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冰
藝術家的形象在藝術家的非反諷描述下,成了極具性格特點的一群人物。
他,抑或是一位有著嚴厲人生觀的作家,煢煢孑立于蕪亂森然的城市中,憂傷地等待著圣諭之光;他用雙手緊緊攫住自己的腦袋,嘴里不斷念叨著:繼續(xù)信仰吧,這毫無害處。支撐他能如此一意孤行的,也許是這樣一些人物:托爾斯泰、喬伊斯、卡夫卡、普魯斯特等;他身處蓬門蓽戶、繩床瓦灶,渴望成為一面旗幟,在有風的日子里招搖。書籍不斷地蠶食他的空間,版圖日蹙,財勢積弱,他臉硬如鑄地說:柴濕灶冷粟米空,追求永恒不是一個“玩”字可了。
他,沒有歡朗的性格,常被噩夢所魘;對城市不懷好意,堅持認為那是一個充斥著欺詐、背叛、色情的所在,沒有原則,不講是非。.但他又是一個矛盾的人物,比如,他喜歡有著深色烏木吧臺的酒吧;自己能擁有富麗堂皇的寓所,大理石光可鑒人,透著暖意。樓梯寬闊。枝形吊燈流光溢彩。高大的門扉。厚重的皮革。這些欲念可能來自三十年代巴黎斯泰因小姐的文學沙龍,每念及此,他甚至都能聞到令人興奮的咖啡氣味,看到香榭麗舍那藍色的街道。每念及此,他都想與海明威一起奔赴太虛。使他感到欣慰的是,在這個雜亂無章的世界中,他最后還能選擇死亡。死,成了他最后的逃生地。他之所以沒能隨海明威而去,是還想看看這個世界究竟會庸俗成什么模樣。最使他不明白的是,沒有文學藝術,人們仍然能夠生活下去?,F(xiàn)在他只能像普魯斯特那樣,為眼淚尋找最溫柔的河床。
他的身上似乎洋溢著上個世紀的采邑。
猶如一群波西米亞浪人,他們高舉著“為藝術而藝術”的旗幟,在一間四面穿風的大屋子里,高聲喧嘩;他們很年輕,其中有詩人、話劇導演、先鋒作家、油畫家、電影評論家。房間四處丟滿書籍、瓶子、啤酒罐什么的。別認為這是一伙耽于聲色口腹之樂的伊壁鳩魯主義者,他們聲稱:一切奢華都會使人思想貧乏。
他們竭力把自己弄成破衣爛衫的飽學之士;對社會故作一副冷漠的樣子,以掩飾他們易于激動的本性。他們一邊讀《海特性學報告》、艾略特的《荒原》,一邊模仿惠斯勒用炭條在墻上畫滿了家具。
盡管他們把李奧貝納的杰出廣告創(chuàng)意、當代流行音樂、電視傳媒藝術罵得狗血噴頭,但是并不影響他們欣賞四十年代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的《夜上?!?,大都會舞廳的摩登舞。他們不吃早飯,且討厭所有一絲不茍吃著摜奶油咖啡的優(yōu)雅男士,認定這就是技術時代的面孔。那些被來自美國商用機器公司的手提電腦、傳真機、靜電復印機及各種圖表文件包圍得喘不過氣來的白領階級,他們既同情又憎恨;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壞的榜樣。
他們悲忿地走向城市的背面,從主流文化中疏離出來,開始了既顛沛流離又囿于樊籠的日子;城市巨大的陰影,使得他們面孔蒼白,而眼睛閃動著困獸般的躁動不安。邊緣人的誓言依然是:絕不將生命出賣給閃著金光的無機世界。他們現(xiàn)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識去激怒這座城市,完全是因為他們無法展開與這座城市及其他人的全部關系,他們被自我放逐了。
他們的身子太單薄,連肋骨都隱約可見,只要一動,一根根肋骨就痛苦地顯現(xiàn)出來。有些日子,他們認為他們還沒有開始生活,但在旁人看來,他們的生活既不穩(wěn)定又精疲力竭;等待。手頭拮據。不完美的歡樂。失去的時間以及被打入冷宮的作品。面對精彩紛呈的世界,他們會說:當一位清潔女工連業(yè)余時間都在練習蕭邦的前奏曲時,為什么有人還會感到時代的沮喪?真正的幸福只存在于人的靈魂深處。
直到有一天,詩人海子死了;死在他們的臉上。
蓄著長發(fā)的畫家喃喃地說:我頓時感到,喉嚨里有淚。
先鋒小說家悵然默視著窗外:他很聰明,懂得年輕時就死。
話劇女導演低著腦袋把面包狠狠撕成碎片,擦拭著餐具。
此時正值午夜,他們俠氣已斂,厭倦了風云。遠處是隆隆忽閃的列車。
藝術家是這個城市的孩子;他們本身就是一部令人淚水模糊的作品。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