國信看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來就往嘴里填。這么長時間沒吃東西,他的胃已經麻木,但一口食物下肚,周身的器官就都活
了過來,仿佛每一個細胞此刻都張開了嘴,與計國信一起品嘗食物的美味。他狼吞虎咽,報仇一般地嚼著熏腸,想著俄國人臨走還空投下食物,覺得這些老毛子有時候也很可愛。
當把最后一根熏腸吃完,計國信感到力氣重又漲滿了他的全身。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四周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岸邊的白樺林和紅柳都失去了輪廊,成了黑黢黢的一片。遠處,哈巴羅夫斯克城已是遙遙在望,它巨大的城市的燈火正飛快地向自己撲來。
計國信抖擻抖擻精神,準備迎接將要到來的局面。
正像計國信所預料的那樣,哈巴羅夫斯克臨江的一面,已經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們一定早已接到了命令。計國信想。作為一名駐防邊境的軍人,對于這個蘇聯(lián)遠東軍軍區(qū)所在地,計國信雖然從未來過,也了如指掌。在軍用地圖上,我對你了如指掌??磥硪钪竭^哈巴羅夫城,幾乎沒有可能了,除非當俘虜。一想到“俘虜”二字,計國信渾身一緊。計國信想起父親的廠子,有一個看大門的老頭,一年到頭都是皺巴巴的,從不敢抬眼看人,見誰都哈著個腰。一個廠子的孩子都欺負他,喊他特務。他那副樣子,怎么看都不像個好人。到了文化大革命,他理所當然地被揪出來,掛上大牌子在大街上游斗,那牌子上寫的“叛徒”倆字,將孩子們嚇一跳。原來真是一個壞蛋。但父親私下里說,他的罪名不應該定叛徒,嚴格地說他是一名戰(zhàn)俘??姑涝陂g,他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被李承晚軍俘虜了去,蹲了很多年集中營。據說他在集中營里很英勇,組織過越獄斗爭。但計國信不相信,計國信看見的,就是一個皺巴巴神情萎瑣的小老頭。所以此時計國信想的是,寧可去死,也不能當了俘虜。
他已經不再害怕,他只是想不通,王有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是遇上了熊瞎子,還是掉進了獵戶布的陷阱?他無限困惑,搖搖頭,有點想不下去了。而且尤大江和黑蓋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最后一小段界江,過了這一段,救援即使到了,也是白搭了。總不能沖到人家的領土領空去救助自己吧?計國信想。兩邊的對峙一觸即發(fā),任何一點邊境糾紛都可能釀成國際爭端,更別說這樣大的動靜了。計國信知道自己死定了。他把王有根的沖鋒槍掛在脖子上,騰出兩只手將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摸了一遍。摸出一張小紙頭,不知是什么。一松手,那紙片“呼”地一下就飛了。他后悔不該賭氣不拆郝慶梅的信。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封信里說些什么了。他摸摸臉,才知道自己流了淚,那淚珠落下來時,燙手。怪不得說滾滾熱淚呢,原來眼淚真的是熱的。天空完全暗下來了,遠望哈巴羅夫城,如同一個巨大的火團。蘇聯(lián)士兵的喊聲越來越近,夾雜著生硬的中國話的,是一片混亂的俄語的叫喊聲,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兩句俄語:放下武器,繳槍不殺!
這時幾架蘇軍直升飛機也交叉著在頭頂上盤旋,亮起的大燈和岸上射過來的探照燈,將計國信的冰排照耀得白晝一般明亮。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計國信腦子里突然又蹦出這句話,他記不得是哪一本書里的語言了。那些飛機的肚子下部拖著長長的軟索,像他傍晚時看到的那樣。但讓他驚奇的是,幾根軟索上都出現(xiàn)了蘇聯(lián)士兵,他們正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下面下,力圖接近冰面。
僅僅是愣怔了一瞬,計國信就明白過來:他們要活捉我!
再也不可能到達夾信子島了,再也不可能躍上那里的淺灘。計國信往冰排的邊沿挪挪,冰排立即失去了重心,一頭高高地翹起來。他平靜地將槍抵住下腭,扣動了扳機。
在殘存的意識中,他還是感到,自己準確無誤地栽進呼嘯的冰川里。
他不知道,在頭頂那些飛機里,有一架剛剛進入的直升機,屬于中國邊防部隊,它此刻正在界江以南的領空上盤旋。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