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白
1、父親真的走了
父親不行了。
這次是真的不行了。
我無法逃避這悲愴,在病房的內走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眼淚改變了路線,集中在喉頭滾上滾下,淚腺發(fā)出絕望的痙攣。痛苦如同一只冰涼的刷子慢慢清理著我全身的細胞,所到之處留下不可名狀的顫栗。
一聲凄婉的怪叫從我口腔直奔而出,我被自己的叫聲嚇住了,下意識地用手去捂嘴??蓙聿患傲耍瑢γ嫜U娜而來的小楊護士已將一托盤的藥劑驚落在地,愕然地望著可怕的我。
我努力對她一笑,彎下腰幫她拾起地上的托盤,可她顯然被我怪異的笑又嚇著了,她抓住我的肩膀,極不連貫地說:“你哭你哭,千萬別這樣憋著,千萬別……”
我使勁兒咬了咬自己的舌頭,終于判斷明確這不是夢而是一種不可回避的災難正在死神的安排下潛入我們自以為是的卑微的幸福之中。
我自幼對死神的了解來自于姥姥每年在夏季必拿出來晾曬的那一箱由紅白黑三種對比強烈色澤鮮艷款式夸張的衣服。我每每在這個姥姥稱之為“曝伏”的時候,用小手充滿羨慕地撫摸著它們,而姥姥總是毫不留情地啪一下將我的手背打得通紅。我只好后退用一雙圓嘟嘟的雙眼貪婪地掃描著這堆散發(fā)著神秘色彩的衣服。
“這是姥姥回老家穿的,小孩是動不得的。”
“那你老家在哪兒呢?”我天性使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唉,難說著呢,反正,不是天堂就是地獄?!?/p>
我沒有再問天堂和地獄,那對于我來說太遙遠,但我心里卻十分的明白:天堂好。
再一次走進病房時,我看到了渾身插了好多管子的父親已奄奄一息。母親和弟妹麻木地站在病床的兩邊,面對死神,束手無策。
我一眼便看見了置于病床旁的監(jiān)護儀,那上面父親的生命正如一群稚嫩的羊群在清醒的午夜趕回一個不是家的家。我的手輕輕伸進被窩,撫摸著父親柔軟修長的手指和溫熱而缺乏彈性的手掌。
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主動撫摸父親的手,在我短短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中幾乎都是父親撫摸我的頭,他喜歡撫摸所有孩子的頭,他的語言常常顯得過于精煉,伴隨他手掌的動作僅有“嘿嘿”和“唉”三個字,可就這三個字卻會在我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或鳴起短笛陣陣。
我感覺到我的手掌被一種力量輕輕地圍住了,父親用他最后的努力又一次接通了我們的血脈。我靠近他蒼白的面頰,輕輕呼喚著:“爸爸、爸爸,我是妞妞。”他眼皮稍稍動了一下可就是沒有力氣睜開,肯定沒有力氣睜開了,不然他從不會閉著眼睛聽我說話的。
“爸,您一定要撐住,您會撐住的。爸,我保證今后每天回家看您不再跟您搶孫子不再跟您鬧別扭,這次說話一定算數(shù),決不食言?!泵鎸χ参锶怂频母赣H,我企圖用最好的誓言使他對我希望倍增而不忍離去。
一滴淚,悄悄從父親閉著的眼眶中流出,慢慢沿著太陽穴向枕邊滾去。這情景使站在父親床邊的我們嗚咽不已痛不欲生。
我抓住爸爸尚有余溫的手,緊緊貼在我已被淚水浸透的腮邊,絕望如同潮水慢慢吞沒掙扎的眼睛。還有什么比死亡對親人的拋棄更徹底呢?
護士小楊又一次走了進來,兩眼盯住心電圖監(jiān)護儀上漸成直線的圖像,然后小心地開始拔管子。
母親仿佛清醒過來,一把抓住小楊的手,用十分哀切十分懇求的目光阻止她。小楊猶豫了一下便不再動作,她輕輕走到理智尚存的弟弟那兒,在弟弟的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弟弟咬住嘴唇點了點頭。
“我給爸洗澡。姐,你將爸上路的衣服準備好?!钡艿苁箘艃何艘幌卤亲?,用剛剛戰(zhàn)勝了哽咽的平靜對我們說。
我無限眷戀地放下父親逐漸變涼的雙手,取出那包我精心挑選搭配的父親穿著遠行的衣服。我將衣服遞給弟弟時,認真地糾正了他一句:“爸爸不是上路,是回家?!闭f完后在弟弟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我迅速轉過身去。由于姥姥和父親的離去,回家的概念在我腦海里已成了一個多元的概念。
“姐,你坐著歇會兒吧?!备叽蟮牡艿苷龑⒁浑p厚實的男子漢的雙手扶在我的肩上。
“不能叫上路,不能再讓爸走路了,他走了一輩子的路,他太累了,不能再走了,懂么?”我一味地強調和糾正著。
“姐,我知道,我懂,咱爸是回家,是上天堂?!钡艿茑咧鴾I水,贊同著我,順應著我。
天堂,天堂是什么樣子的,奇花異鳥歌舞升平么?人們說靈魂干凈的人,才能化作一縷青煙裊裊而上進入天堂之門。自潔自律一輩子的積淀修行的確不易啊,難怪有人及時行樂油腦肥腸只管今生不管來世進地獄也無憾呢。
也許人死如燈滅,天堂和地獄只是個境界而非其它?
父親正靜靜地躺在靈堂里,穿著一套合體的中山裝腳蹬一雙布鞋,臉上似笑非笑。有人拿來一面鮮紅的黨旗,我謝絕了,蓋上了代表我們兒女的繡有若干溫馨小鳥的綢被面。
來的人很多,可以用絡繹不絕來形容。用這種方式與大家告別,肯定不是父親的愿望而恰恰是他老人家所反對的,父親一生最忌張揚鋪排??梢磺芯墙M織安排的,身為組織同志的我們又能怎樣呢?
我們不得不服從于許多規(guī)定和規(guī)矩,我們不能固執(zhí)己見既拂了組織者的一片好心也會被人認為不知好歹。
“你這個老家伙,沒良心的,把傷心就這么扔給我們了!”一聽這喊聲,我和弟妹齊刷刷下跪在地,“老笨蛋”來了。
解放戰(zhàn)爭那會兒,國民黨的彈片不偏不倚地落入這個共產黨營長的雙眼,他咆哮的聲音壓過陣地所有的槍炮轟鳴,不是疼痛只為從此喪失了瞄準的權利。在他憤怒的叫聲中他所率領的那個營如猛虎下山飛龍凌空一舉消滅國民黨一個團成為華東野戰(zhàn)軍戰(zhàn)斗史上以少勝多的戰(zhàn)例之一。
從我們憶事起,“老笨蛋”就是我家的座上客,只要聽到“得”“得”的拐杖著地的聲音,我家的人就會搶在保姆前面打開大門迎客。
“老笨蛋”十分喜歡吃父親燒的紅燒肉,而餐桌上的笑聲皆因他這一嗜好而起,由于他雙眼失明,一上桌便拿著筷子問肉呢肉呢?于是父親立即挑起那種肥瘦相間類似于漢堡包的那種五花肉挾給他,正當他吃得開心之時,父親又會乘亂給他一塊顫抖抖的肥肉,他一口咬下去便大聲怒罵,肯定是你這個老不死的搗鬼!孩子們是革命下一代是不會搞這些陰謀詭計的!父親會因自己成功的詭計大笑不止,邊笑邊說:“老笨蛋,老笨蛋!誰讓你嘴饞的?!?/p>
那年中國去世了一位偉人,一個穿黑衣的女人吊唁時沒有脫帽,“老笨蛋”聽說后沖出一句“操”被人告了密,父親硬說瞎子坐牢不方便堅持是自己“操”的要去投案,兩人爭來爭去差點兒動了拐杖,最后達成了沒有錄音誰也不承認“操”的共識才言歸于好。
“老笨蛋”的拐杖在寂靜的靈堂得來得去,邊走邊自言自語:“唉,都走了,留下我個瞎子,你們真是狠心啊?!彼魉鲝澫律砣?,摸著父親的帽子衣服鞋子,一面對陪他過來的兒子說:“我走的時候就給我穿跟叔叔一
樣的,看明白了?”身居要職的兒子溫和謙恭地說:“爸,我看明白了,您盡管放心吧?!闭f完用厚重依戀的目光對著父親的遺體注視片刻,跪在地上實實在在磕了三響頭后才扶著他那風燭殘年的瞎爸爸慢慢離去。
我不知用怎樣的語言才能形容那個凄涼的傍晚。我和妹妹各披一件軍大衣可我們還是感到寒冷像一只無所不在的小蟲子,從皮膚到肌肉,最后鉆進骨頭死活不肯離去,那種徹骨的寒冷是我們未曾經歷過的,任我們用盡全身力氣還是咬不緊牙關,從牙齒磕出的雜亂無章的聲音中不難看出我們招架厄運的能力不夠強,表現(xiàn)出的是父親遺傳下來的那種唯感情至上的非理智基因。
天色越來越暗,氣溫越來越低,我靜坐在花圈挽幛之間,用心和父親對話,我在心里極有條理地向父親說了許多非說不可的話。總結了父親一生所作所為后,我向父親莊嚴地宣布:爸爸,你可以上天堂,你符合那個條件。
門外有汽車急剎車的聲音,接著又響了一聲我們這座城市早已杜絕的喇叭聲,我和妹妹同時被這聲音從默哀中驚醒,隨著車門啪地一聲關緊,晃進來一個年輕的身影。
來人是個駕駛員。他拿著一只紙包大大咧咧地對我說是誰誰首長讓他來的,說著打開紙包,是一床橙不橙黃不黃的被面,里面夾著一張紙條寫著某人的名字。
我跟駕駛員毫不相識,但對白紙黑字上的名字倒是熟悉得很。
那是在一個特殊的年代,此人因被一宗案子牽著,除了撤職以外還停了他的工作,甚至連專業(yè)書都不允許看了。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敲醒了我們全家,父親未及披衣為他開了門,又將已封的煤爐捅開給他下面條。他咚地一聲跪在父親面前大聲嚎啕:“叔哇,我完了,徹底完了,你無論如何要救救我呀!”
“給我站直嘍,男兒膝下有黃金,只有軟蛋才下跪!”在父親的怒喝聲中,他挪到小板凳上去了,聲淚俱下說出他所受到的不公。父親答應幫他找有關部門反映,父親的許諾和面條湯一樣燙人,他吃完面條后便心滿意足地離去了。他知道,父親說的反映就是奮力搭救??筛赣H這么一折騰,好了幾年的氣管炎重新復發(fā),咳嗽不斷,但還是扎緊圍脖穿過風雪為他奔走鳴冤。
不出數(shù)日,父親的匡扶正義終于見到了效果,不僅給他平反而且還恢復了原職務。這次父親是真生氣了,在家奮筆疾書以此例為證上書內參旨在提醒當權者要厚愛知識分子。母親就此事曾多次提醒父親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人家單位領導也不是捧茶杯呲牙花子的人,對他不好肯定有不好的道理,可父親對母親的提醒置若罔聞,我行我素。直至后來此君當了大官和父親在某個場合碰面,感受到他那種頤指氣使時父親才不再吭氣。
本指望父親略有醒悟可他并沒有吸取應有的教訓,導致后來他在同一個錯誤的河流里又幾次連連翻船。
2、憤怒的端午節(jié)
我們家的端午節(jié),嚴格地說是爸爸和姥姥的節(jié)日,他們?yōu)檫@個傳統(tǒng)節(jié)日所做的準備和展現(xiàn)出來的風采絕不亞于民間博覽會。
先是做香袋。找來早就準備好的各式各樣的零布頭,姥姥戴上老花鏡就著父親從百忙中擠時間繪制的涂了顏色的各種動物圖案精心縫制,縫好后再塞進拌好香料的棉花。
“你瞧你畫的這個哪象個虎啊?小貓似的?!崩牙言角圃讲粷M意。
“瞧您老人家說的,三分裁七分做嘛,你應該在實踐中調整才對呀,您看您看這兒,走樣了吧?”父親忍住笑狡辯完又從雞蛋里開始挑骨頭。
縫制香袋的過程是漫長的,通常要花去姥姥十天半月的夜晚。父親是當官的,據(jù)他自己講解放前在農村中學上學堂最怕的就是美術課,他所謂的繪制充其量也只能算個涂鴉水平,這只能說明父親只是想借助一個形式和他的孩子們同樂一下,也可以叫做感情投資,為他今后的親情疏淡做準備。孩子們一連幾天看不到父親的影子只要聞著香袋就能感到父愛的溫暖而不會因責怪而疏遠他。
包粽子是端午節(jié)一個重要的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父親和姥姥在這件事上一貫分工明確配合默契,父親負責采蘆葉,姥姥負責包。
跟父親采蘆葉,是我們少年時期的美境之一。父親帶著他的兒女們浩浩蕩蕩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五月的陽光撫摸著我們稚嫩的臉龐,在微黃的麥地邊,在松軟的葦蕩旁,父親把脫掉鞋襪腳丫朝天的孩子們帶進了一個自由的天地,用他的話來講就是給我們“松綁”。父親用這種方式,破壞了母親對我們長期苦口婆心立下的規(guī)矩,使母親的心血付之東流。
回想起來父親應是最早嘗到承包甜頭的人了。他向我們下達戰(zhàn)斗任務,規(guī)定每人采摘的數(shù)量后就悠哉悠哉地點燃一支大前門坐在地上看報紙,我們三人則在競爭意識的支配之下頑強地表現(xiàn)著自己。
完成指標后我們帶著傷痕累累的雙手站在父親面前等他檢驗成果。
父親先是撥弄著蘆葦葉,然后將一些窄的破的一一挑出。我們低眉順眼地站在各自的次品面前任憑父親冷嘲熱諷:“你們爭第一等表揚吧,從小做事就有功利心了?竟然以次充好!”
我們只好夾著尾巴認認真真地返工,耳邊響著父親的話:只有求質求量才能得第一,想其它的心情浮躁腦手不一能不出岔子么。
果然如此,只要棄除雜念投入身心沒有干不好的活兒,這個真理已被我們多次證實。父親終于摸著我們的頭發(fā)出“嘿嘿”之聲。
香袋、艾草、粽子構成了被民俗文化浸泡得如詩如畫漂漂亮亮的端午節(jié)終于在我們的期盼中姍姍而來。
我長大后對父親如此迷戀端午節(jié)大惑不解,曾經問過他,他回答說:“因為屈原?!?/p>
剛直的屈原和神秘的驅邪方式符合父親的重點節(jié)日標準。
端午節(jié)的早晨,我起床一看,一小提籃淡黃的枇杷放在柜子上面。這是姥姥用自己攢的私房錢在水果攤前經過無數(shù)次挑選權衡討價還價買來的。剛剛上市的枇杷貴得很,一貫節(jié)儉的姥姥能不計后果孤注一擲地花錢只能說明她老人家對我們愛到極至。
那籃成熟的枇杷發(fā)出誘人的光澤。
按母親的規(guī)定是吃過飯才能吃水果的,母親更反對小姑娘看見吃食就猴急猴急沒教養(yǎng)的模樣。我悄悄走近它,仔細觀察一番,只見它們或三個或兩個共同抓住一根粗短的枝條完美統(tǒng)一,如若做了手腳那是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的。我無從下手,也懾于母親的威嚴。
不知何時,父親已悄悄站在我的背后。我的耳朵被溫暖的手指輕輕揪了一下,我扭頭神情寡然地說:“我不想玩?!备赣H喜歡和我下跳棋,他常一有空就揪我的耳朵,我就會蹦蹦跳跳隨他而去,可今天我實在是打不起精神,除了枇杷,我腦子里已裝不進其它。
父親微笑著站到我的對面,我很快就知道他已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并開始反感他作弄味道很濃的笑容。父親不由分說牽著我的手,我們來到院子里剛剛搭起的西紅柿架子旁。父親迅速地將別在背后的手伸出來。哇!一根粗短的枝條上掛著三個大枇杷,我眼睛一亮搶了過來啪啪幾下摘下枇杷塞進口袋,抱著父親的頭左一下右一下小雞啄米般親了起來。父親自言自語扔下句“你這個小笨瓜怎么
就想不到拿走一串比揪下一只更方便呢?”說完就鉆進汽車開什么會去了。
聽了這話,我愣了一下開始垂頭喪氣,為父親的將門出不了虎子而羞愧萬分,可僅一會兒便忘了一切厚著臉皮開始品嘗枇杷。
那年要不是表哥和表舅的到來,或許我們的端午節(jié)會像往年一樣過得很開心。
這個表舅是姥姥娘家的親戚。每年定要到我家來幾次的,一般都是在春天和冬天來。春天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冬天則是農閑。他們那里很窮,除了風沙和地瓜一概不生產其它。我們家的衣物大多支援了他們。
表舅來的第二天姥姥就開始給他派活兒。大都是在院子里給黃瓜秧子搭棚,松土施肥什么的,有時還幫姥姥做煤球。姥姥慣于勤儉持家,再說時值自然災害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全憑姥姥在大院子里繡花般地種瓜種菜,在廚房屋頂上吊南瓜絲瓜才把我們這群“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孩子肚子填滿。
姥姥和表舅邊干活邊嘮嗑,父親有時也蹲在旁邊聽。知道有的地方已餓死了人,父親嘆著氣拿樹枝劃著干燥的地皮長時間不語。
表哥來是我們最高興的日子。我們班的同學都喜歡這鄉(xiāng)下表哥。曾有兩個小女生分別揣了幾片云片糕和兩顆糖來向表哥表示對他的崇拜和喜歡,但都遭到表哥彬彬有禮的拒絕。她們不死心又將東西塞給我讓我轉交,可我一想到她們平時的摳門兒樣,便把那些要我轉交的食品統(tǒng)統(tǒng)轉移到我的胃里且有一種報復和嘲笑的快感。只是這一念之差出賣了表哥的自尊,后來成了我與表哥交往中的一塊心病,久久不愈。
表哥愛書,文學歷史天文地理,爸爸為他開放的書柜,他一概照單全收。土布對襟褂藏不住他的才氣,舉手投足言談舉止和他貧苦的家鄉(xiāng)極不相稱,清秀的眉宇間露出的智慧更使我望洋興嘆。他后來去美國讀博士后并取得了成就早在我意料之中。他曾從大洋彼岸給我來電話說:“小妹,謝謝你給我的自信?!蔽覀冊陔娫捓锎笮Σ恢?。
表哥的自尊和自卑使他在我家的地位比較特殊。由于家境的貧寒和對我父親書櫥的渴望,再加上農村中學彈性的上課制度使他每年必有兩次來到我家。盡管善良的母親一再要他身心放松不必客情,可他還是十分地自覺且注意分寸。父親常用“討喜”二字來形容他。我們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歸于他的麾下。父親早就斷言,這孩子,能成大器!
可就是這個能成大器的孩子在歡樂的端午節(jié)成了父親和姥姥燃起戰(zhàn)火的導火線。
問題出在我們家的大人們各有各的規(guī)矩,他們各行其事從未統(tǒng)一過。就拿吃來說吧,六十年代初,吃的確是個大問題。按姥姥的觀點好東西是先給父親的,理由很簡單,他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是在外面做官吃苦掙錢的人。于是她常掖掖塞塞地藏下一些吃食等父親晚上開過會回來悄悄給他。姥姥絕對以身作則,自己首先不吃當然也不讓我們瞎吃。父親對姥姥的背叛就在于他常常將姥姥給他的特殊待遇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給我們,看著我們饕餮地吃完他才露出滿足的笑容。
還是那籃枇杷惹的禍。
端午節(jié)的午飯自然是很美好的有紅豆粽子還有南瓜湯。吃過飯后姥姥布滿青筋的雙手伸向那枇杷籃。弟弟妹妹的眼睛像聚焦的鏡頭,兩雙小手也配合著跟了上去,“先給我先給我”,兩人均已無法克制。分到最后,姥姥挺為難地說:“唉,真是老了,記得算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對了呢?”我咬住嘴唇死活不開腔,表態(tài)不吃吧,那絕對反常和我平時表現(xiàn)相差甚遠;聲明已吃了吧,那矛盾肯定會轉化,搞不好還要招來其它的懲罰。
“姑姥姥,我不喜歡吃酸,你不要分給我了?!北砀缟駪B(tài)自然微笑著說。姥姥一聽這話連連點頭稱是。從她的表情不難看出這正是她希望的結果。
父親散會回到家,又走進書房看材料。他發(fā)現(xiàn)了姥姥的杰作,兩塊豆面糕和幾只誘人的枇杷。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扔下材料去了弟弟的房間,表哥正在輔導弟弟做一支木手槍,見了父親,站起喊了一聲“姑夫回來啦?!?/p>
父親說了好一陣子廢話才問:“枇杷酸么?我看剛熟的樣子?!钡艿軗屩f:“不酸不酸?!庇痔蛄颂蜃齑窖a充道:“我的都吃光了。”表哥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恰恰暴露出父親最反感最痛恨的事情已經發(fā)生,他不能再給表哥吃枇杷了,這樣反會傷了他。父親摸了摸表哥的小平頭說了句:“你呀!”就離開了他們。
父親鐵青的臉色把正在燈下為我們補襪子的姥姥嚇了一跳,“怎么啦?”姥姥問。父親不回答只將盤子伸到姥姥面前問:“孩子們都吃了么?”他強調了那個“都”字。
姥姥已明白父親發(fā)怒的原因,她表情有些不自然:“鄉(xiāng)下孩子不稀罕這個?!?/p>
“我也是鄉(xiāng)下的。人格面前人人平等,別太勢利了!”父親言語尖刻,最后三個字像扔出去的手留彈把姥姥一下子轟暈了。
一陣來蘇味兒飄了進來,當大夫的母親值班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是了解父親的,父親從小失去母親,我爺爺一向不管家,他只好跟著出嫁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姑媽一塊兒生活。寄人籬下得仰人鼻息,雖說姑父是個厚道人,但他那一大家子其他成員就各色人等了。父親小時曾經歷的傷痛,猶如一幅不褪色的畫,始終清晰如新,刻骨銘心。
姥姥哭了,哭得很傷心,為自己的好心不得好報也為父親的不解人意,哭完后她提出要走,母親只好和風細雨好言相勸。母親勸完姥姥又去勸父親,可父親說原則問題不能讓步,又說,人,不能忘本。
姥姥雖然不知道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但她想起小時候跟著自己的父親去富親戚家串門兒時,跟下人一塊吃飯都不敢伸筷子的那種滋味,這才作罷。
3、患病的歲月
我這輩子的輝煌當數(shù)十歲生日那天了。
一個丑小鴨的十周歲生日本不會那么熱鬧的,這其間當然滲透一些不便言傳的背景和父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寧拆千座橋不拆一樁婚的良苦用心。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只是一個借口,一個契機,一個任父母調遣的小棋子兒,當然這是我后來才弄清楚的。搞清楚后,我當年淺薄的快樂就成了一枚吊在枯燥無味的歲月枝頭再也無法怒放的花蕾。
那個年代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慶賀生日這一說。我們過生日唯一的奢侈就是多吃兩個煮雞蛋。每年過生日那天清晨,我將一雙小手向枕頭邊移去,兩只熱乎乎的雞蛋總是靜臥在那兒熱情地等待著我。我一手捏一個,慢慢在手中轉動著,預支著即將來臨的幸福。過生日的我盡可以當著弟妹的面在他們羨慕的目光中盡情地享用我的特殊待遇。每次我在被窩里撫摸我的生日禮物,都會及時回憶起母親說過的生我不易的話。想想母親用巨大的痛苦換來沒心沒肺的我,心中對自己開始憤憤然,暗暗下決心要改掉自己許多不討喜的毛病要一心一意聽大人話做大人喜歡的事不再倔頭倔腦地頂嘴??擅棵颗龅骄唧w情況我又唇槍舌箭只顧痛快不計后果地與大人針鋒相對,害得父母對我悲觀失望說我不可教也,聽到父親的嘆息聲,我又后悔萬分只好發(fā)奮學習考個好成績讓他們重展笑靨。
拿到雞蛋我立馬算計起來,今年的兩個雞蛋不能馬上就吃,更不能像去年一樣狼吞虎咽還沒吃出味來就剩下一堆蛋殼。我決定先和妹妹分吃一個,讓弟弟在一邊看著,讓他因前幾天剪斷了我的橡皮筋而悔青腸子。還有一只第二天再吃,蛋白蛋黃分開吃可能更有滋味些。
我的方案只構思出一半就被母親今年不煮雞蛋的話所粉碎。情急之下,我將母親平時教育的人窮不能志短寧死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教誨早扔在腦后,毫無骨氣地磨蹭到母親面前吞吞吐吐地說:“今年的雞蛋我吃了保證不惹你們生氣……”話還沒說完,母親一把摟住我親著我的臉蛋用手指著父親說:“爸爸決定今年給你做生日?!备赣H則蹲下身來說:“妞妞,我的好女兒,咱們今年給你好好慶賀一下?!笨晌覍@個“做”字不甚了解,生日為什么要做?怎么做法?比兩個雞蛋還多么?
看我愣愣的樣子,母親嘆口氣對父親說:“真想把那只英納格手表賣了,讓孩子們開開心心吃頓肉?!蔽吹饶赣H說完,我得意忘形搶過來說:“還有帶魚。”父親大聲說:“對,還有帶魚!”那煎得黃黃的味道鮮美無比的帶魚頑強地占據(jù)在我心里令我不由自主地向往。
為了給我過生日,父親真地賣了手表。這種意外地疼愛使我既高興又別扭,好比路上撿了個錢包一面竊喜一面又為不知怎樣使用那筆錢而惶然。
我曾經十分地羨慕過我班唯一的是獨養(yǎng)女的小姑娘,穿得好吃得好就連辮梢上的蝴蝶結都比我的鮮艷,也曾在心里責怪父母,生我一個就行了唄,干嘛還要再生下面那兩個呢?
我盲目地受寵若驚,全然不知父母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緊鑼密鼓為藐救一宗婚姻費盡心機。在父親的戰(zhàn)友中,高叔叔像掉進棒子面中的一小撮格格不入的細糧也可以說是夾在標語口號中的一句詩。他白凈的臉上架一副眼鏡,說著不卷舌的南方普通話。父親說他當初趁著月色告別了上海一所大學美麗的校園奔向根據(jù)地實現(xiàn)了他光明的夢想。
高叔叔多才多藝被父親譽為“秀才”。為了革命隊伍里“秀才”真正成家立業(yè),父親親自促成了文工團于阿姨和高叔叔的婚姻。
我記事那年,高叔叔就是我們那個城市日報的主編。他敏捷的才思過人的聰慧停泊在各個欄目的窗口,使他在我們那個城市名聲大噪一枝獨秀。大鳴大放那年他因一篇檄文差點被打成右派,領導暗示他收斂一些,哪知他孤芳自賞的神經敏感得如同含羞草的葉子一樣經不起任何觸摸。他先是情緒激昂反感到極點繼而又灰心萎頓看破紅塵喝得東倒西歪來到我家憂國憂民。父親和他關在書房整整一夜,第二天我們被母親攆鴨子似地趕去幼兒園時他們才打開房門,只見高叔叔臉上已是煙消云散雨過天晴。
高叔叔說我孺子可教,自我二年級時就給我買書看。使得我從小對方塊字的迷戀勝過皮鞋和連衣裙,白白浪費我多年青春花季。
我小小的盛滿幻想的腦殼里,高叔叔就是徐志摩就是戴望舒或者賀敬之、郭小川。只要高叔叔一來我就興奮得沒命,聆聽他談古論今指點江山吟誦詩文旁若無人滔滔不絕,他優(yōu)美的話語像忘了關的自來水籠頭一樣流淌不止。
我成了追星一族。
我開始用一些格言警句武裝自己的頭腦并適時搬上作文薄或出現(xiàn)在與人交談之中,老師同學開始對我刮目相看。高叔叔常常將我像獻寶一樣拉到父親面前說:“老教導員你看妞妞小小年紀思想竟能如此敏銳說出話來簡直入木三分,不得了不得了?!备赣H總是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看著我不無憂慮地對我說:妞妞,去跳橡皮筋去打球吧,別看書了好么?”繼而又對高叔叔半真半假地說,一人自尋煩惱還不夠呀,又想將我女兒引入歧途。高叔叔只笑不吭聲。
于阿姨是高叔叔的妻子可更像他的姐姐。她瘦弱而剛強嚴肅而和靄。她患有類風濕關節(jié)炎飽受折磨,年齡不大已有白發(fā),脊椎變形使她不能久站或久坐只能上半天班,可她還是堅持一次不拉地參加機關政治學習,她不僅知道馬克思恩格斯還知道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用父親的話來講就是:“小于這個同志真不簡單哩!”于阿姨沒有生過小孩,我漂亮的毛衣大多出自她手,后來因手指僵硬無法握針才不再織,可她并沒有因此放棄對我的關心。她文工團員的功底使她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悅耳動聽,她用好聽的聲音給我講故事,從卓婭到趙一曼,從向警予到寧死不屈的婦救會主任,她的故事都和戰(zhàn)爭有關,都能讓我感受到一種殘酷的美麗。我曾多少次鼓足勇氣想請求她用那百靈鳥般的嗓音給我講水晶鞋和姆指姑娘講王子和牧羊女,可最終沒敢開口。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我躺在于阿姨的竹榻上,驅蚊的艾條緩緩地吐出一種使蚊子難受也使我難受的味道。于阿姨用一把芭蕉扇給我輕輕地扇著。突然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一道美麗的圓弧后迅速隕落。輕而易舉就撥動了高叔叔極其復雜的心靈,只聽他嘆息一聲:“又一個生命殞滅了。”
“你看你,又消沉了吧?!庇诎⒁套哌^去對著雙手抱膝坐在夾竹桃下的高叔叔發(fā)出善意的批評。
高叔叔不再說話走進屋去點燃了一根煙,重新走出門時對于阿姨說:“我去社里看一份材料?!?/p>
“什么材料?”于阿姨發(fā)問,話語中透露著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
“一份反映農民現(xiàn)狀的調查報告。”高叔叔回答得恭敬又不無勉強。
“這種材料你可千萬別亂發(fā)?!庇诎⒁烫嵝阎泻心撤N警告成份。
“我是主編,什么該發(fā)什么不該發(fā)我想我會知道的?!备呤迨彘_始反唇相譏。
于阿姨不再作聲,等高叔叔走出門才嘀咕一聲:“唉,真沒有政治頭腦。”
人的頭腦分幾部分?哪部分是管政治的?對此我一無所知。但我知道于阿姨是很有政治頭腦的,因為她給我講的那些英雄人物故事,新華書店出售時劃在政治教育那一欄。
我十歲以前真正接觸過兩對夫婦,一是父母二是高叔叔和于阿姨??晌疫€是發(fā)現(xiàn)了這兩對的不一樣。我母親是相夫教子的典范,她注重一個教字,將她的三個兒女視作自己衣服上的三個扣子,每天必需從規(guī)定的扣眼里進出使他們不可囂張半分,丈夫則是她送給兒女們的最為珍貴的禮物磕碰不得還得維護好。有一次父親失手打碎了外婆留下的一只瓷瓶,我在旁邊嚇得直吐舌頭,可母親只說了句“你呀”就沒了下文。而我們吃飯咂巴聲大了或是掉米粒了她都會抓住不放一事一議不低頭認錯她決不收兵。
于阿姨和母親截然相反,她像一只永不停電的電筒對高叔叔頑強地綻放著理智的光芒。她的柔弱其實非常堅硬,她可以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和平靜穩(wěn)重的語氣輕輕剪掉高叔叔時而出現(xiàn)的某些不合時宜的觸角使他不敢言更不敢怒忍痛就范。
忍痛的高叔叔把家當成了飯店和旅館。跳躍在字里行間的快樂是他全部的幸福。他清瘦的面容上徘徊著那個時代罕見的孤獨。
這一切父親看在眼里擔憂在心里。
終于有一天于阿姨來到我家向父母哭訴了大半夜,隱隱約約我第一次聽到了“外遇”這個詞,也第一次知道了悲劇總是發(fā)生在最親近的人之間。
被于阿姨稱之為狐貍精的那個女人我認識,每次發(fā)燒去醫(yī)院我總希望給我打針的是她。我了解到高叔叔不厭其煩背我去打針的緣由后不禁佩服高叔叔的眼力,那個女人甜甜的微笑如同長年停留于臉龐的五彩云霞,眼睛彎彎的皮膚白白的嗓音脆脆的個子高高的,總愛穿連衣裙,高叔叔說那叫“布拉吉”。
從媽媽嘴里我知道“布拉吉”阿姨還沒有結婚,是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才“高不成低不就”的。
于阿姨的眼淚好比汽油,她的委屈好比火星。父親怒火中燒,決定立即找高叔叔談話。由于雙方情緒不穩(wěn)無法控制音量,忘了隔墻有耳使我能聽全那次談話并至今記憶猶新。
“你說你這算什么事嘛!”父親開始發(fā)難,見高叔叔不吭氣父親繼續(xù)教育:“你也不想想自己是個什么身份,早知這樣你當初還不如不投身革命省得現(xiàn)在前功盡棄呢?!?/p>
“可是我……”高叔叔好像有了哭腔。眼看著我的偶像倍受折磨,我恨不得踹開父親書房的門,可我沒有勇氣當眾說出自己喜歡“狐貍精”,盡管我認為“布拉吉”不是狐貍精。
“那你說怎么辦吧?”父親把矛頭直指高叔叔。
“我不知道?!备呤迨迕軜O了。
“你不知道我告訴你,斷!只有斷才是你明智的選擇?!备赣H將“布拉吉”阿姨視作一段爛繩一根巧木。
聽父親如此直言,高叔叔突然醒悟似地大聲表明:“我愛她,真愛她!我要求離婚!”說完又補充一句:“哪怕背處分隱居山林我也要娶她!”
這下父親是真火了,怒喝道:“你給我住嘴!你竟敢拋棄小于,古人還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呢,你算個什么共產黨員,我看你簡直是個、是個敗類!”
高叔叔嗚咽著嚎叫起來:“她整個兒一個革命領導,輕傷不下火線的領導哇,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活得還像個男人么?我受夠了!”高叔叔竟斗膽跟父親吼叫,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而且吼完后是一片可怕的寂靜。我有點兒害怕了。可是只一會兒就聽見父親平靜懇切地說:“小高哇,聽我一句話,忍著點兒。你們是不一樣,你是個文人,又受過高等教育,小于呢,只是個逃出來的童養(yǎng)媳,沒有什么生活情趣,又沒個孩子。我也知道這么多年來你是委屈了,可你得看到她的優(yōu)點啊,她正派穩(wěn)重樸素,政治上也很成熟,你們可以互補嘛。再說你也受黨教育這么多年了,夫妻之間除了感情還有個責任哪?!边@番話語重心長掏心掏肺叫人無法不服。
那段時間高叔叔像生了場大病,頭發(fā)留老長,面色蒼白極少說話拼命喝酒寫字。高叔叔喝多了就會來找我,牽著我的手在醫(yī)院的圍墻外面轉。好不容易從下班的人群中看到“布拉吉”像一朵潔白的梔子花飄然而來,只是臉上沒有了笑容,彎彎的眼睛盛滿了憂傷,苗條可人的身材更加瘦弱疲憊,高叔叔緊咬嘴唇可多情的淚水還是不爭氣地往下流。
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是高叔叔最痛心的日子,我們等下班的人走完了以后還沒有見到“布拉吉”,高叔叔只好冒著風險去打聽,才知道她已被調到一個鄉(xiāng)村醫(yī)院去了,走時什么話都沒有留下。
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英納格手表真換來了我十周歲生日,那么多的高興那么多的激動還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美食。我像一只花蝶在席間穿來穿去。
略有遺憾的是來了許多的叔叔阿姨,可他們的主要精力并不在我身上只是一味起哄要高叔叔和于阿姨喝交杯酒,好像是他們的結婚喜宴,我只是一個跟家長去蹭飯吃的小孩兒似的。為了突出自己也為了提醒大家我才是今天的主角,我大聲地嚷叫又唱又跳地鬧騰,可父母一點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并用鼓勵的目光暗示我做得對。我越發(fā)人來瘋,最后甚至站到凳子上雙手分別抓住于阿姨和高叔叔端酒杯的手促成了交杯酒這一儀式的順利完成,一片掌聲中高叔叔的臉像一塊再也擠出不水份的破抹布。
那天父母特別是父親有了一種大功告成后的輕松,只有高叔叔喝得酩酊大醉反復說著“曾經蒼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墒菬o人搭理他,我從大人們的目光中讀出了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的意思。
我端來一杯水悄悄送到高叔叔嘴邊,他喝完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到他心口說:“妞妞,叔叔這兒難受,懂么?”我使勁兒點點頭哭了,我多愁善感的天性使我無法忘記那朵梔子花一樣的“布拉吉”阿姨。
4、“中山裝”去了日本
父親參加革命的動機來自于他對日本人的仇恨。
那年剛滿十四歲的父親從學堂下學回家,天性愛動的他走到河邊蹬掉鞋開始摸魚。據(jù)他講他從小就能自給自足因為身為小地主的爺爺早年喪偶,一人實在無法照顧五個兒女再加上后來又完全沉溺于河西遠房姨表妹的溫柔之鄉(xiāng)不能自拔。爺爺任地里的莊稼和草一塊兒生長,任兒女喝稀尿床背不下“古文觀止”,讓老師打腫手心。卻讓他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姑媽一手操持那個面臨崩潰千瘡百孔的家,害得她久久待字閨中,直到二十七歲才給一位厚道的小商人作了填房。結婚后的她也是三天兩頭朝娘家跑或者帶著我的父親去婆家住。那天父親美滋滋地抓起一條小魚,就聽得“砰”“砰”幾聲類似爆竹的炸響把他和河里的鴨子一塊驚起。扭頭一看一片黃壓壓蝗蟲般的日本兵踏著地里的莊稼覆蓋而來,刺刀白亮的刀尖挑開了這封閉靜謐的鄉(xiāng)村一個凄慘故事的開端。
父親不大的腦袋轟一聲爆炸了,前幾天國文老師悲憤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東北三省的淪陷看來只是個前奏。匍匐在蘆葦叢中的父親知道要躲過這場滅頂之災如同揪住赤練蛇尾巴一樣艱難。待一陣陣呼呼啦啦夾雜著呼爹叫娘的喊聲過去以后,父親已邁不動被蘆葦茬戳得鮮血直流的雙腳。他站在被血染紅了的河水里望著他可愛的村莊濃煙四起,凄婉的哭聲將這充滿了血腥的黃昏涂抹得悲壯無比。
“海兒,海兒……”我的姑母失魂落魄地喊著她的小弟。父親這才從水中一躍而起拼命地向大姐撲了過去,姐弟二人相擁痛哭??迚蚝蠼愕軅z走近已成廢墟的家。二姐和三哥從磨盤下艱難地拱出來后齊聲問:“大哥呢?”姑母這才發(fā)現(xiàn)她在外面讀過學堂愛穿長衫沉穩(wěn)寡語少年老成十九歲的大弟不知了去向。
這下子姑母真正傷心了,原以為家燒了弟妹們安然無恙仍能向九泉之下的母親交待?,F(xiàn)在可好少了一個,而少的又是最有學問被村里人羨慕得不得了的大弟。姑母不顧一切地嚎了起來,邊哭邊罵,千刀萬剮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生小鬼子沒屁眼兒!罵著罵著從日本鬼子罵到了我爺爺罵到了河西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罵他們傷風敗俗下油鍋。看著端莊秀麗三從四德的大姐開戒大怒,我父親等人也一齊附和著怒罵起來,他們平時攝于大姐的威嚴和大哥的知書達禮而不敢放肆,如今十惡不赦的日本鬼子使他們再也無法故作斯文,仇恨的種子在苦難之中迅速生根發(fā)芽。
那場廢墟前的怒罵為他們今后背叛地主階級鐵心跟定共產黨奠定了感情基礎。
等我的大伯父半夜帶一支隊伍回到家時,他的弟妹們早已蜷成一團宿于柴草之中,只有他的大姐流著淚跪在從煙火中刨出來的
污頭垢臉的菩薩面前為他祈求平安。
父親被一泡尿憋醒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他大哥的秘密,雖然他當時并不知道共產黨為何方神圣,可被日本人的瘋狂激怒了的他還是咬破手指寫下一封寧可戰(zhàn)死疆場決不后退半步的誓言要求加入打鬼子的隊伍。看父親如此堅決想必在戰(zhàn)場上也能刺刀見紅,大伯父破例收下了偶爾還尿床的父親。父親因此而開始他的革命生涯。
父親先是跟著身為支隊長的大伯父當通訊員。在此期間,他時而喬裝放牛娃,時而變?yōu)楦畈莸模呐<S里、破鞋后跟里藏過許多作戰(zhàn)計劃甚至還有清除叛徒的急件。父親的這一特長使他在文革期間將一些機密手稿藏得不僅造反派找不著就連我母親也找不著。由于父親有一些文化,人又機靈,在革命隊伍里倍受重用。有一次區(qū)隊長竟將一項只能一人完成的重要任務交給了他。臨走時區(qū)隊長拍了拍父親瘦弱的肩頭問了句:“緊張么?”父親頗有將帥之風地一挺胸脯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說罷趕集般出了門。
父親將一車西瓜和若干滾雷送進了碉堡,不一會兒日本軍曹的腦袋就開了花。第二天成隊的鬼子打著白幡嘰哩哇啦哭著為軍曹下葬,十六歲的父親則在鮮紅的黨旗下莊嚴地舉起了右手。當捉拿小共匪的通緝令四處張貼的時候,爺爺才知道他的小兒子到底干了些什么。父親的國文老師更是仰天長嘆,國人不退山河不碎啊!
父親猶如一條游進深水中的小魚沒了蹤影,導致鬼子又一次放火燒了爺爺剛剛搭起的草房。爺爺重新逃往河西,姑母則領著其他弟妹去了婆家。爺爺隔岸觀火心痛不已嘴里狠狠罵著:“這個鬼兒子!”
父親帶著土改工作隊重新走進村莊時已是年輕英俊威振八方的工作隊長了。我的小地主爺爺對著這位年輕的土改工作隊長連鞠了幾躬后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干部竟是自己的小兒子。就是這小子使他被日本鬼子連燒了幾次房有家不能歸,現(xiàn)在又要帶人來分他的地,他簡直感到這小子打落地起就是他的克星,他不是養(yǎng)了個兒子而是養(yǎng)了個鐵錘。越想越氣爺爺對著不孝子一頭撞了過去,可父親輕輕一捉,他只有喘氣的份兒了。只聽父親對著手下人說了句:“這位太頑固了,先分他家的地吧。”爺爺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
多少年后父親對我們說起這一幕時臉上還跳躍著促狹的笑容,氣得姑媽直翻白眼。
父親對小日本的仇恨由來已久可他對日貨卻不排斥,什么松下索尼他都率先嘗試選用贊其精致夸其先進很有實事求是寬宏大量的風范??捎幸惶焖囊粋€老戰(zhàn)友來喝茶聊天看看我們家?guī)缀醣蝗肇浫空碱I,他有感而發(fā)提出了一個經濟侵略的警告,一下子就將父親腦子里閑置已久的那根神經重新繃緊。父親只恨自己貪圖享受折彎了民族氣節(jié),他先是羞愧萬分地將所有家用電器上的日本商標迅速撕去,然后便嚴肅提出以消費國產產品為主的家庭購物指南。
有一天父親負責的那個部門下屬的廠長滿臉堆笑推門而進,父親一愣立即拉下臉來,根本不理睬那人的招呼。母親見狀忙捧上煙茶,那廠長一嘴燎泡搭耷著灰青的臉,母親不知父親哪根筋犟了搞得部下如此尬尷。
“告訴你,不行就是不行。你那個可行性報告簡直就是祟洋媚外!為什么我們國產機組就不行呢?我看是你們頭腦出鬼了!”父親話說得冰冷生硬毫無余地。
“老首長,老機組目前是能運行,可是明年后年只怕就難了。再說其他幾個省引進的日本機組成本低功率大噪音還小?!睆S長面對身經百戰(zhàn)解放初又在清華課堂坐過兩年的又紅又專的老革命底氣不足地重復著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話。聰明的父親似乎也意識到經濟侵略和控制發(fā)展貿易的關系,終于吐出一句“再詳細了解一下其他國家產品的情況?!?/p>
后來父親在給了企業(yè)一個臺階的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他們很是認真地研究了一番后日方欣然前來洽談。在接待的過程中父親強調客戶就是上帝并身體力行當了一回挑剔吝嗇的上帝,可他沒有想到日方對他的這種嚴格不僅沒有反感反而露出敬佩之色,下腰九十度雙手呈上父親所需數(shù)據(jù),問道:“您還需要我們做些什么?”
父親負責投入的工作精神使日本人對他刮目相看,點名邀請他去日本考察,特別是那個叫黑田的小伙子對父親更是親昵萬分成天幫父親捶腰捏腿挾菜添飯。我看這狗腿子模樣心中十分不受用,笑著對父親說:“黑田挺討喜的呢?!备赣H嚴肅地看我一眼:“你呀,嫩著呢。”
“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我覺得他比您兒子孝順多了,您不如收他為義子吧,也好讓他的殷勤有個結果?!?/p>
“假如你爺爺被日本人殺死你還愿意為了推銷本國產品去日本對你爺爺當年的敵人討好嗎?”父親用不屑的眼光看著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黑田比他爺爺聰明多了?!?/p>
我心里一驚忙提醒父親:“那你可要當心點兒,說不定這小子民族恨在哪兒藏著呢,到時冷不丁給您來一下子。”
“這倒不必庸人自擾,記住對手永遠是對手?!备赣H風云在胸卻面露風和日麗之色。
父親的話使我對國境線以外的所有地球人倍增警惕之心,通過他們文明修養(yǎng)禮貌的笑容或隨意寬松嚴謹?shù)耐獗砦铱偰芨Q視到一點我所需要的東西然后調整計劃攻其不備收到事半功倍之效,這導致我在外貿的工作分寸恰當如魚得水事業(yè)如日中天。
父親要去日本,這個消息使我們全家震驚。母親原以為父親內心巴不得太平洋漲潮淹沒了那一堆小島才開心。怎么能去那兒呢?怎么能面對當年殘殺中國人的惡魔呢?
“你真的去么?”母親的問話有點顫音。
“是的?!备赣H的回答簡潔有力。
我們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母親擁戴出來的父親堅如磐石的家庭地位使我們從不敢介入他的決策。
接下來便是準備出國服裝。那天母親特地請了假陪父親去了大昌服飾公司,可回來時母親的不悅已悄悄漫過了她修養(yǎng)的水平線笑容顯得極其牽強,父親則揚著漂亮弧線的下巴,一副不羈的模樣。
“媽,我爸今天又怎么啦?”我終于熬不住向母親詢問。
“他不肯做西裝,堅持要穿中山裝?!蹦赣H湊在我耳邊嘀咕。
這可是誰也未曾料到。西服已在我國蔓延得如同盒飯一樣普遍,膩歪西服的除了山里農民可能就是我那頑固不化的父親了。我不想自討沒趣對母親聳聳肩做一個愛莫能助樣便回到自己房間。只有妹妹倚小賣小地在父親肩頭又推又搡:“老爹呀,您說現(xiàn)在誰還穿中山裝出國呀,做一套西裝好么,就穿一次,好么?”
“不行?!备赣H依然如故。
“像孫中山一樣再給你配一根手杖好不好?”妹妹雙手插在牛仔褲兜里用尖細的嗓音陰陽怪氣地問。
“那倒不必了?!备赣H彬彬有禮地回答。
大家面面相覷,倒是弟弟十分寬厚地勸我們:“人各有志不可強勉,再說中山裝自有中山裝的威嚴和品味,成天一個個整得假洋鬼子似的也沒什么好的?!?/p>
“馬屁精!”妹妹給了弟弟一個脊背。
父親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就這一眼令我和妹妹嫉妒了整整一周。
父親穿著百年老店做出來的嚴謹工整方
塊字般的中山裝帶著幾個技術人員去了日本,我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無擔心,不知這個與眾不同的音符將彈出什么不同凡響的樂章?
他們出訪的簽證是十天可只待了六天父親就回來了,日本人對待客戶的態(tài)度我是最知不過的。看父親提前回國我想準是談黃了,我甚至認為父親從頭到尾壓根兒就沒希望這項目能談成。
妹妹充滿希望地翻著父親的包,可認真梳過一遍后除了飛機上吃剩的口香糖其它一概全無。妹妹臉上寫滿失望。
電話倒是熱鬧地響了起來,拎起聽筒,是和父親一塊去日本的總工程師打來的??纯吹诡^大睡的父親我實在不忍喊醒他,只好抱歉地請對方過一會再打來,誰知對方竟在電話里連連說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他休息吧這幾天他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謝謝,謝謝!”這種日本模式的禮節(jié)我受之有愧摸不著頭腦地想犯得著這樣嗎?
睡醒后的父親將一大碗開水泡飯就辣羅卜條嚼得滿屋子響。
“老爸,注意點兒影響好不好?”我忍無可忍地提醒他。
“你不知道這幾天你爹快被海鮮活埋了。”父親愜意地咽下一口泡飯對我調皮地眨眨眼睛?!?/p>
“我從沒指望你在日本還能舒服到哪里去?!蔽艺f出了自己的后見之明。
“真的嗎?看來你還是沒有進步哇。”父親極有內容地朝我笑笑。
我還真不相信他這個古老的細胞能在日本拱出個什么現(xiàn)代故事來,可父親卻讓我去拿他的包,他拿出一只精致的文件夾,取出薄薄的幾張紙讓我看上面的數(shù)字,又拿出另一合同復印件要我對比一下,我仔細一看真是吃驚不小,兩份同樣格式的合同同樣型號的設備價格竟差出三百二十萬日元,天曉得父親是怎樣在日本戴著老花眼鏡又砍又殺的,難怪他疲勞成那個樣呢。我突然有趣地想起那個小伙子黑田,捧著這筆微利的買賣是笑還是哭呢?
父親宣布:今晚下館子慶祝!我們和父親坐在包間海吃海喝,又打開卡拉0K,父親帶領我們齊聲合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5、多事之秋
那個秋天煩惱得如同一鍋燒糊了的稀飯澆在每天的日子里。
一切都因父親的舊地重游而起。
離了休的父親本來應高叔叔之約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寫由數(shù)十個戰(zhàn)爭故事串起來的回憶錄,再由高叔叔改編成電視劇本,一章一章寫一集一集改,流水作業(yè)。市電視臺則成立好劇組磨拳擦掌等米下鍋。他們稱這是“素菜工程”,給被卡通武打惡補壞了的孩子們一點民族精神的維生素,也是我們那個城市向建國四十周年獻禮的項目之一。
作為這個重點工程毛坯的制作者,父親絲毫不敢懈怠,他常常白天請來仍健在的一群老同志一塊兒從記憶中扒拉出那些他們共同經歷過的珍貴的歲月。晚上則由父親挑燈夜戰(zhàn)變成文字。
那段時間父親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他的懷舊情結好像是饑餓已久剛剛吮吸到養(yǎng)分的枝蔓毫無節(jié)制地瘋長。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茅草房莊稼地大爺大娘拖鼻涕的毛娃和因地下支部出了叛徒穿著棉褲一天游過九條河流趕去通知父親迅速轉移的地下交通員。這種思念一旦形成后能讓人茶飯不思睡眠不實久而久之導致肝火上升脾氣急躁全家看他臉色行事唯恐不妥。
“老爹跟你談對象時有沒有如此這般過?”妹妹偷著問母親。
“沒有?!蹦赣H非常肯定地回答。
“在愛情問題上想必他是考慮悠著點兒,夫妻長著呢,一輩子的事兒,得細水長流才行?!泵妹蒙履赣H觸景生情無端攀比。
“少跟我耍嘴皮子,那可是兩種不同的感情,不能混為一談?!蹦赣H根本不領她的情?!皩Σ黄穑瑢Σ黄?。”妹妹咬牙切齒地道歉。這兩種人類最為珍貴的感情經歷妹妹都嚴重缺乏,她頗為自豪的一米七零的個頭頓時矮了下去。
“二妞,我說你……”母親欲言又止。
“我知道,知道,有合適的小伙子不要放過,過日子不是編小說……”妹妹搪塞幾句便抱頭鼠竄。
聽說幾位老同志意欲去原來的根據(jù)地考察,有關部門十分重視,登門詢問出發(fā)的具體時間以便事先聯(lián)系各種事宜,父親辟謠般地否認說沒有考慮。我送走來者十分不解地問父親,前幾天還魂牽夢繞嘴里念著宋大姐庚子大叔的要去,今天怎么又說“沒有考慮”了?您老別是患了更年期健忘癥了吧?”
父親橫我一眼:“你懂個屁!說你傻你還不服氣,我不是不去是不想興師動眾?!?/p>
“可你已離休退位既不是欽差也無上方寶劍你已到了‘賣紅薯的時候了?!蔽乙会樢娧刂赋?。
“了解情況看看鄉(xiāng)親們要什么上方寶劍。”父親強調他去的意義和目的。
弟弟在單位掌管著若干車輛也會開車,父親讓他利用職權陪幾個老頭子跑一趟,并充當司機兼勤務員。弟弟同意了。
他們出發(fā)的那天太陽倒是出得很早,三十四歲的弟弟開著三歲的奧迪將幾個花白腦袋分別排上座位后擺擺手讓我們放心汽車就穩(wěn)穩(wěn)地離開了我們的視線。
四天過去了,母親沉不住氣開始嘮叨,你說你爸這人也真是的,為啥沒個信兒?
“幾百里地,又是貧困地區(qū),一個鄉(xiāng)能有個電話就不錯了,至于郵遞,只怕還處在‘雞毛信階段呢?!蔽矣脹鏊疂蚕赣H的焦慮。
“沒準兒咱爸碰上了一個舊時知己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你沒注意他最近老愛聽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嗎?”妹妹無事生非總想在我們平靜的生活中搗鼓點兒什么佚事出來。
母親被她逗笑了說:“你爸年輕時在根據(jù)地真走過桃花運呢,差點兒做了幾家堡壘戶的上門女婿,不要說花生紅棗了,他轉送我的花鞋墊就一大堆?!?/p>
“哇,那些姑娘知道豈不是要桃花濺淚找你拼命啊?!泵妹米龀鲆桓焙笈碌墓謽印?/p>
“就你在背后破壞你爸形象,不許再說了!”母親故作嚴肅作勢要打,過了一會兒認認真真地說:“你爸這人最純潔了,他終生最恨采花大盜。”
“媽,您不是從哪部港臺電視劇里套來的臺詞吧?”我和妹妹為母親對父親的信任所感動但被她最后的這句不倫不類的時髦臺詞弄得十分開心。
可盼回了父親后我卻再也無力笑了。
盡管我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可還是被這幾個衣衫不整的老頭兒嚇了一跳。再看弟弟,除了一件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襯衣還擁抱著他以外,什么茄克外套、羊毛背心均去向不明。再瞧一眼那輛風流倜儻的奧迪也一掃往日風采灰頭土臉地躺在樓角。
弟弟回避著我們的疑問有條不紊地拾掇完花生地瓜干后才用一種自豪的口吻說出了他的感慨:“想不到咱爸真是條漢子呢?!?/p>
我對著常挨我批評過于斯文不像條漢子的弟弟說:“本來就是條漢子嘛,可惜呀,大龍生了個泥鰍兒子,終身遺憾哪!”
“話不能這么說,我可是大智若愚,只有丫頭們才成天咋咋呼呼的呢。”弟弟說這話符合他真聰明是讓人看不出的理論,他接著又搬出事實說明:“這次下鄉(xiāng)要不是我在只怕那鄉(xiāng)長真要頭破血流了?!?/p>
“有這么嚴重?”我認為他在夸張,什么年代了,老干部們總不至于是法盲吧,再說如果
用拐杖能代替法律敲頭那頭破血流的恐怕不止一個鄉(xiāng)長了。
“姐,你別斜眼睛你就是把黑眼珠摘走也改變不了事實?!钡艿懿皇窃陂_玩笑。
事實倒也真的令人氣憤觸目驚心。
父親他們幾個先到的鍋洼村,顧名思義村子地勢低易澇。不費周折他們就找到了當年的地下黨員宋大姐那個像一只被誰隨手扔在新瓦房旁邊的窩窩頭般的家。當年機警干練的宋大姐已癱在床上三年了,家中一貧如洗,那條土炕的位置都沒變,兩床破棉絮萎瑣地擠在角落。如今的宋大娘使勁兒掐疼自己的手臂證實不是做夢后才“哇”地一聲哭了,直喊親人。
問清原委才知道由于全村地勢低連年遭災辛苦一年也打不了多少糧食,村子里年輕力壯的大多外出打工學手藝了,剩下年老體弱婦女兒童只好死守著薄地看老天爺臉色吃飯。老村長退下來后上來一位年輕的村長,常跑鄉(xiāng)里縣里還能批到真化肥。這位村長在村里開了一座磚窯雇了本村的農民干。宋大娘的獨生子原來就是在那兒干的,可后來出了一次事故將手給砸了不能再干了,村長不僅不給他治傷還將他開除了。為了看病欠了一屁股債,無法只得讓媳婦和小孫女兒再去窯上干活掙錢還債。
宋大娘從炕席下面拖出一件舊毛背心擦著眼淚說上級還沒忘記他們這就是扶貧物資,去年發(fā)的還沒舍得穿哪。
父親問,鄉(xiāng)里領導常來看么?宋大娘回憶說是大前年鄉(xiāng)長從前村兒喝醉了酒回不了鄉(xiāng)里在村子里歇了一宿。
一聽這話老同志個個氣得七竅生煙,父親又問:村長開磚窯是村里的還是私人的?宋大娘說是村長自家開的,又說村長是鄉(xiāng)長的小舅子,不是本村人。這下子幾個老頭兒火更大了,互相攙扶著去了鄉(xiāng)里,他們踢開鄉(xiāng)長辦公室的門掀了鄉(xiāng)長的麻將桌,桌上的那些紙幣躲藏不及統(tǒng)統(tǒng)灑落在地。要不是弟弟及時亮出他們紅紅的離休證差點以干擾公務罪進了人家的派出所。
他們看到如此情景,真想掐死這群紅色江山上的黑螞蟻,這時當然拐杖一步領了先。鄉(xiāng)長的額頭很幸運地中了頭彩,不一會兒他油亮的前額突起了別致的小丘。鄉(xiāng)長是農校有文化的畢業(yè)生,他知道剛才那幾張紅本本上的級別比他們縣長還要大得多硬是忍住沒有發(fā)作,還勉強撐開一片笑容要各位老前輩息怒,有事可商量先聽匯報再說。
沒等長鄉(xiāng)背完匯報內容他們就回到宋大娘家中喝了稀飯吃了紅薯掏出口袋中的全部人民幣又將能脫的衣服都脫下堆在炕上后又去了縣里。
可想而知,幾位老同志在縣里又是怎樣一番作為。
我每天一上班就像踩上了一臺高速旋轉的機器,被訂單傳真電話電腦鐵桶般地包圍著忙得喘氣都不勻,好在我風頭正勁又躍上了總經理助理的臺階,在其位謀其職我更加全心全意兢兢業(yè)業(yè)。
父親突然來了電話,說是想來我公司看看,聽到他棉花糖般松軟發(fā)甜極不正常的嗓音分明是有求于我的預兆。只有非求不可的事才會使一個線條剛健的老同志發(fā)出這種違心的信號,我頓時提高警惕。心中十分清楚,在智謀方面我永不是他老人家的對手,我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在電話中說了句歡迎光臨就掛了機。只十分鐘父親就到了,他的速度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我懷疑剛才那個電話就在我們公司對面的公用電話亭打的,因父親多次說過考察地形是戰(zhàn)斗獲勝的前提。
“妞妞,爸想跟你商量件事兒?!备赣H吐出的字猶猶豫豫像粘牙的麥芽糖。
“明天就還給您孫子,雖然我是他媽?!蔽也黹_話題故作慷慨大度樣,心里卻嘀咕,能使老爺子為難成這樣能有什么好事兒呢?
“那個不急,再借給你玩兩天吧。”父親用心愛的孫子作糖衣炮彈?!笆沁@樣的,宋大娘的孫女宋小英在窯廠累得吐了血不能再干下去了,她只好來投奔我們,我想讓你給這女孩找個工作,干什么都行。”父親終于說完了。
“爸,我們這兒跑腿兒的都是業(yè)務員、報關員,得具備本科以上學歷才行,我說吧,您故地重游會惹出后遺癥來的?!蔽乙幻嫱窬芤幻婵偨Y他老人家的毛病。
“公司不能安排,先批點服裝讓她擺個攤子也成?!备赣H心里早有譜指給我一條路。
“那不行,管理部門要罰款的?!蔽伊⒓捶駴Q。
“那只有給她開個小服裝店了。”父親又生一計。我抬頭看看父親足智多謀的臉心中明白了大半,他最后一句才是主要目的,其余的建議都是送給我否定的。我將其一條條槍斃后只剩下這條非走不可的路了。
我對父親作揖鞠躬:“這事兒我辦不到。”
“你只負責提供貨源就行,其它的我讓老二老三去辦?!蔽疑岛鹾醯劂@進父親布下的圈套,待醒悟過來已抽不出身了。
我將公司各科的處理服裝一一收購,下班時我的自行車已被包圍得肥胖不堪,我如一只急于把面包拖回穴中的螞蟻使出全身的解數(shù)。眾目睽睽下,我將一把發(fā)票捏在扶自行車車把的手中示眾展覽,我不能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給我的部下隨意浮想聯(lián)翩影響我的經理助理形象。
“爸呢?”我一面擦著滿頭汗水一面急于向父親討好。
“接小英去了。”聽母親的口氣好像小英是她的后代。
“這個宋小英可把我害苦了?!蔽乙贿呎矸b一邊感嘆。
“可不能這么說,當年你爸在宋大娘家養(yǎng)傷,宋大娘用鹽水給他消毒傷口,害得她家三個月沒沾咸味。”母親又對我展開了歲月的畫卷開始了她深情的追憶。
我立即閉嘴以免再次聽到那些我已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紋的往事。
不一會兒父親咧著嘴帶進來一個山里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紅上衣,上面皺褶依稀可見,估計在炕席下面壓了多日。一條略嫌肥大的黑褲子遮住了她秀氣的雙腿,一雙帶絆的家做方口布鞋很緊地靠在一起。她剛進門就開始喊人:“奶奶大姨大舅二姨……”
“行了行了快坐下歇會兒?!蔽艺鎿乃豢跉獗锪诉^去,連忙打斷。說話間弟弟和妹妹都回來了。弟弟整個兒一副木匠打扮,刨子斧子一大抱,妹妹則左手一筒油漆右手一把刷子活脫脫一個文革期間上街刷標語的紅衛(wèi)兵。再看看自己也是一副袋鼠模樣,不禁啞然失笑。
“小英,來,先看看你的小房間?!备赣H領著小英向右拐,我眼睛一掃,咦,原來亂糟糟的儲藏室不知何時已被母親整理得溫馨可愛,床上竟然還坐了一只從妹妹那兒討來的毛絨絨的小熊。
看得出來,小姑娘歡喜得不行,她拘謹?shù)刈诖惭兀檬州p輕撫摸著印有小動物的床單,雙腳輪換蹭著地板,什么都感到新鮮。
吃過飯父親領著我們去了宋小英的“小小服裝店”,從租房到辦執(zhí)照全是妹妹一手包辦,現(xiàn)在我們只需內部裝修一下即可開張。
幾天后“小小服裝店”初見規(guī)模。父親親自驗收,他對我們纏滿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視而不見,只是認真地看著錯落有致的櫥窗特別對鑲進夾板里的燈十分感興趣,轉身對媽媽說:“我們家這三個小東西還有兩下子嘛!”父親始終堅持他只有“三個小東西”,兒媳女婿另當別論,母親大臣般地附和。宋小英倒是嘴巴甜眼中又有活兒,可休息時常常發(fā)愣不說話,
我們知道她放心不下奶奶,就勸她掙了錢把奶奶接來治病住最好的醫(yī)院,她每次聽了這話雙眼亮得如同希望的火炬。
衣服到位價碼排好買了穿衣鏡放好我突然發(fā)現(xiàn)忽視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小英會做買賣么?我跟父親說了我的擔心,可他堅持小英能干好,我抱來一大堆營銷專業(yè)書讓她急用先學,爭取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幾天下來可憐的宋小英被我整得面黃肌瘦心事重重。有一天她突然扔掉書本對我說:“大姨我不看書了,越看越糊涂,不就是買賣么,只要想辦法賣出好價錢就行。”我一聽連忙把書撤了,有了這個指導思想,我還擔心什么?
“小小服裝店”開業(yè)后,憑著小英的勤勞樸實生意倒是不錯,可就是苦了我們,得輪流給小英送飯,我還得時刻準備貨源,用實際行動支持她的小康之路。
過了一段時間,父親不讓我送飯了,讓我安心工作說是這兩個多月拖得我太厲害了。
就在那個秋天的尾巴上,我從總經理的笑容里知道了自己的“助理”生涯即將結束。單位風傳要提拔我為副總。我更加勤勉更加潔身自好,以至那天接到組織部找我談話的消息時我還在考慮怎樣謙虛得體同時又讓對方感到我的實力所在。
從組織部出來我回到家第一次不想搭理宋小英興致勃勃的笑臉,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個吸血鬼。
“妞妞,出什么事了?”父親用長滿褐色老年斑的雙手給我端來一杯水。我立即調整好心態(tài)掙扎著笑道:“沒什么了不起的,不當那個副總照樣過日子,我壓根兒不想當!”
“他們說你……”父親省略了我無辜背上的那個罪名。“那不成,我得找組織部門反映,關心老區(qū)人人有責,這不公平。”父親真的氣憤了。
日子還是過得平平靜靜,宋小英的“小小服裝店”又拓寬了門面還聘了一個姑娘當營業(yè)員。小英已將她奶奶接來送進了醫(yī)院,我們全家的戰(zhàn)略重點又轉移到了醫(yī)院。從父親對我偶爾表現(xiàn)出的內疚之情和他躲躲閃閃的目光我直覺他連組織部的門都沒跨進過,為自己的女兒奔走吶喊,那還不如先殺了他呢。
6、做了最后一件事
父親為了構思他三個孩子的未來,曾于若干年前一個容易麻痹的午飯桌上試探性地問我們最喜歡什么?我們在熱湯熱菜的鼓勵下毫無顧忌地齊聲說道:“錢!”父親一愣大失所望,再看看我們瞳孔發(fā)亮伸頸揚頭一副可恨貪婪之相,父親痛苦得萬箭穿心半日無語。我們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故障只是發(fā)現(xiàn)連續(xù)十天桌上沒有葷腥,水果刀也變得無事可干。父親本想以毒攻毒用清貧來遏制我們日益膨脹的物欲,可適得其反此舉讓我們更感到錢的可親可愛,弟弟深有感觸地說:“有錢就好了,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吃?!蔽覀円恢赂胶筒⒘⒅緦泶罅艘獟甏箦X吃遍天下。
等我們幾個長大成人且每人都不是因金錢的力量而喜歡上了一個專業(yè)為兒時赤裸裸的金錢觀而羞愧時,母親卻偷偷告訴我們父親最近情緒不好,神秘兮兮聯(lián)系什么集資買地可能是要“下?!?。這使我們感到陌生和不敢相信,看父親的目光如同疑問號。離休干部下海的人不是沒有可絕對不是父親這種人。
自打父親離休以后,邀請函不斷,希望他發(fā)揮余熱的也不是一處,但父親說要好好享受晚年生活一概拒絕。時間的寬裕使他有了更多的精力超出天倫放眼全球,家中電話頻繁信件增多,他因在位時工作繁忙所忽視的一切似乎都決心在晚年彌補。我問母親父親怎就成了車馬店店主一般,母親悄悄拿出長途話單,我一看,乖,電話已越過了太平洋。
不知何時父親萌發(fā)了下海之心,也許他內心的寂寞無法排解?我在外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父親這樣的人怎經得起商海沉浮?
“爸,您總不至于看宋小英奔了小康就嫉妒了吧?虧您還是個老革命呢。”我對父親的添亂十分鬧心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那是小孩玩家家掙錢呢,我們思考的是大問題跟賺錢無關可又的確需要錢。”父親的說法矛盾極了。
“那您準備搞什么大動作呢?先透露點兒讓老三給您炒炒好歹頂個廣告嘛?!蔽业脑捪耖L滿釘子的鉛球朝著預定的方位扔了過去。
沉默是金輕蔑更是無言,他根本不理我的碴兒而且連眼珠也不朝我轉。
我的舌頭像找不到標靶的子彈只好乖乖地呆在槍膛里。
就在我賭氣眼不見心不煩不再回家的那段時間內,父親倒是忙碌得車輪子似的,和他一齊忙的還有幾個老人,想必都是被物價嚇怕了感到人民幣的重要下海淘金去了。
我沒能清靜幾天就接到高叔叔的電話:“妞妞,今晚有空回家嗎?叔有件事兒想找你匯報一下?!?/p>
找我,還匯報,這不是存心折煞我么!肯定是父親外揚了家丑說我怎么不孝怎么不懂事,現(xiàn)在他老人家又利用我對高叔叔習慣性的順從讓我聽命了。
“高叔叔,您這樣說讓我怎么活?您就不怕我打開窗戶向下跳?告訴您我辦公室可是在十一樓。”我耍起了小脾氣,姥姥去世以后高叔叔是吃我這一套的尚存者了。
“叔叔用語不妥,鬼丫頭,你還是乘電梯吧,省時又省力。”高叔叔憋不住直樂。
我們的默契仍然存在。
見我回家,父親露出了勝利的笑容。我有種莫名的緊張,客廳里開會似地坐了近十個人,每人神情嚴肅到近乎于莊嚴。我心想別是老干部黨支部在這舉行重讀入黨誓詞什么的活動,我將邁進客廳的一條腿縮了回來。
“妞妞,坐這兒?!币晃焕习⒁滔蛭艺惺帧?/p>
我坐下扭頭一看,建設銀行頗為年輕的行長也在,他對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那位老阿姨也就是行長的母親朝父親點了點頭就說:“我先說幾句吧,你們知道我市南山那地方吧?就是當年拉鋸戰(zhàn)時我們一縱隊在那兒死守陣地傷亡最多的地方,當時我們的口號是寧流一腔血不失一寸地,那個仗打得苦哇,最后連牙都用上了,國民黨硬是被嚇破了膽才逃走的。”老阿姨停住端起了水杯,我被這長長的前言鎮(zhèn)住了,那塊地現(xiàn)在怎么了,污染了,坍方了?
只聽得“砰”一聲茶杯重重落向茶幾,老阿姨激憤地說:“可現(xiàn)在逃往臺灣的惡霸吳俊仁的兒子卻要回來投資辦一個什么南山游樂園,你們聽聽,樂園啊,烈士的英靈豈不是要拍案而起又怎能談得上安息?我們活著的人將來又怎樣去見馬克思?”老太太難受極了,她的行長兒子輕聲勸慰她:“媽,別急,總會有辦法的?!?/p>
父親將手中的煙蒂掐滅慢慢說道:“我聽說了這事開頭也幾夜睡不著,心想這不是往我們頭上撒尿么?可光急不行,就琢磨著給市委領導寫了一封信,市委接信后很重視讓我陪著親自去南山樂園籌建處看了,將鄉(xiāng)里領導喊過來批評并命令這項合資項目趕快中止,不然也可以請吳先生重新挑選地點價格優(yōu)惠?!甭牭竭@兒大家都輕輕吁了一口氣。
“可現(xiàn)在的情況復雜在對方不肯另選地址?!备赣H話還沒說完周圍響起一片嚷聲,不得了啦,這不是太猖狂了么?像幾十年前那樣讓他們滾!
“這些日子我也走訪了不少部門,不瞞你們說連法院都去過,可經濟不同于政治更不同于感情,關鍵是對方資金已部分到位地也
圈好,大陸是社會主義更是法制的社會,因此還不能簡單地叫他們滾,得協(xié)調解決?!备赣H如同織毛衣一般,終于把個圖案織出來了。
“他們已到帳了多少資金?”行長問得很關鍵。
高叔叔立即回答說:“一百萬?!笨梢娝闹匾暢潭取?/p>
行長“哦”了一聲說:“對方不肯挪地點那只有打官司了,我們要賠對方的損失。”
“那個見錢眼開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已受處分,可鄉(xiāng)里拿不出一百萬來讓對方索賠?!备赣H點燃了一根煙又繼續(xù)說:“市里也挺被動的,市長也說迅速中止合同,不然他們看這塊地風水特好說不定哪天將吳俊仁的骨灰還鄉(xiāng)下葬此地那這屆市政府真要愧對先人了?!?/p>
“不就一百萬嗎,市里有錢市里出,市里無錢幾家一湊也就行了。”外貿的我哪能被區(qū)區(qū)一百萬難倒。
“資金出來得有個說法,總不能稱代某某鄉(xiāng)賠款吧?”我的大大咧咧使那位比我年輕得多的行長失望。
“這事有點難度,再說保得了現(xiàn)在也難保將來,我們這些老家伙一閉眼一伸腿誰管這些,所以我又向市里提了一條建議,那就是在南山建一座烈士陵園?!备赣H這一錘真是敲到要緊處了。
“市委常委非常贊同,這項工程由民政局承辦,另外請我們在坐的各位作籌建小組的顧問?!备赣H掏出了復印的立項報告和若干本大紅封皮的聘書,我一聽這話拔腿就走,我離顧問標準相距甚遠。
“妞妞別走?!备赣H一面笑著我的窘態(tài)一面點名留我。
“今天請你們兩位年輕人來是想讓你們干點事?!备呤迨逑仁恰罢垺焙笫恰白尅蔽覀冾I會到就是完成任務。
“市里撥款建烈士陵園已盡最大的財力,可和實際所需資金還有缺口,民政局是行政部門貸款連擔保單位都找不到,即使能貸到又哪來償還能力?總不能由烈士陵園收門票還錢吧?!备呤迨逶挍]說完我就想起母親說父親集資買地的訛傳竟然還懷疑父親什么“下?!?,如此看來母親的衰老的確早于父親。
見我分神高叔叔又加大了音量:“我們幾個碰了個頭建議向全社會募捐,銀行和外貿是大頭,所以先和你們通個氣,希望你們能積極響應,等市里文件下達后起個帶頭作用。”
行長當即表示收到文立即匯款八十萬,還不包括個人捐款,他的母親雖然歷史曾賦于她很大的權力,身為巾幗英雄在市委那間最為神秘的辦公室下棋般地運作了眾多干部的上下但仍不乏母愛,雙眼注滿慈祥愛撫嬰兒般地對行長發(fā)出舒心的微笑。
我沒當上副總仍是助理,我的權力只限于掌握使用家庭的存款,對公司財務大權我只能是蚍蜉對著大樹嘆息。我硬著頭皮說向領導匯報,具體數(shù)字等文件來了再定。我已想好,誰再讓我表態(tài)我立馬回家取存款。
還好,顧問們被八十萬這個定心丸逗開了笑臉,暫時休會魚貫而出。
他們走后父親招回弟妹說我們再商量商量。不知父親要商量什么看看母親倒是風平浪靜樣。
父親好像在搓繩,搓一段緊一段:“你們報個數(shù)吧。”
無人吭聲,不知令他老人家開顏的是哪個數(shù)?見無人開腔父親登上了點將臺:“妞妞,你先來吧?!?/p>
“爸,您定吧,沒有先烈就沒有我們的今天,你怎么定都不過分?!蔽覍嵭膶嵰獾卣f。
見我這樣表態(tài)父親滿意極了,脫口就說:“你們三個這樣安排吧,老大老二出八百,老三出一千,我和你媽拿兩千?!?/p>
我們歷來在政治上和父親保持一致當即表態(tài)二十四小時內去有關部門繳款。
三天以后公司總經理遞給我一個文件我一看即知就是籌建烈士陵園的事。重要性和意義我早就明白,我不吭聲是要看看總經理有沒有見利忘義的嫌疑,如他已蛻化變質我決心以丟烏紗的代價與之抗衡到底。
“這是個大事,無論如何要重視,烈士獻出的是什么,是生命啊!人家命都不要了我們現(xiàn)在為這事出點力還不是應該的么,也算是盡點孝心吧?!笨床怀隹偨浝磉€是個孝子,他樸實的話語和他的西裝革履形成強烈的反差。我首次告誡自己不可以貌取人況且那也是工作需要,總經理此舉使他在我眼中的不足之處一下子消失。我也隨之推波助瀾。
晚上打開電視當日新聞中說社會各界都在關注烈士陵園的事,從小學生到大學教師從白領一族到離退休人員紛紛響應,捐款的地方排起了長隊,還說本市旅居海外的人士聽說這一消息也說這是件功德無量的好事表示捐資擁護。我想起了父親現(xiàn)居國外的老戰(zhàn)友和那些國際長途話單。我還看到市長書記帶頭捐款的鏡頭只見他們雙手呈上他們的心意對著話筒說:“作為這個城市的市民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這兩個人還真不錯?!备赣H難得這樣表揚現(xiàn)職領導。
“爸,奠基儀式是哪一天?”父親好像是籌建處的一個編外指揮,所有情況了如指掌:“奠基那一天去的都是方方面面的代表,不過我可以單獨帶你去看看?!钡降资歉赣H,他可以不費力地走進我的內心。
我們去南山的那天一大早起來心里就被一種感覺填得滿滿的,竟吃不下母親為我們精心準備的早餐。一路上我們沒有講話,一切語言都顯得多余。
南山之美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蜿蜒而下的長江到這里輕輕地拐了一個彎,江水在彎處停留如同一口幽深的大潭,只見一片寧靜微浪蕩漾輕風細唱,捕魚的船只大多都歇息在此。
山倒是不高不險也不見高樹粗木,難怪當年犧牲那么多人,此處只宜作風景勝地哪能打仗。山上到處臥滿饅頭石一簇簇青竹扎根于石頭縫中沙沙搖曳,山下一片開闊地,水陸交界處豎一牌樓,上面“清風園”三個字剛柔相濟頗具功力。這可真是個風水寶地啊,可以斷言,那個惡霸的后代有些品味。
看到有人拖木架子出門,墻上的游樂園平面圖雖已被鑿去但痕跡依稀可見,我心中很是沒修養(yǎng)地涌起一陣興災樂禍。
走了沒有幾步,就看見三間建起的小屋,掛了“南山烈士陵園籌建處”的牌子。我們剛剛踏進門就有人伸出熱情的雙手,父親介紹此人是南山阻擊戰(zhàn)幸存者之一,原在地方志辦公室現(xiàn)已離休,如今為了對先烈負責他扔下生病臥床的老伴兒日夜在這里承擔史料的核實和每位烈士的生平事跡介紹的起草工作。尊敬之情油然而升,我由衷地說:“伯伯,您真不簡單?!?/p>
“孩子,別讓伯伯臉紅了,我干這點兒算什么?!彼f著就打開了一扇柜門,從里面捧出一大包材料,一看全都是烈士的生平,有的有照片,更多的是沒有照片。
“還有多少人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我當時是班長,我們部隊經過南坳時有一個放豬娃硬是拖著鼻涕跟我們走,走到晚上跟我鉆一個被窩,天沒亮戰(zhàn)斗就打響了,太陽剛出他就犧牲了,什么都沒留下,只知道他小名兒叫順子?!崩先思乙荒槺?。我知道沒有經過戰(zhàn)爭的人是很難理解和體會到眼睜睜看見自己身邊的戰(zhàn)友被槍彈奪走生命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憤怒。
“妞妞,你該知道這塊土地的珍貴了吧?”父親對我說。
“幸虧老爸您反應敏捷、虎口奪寶,不然讓他們先下手為強豈不是當了一回歷史的罪
人?!蔽倚挠杏嗉碌貞c幸道。
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呀,就只能就事論事,真是缺一竅?!?/p>
我有自知之明也曉得自己缺了不止一竅,可我不指望有高人指點開竅通穴更不奢望有朝一日打開天目看世界,就這樣半睜半閉活著,挺好。
我們沿著山腳慢慢地走著,我下意識的怕踩痛了誰似的腳步抬得高落得輕。走至江邊我們各自找塊石頭坐了下來。
我見父親微皺眉頭半瞇著眼睛出神地遠眺那水天一色看不見的岸。我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可我知道他不輕松。
半晌,我打破沉默開玩笑地說:“爸,您這憂郁沉思的模樣使我想起兩句詩?!?/p>
“賣弄兩句聽聽?!备赣H知道我自小喜歡詩詞也特愛顯擺。
“山雨欲來風滿樓,黑云壓城城欲摧?!蔽译S口扔出兩句。
父親認真地看我一眼,這一眼看得太認真了,而且有一句這樣的潛詞:你真的知道么?我直覺父親有心事,而且是很重的心事。我不敢貿然去問,最好的方法是等待,耐心地等待。
父親的心事不久便得到了驗證,可以稱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天吃過晚飯父親讓我走進他的書房劈頭就問:“妞妞,你怎樣理解南山樂園的夭折和南山烈士陵園的興建?”
“我以為這是最好的最得民心的替代?!蔽也蝗葜靡傻鼗卮?。
“那你認為爸爸做得對么?”父親接著問。
“我認為是對的,功罪自有后人評說,您不必為此擔憂?!蔽乙慌删又L。
“要是為此而影響了我市的經濟發(fā)展呢?”父親憂心重重。
我覺得大可不必如此,也許人老了就多慮了?馬上勸慰道:“不就是損失點錢嗎,捐募人數(shù)之多正說明人心所向,再說也不能光算經濟帳嘛?!?/p>
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字斟句酌地說:“吳俊仁的兒子,就是那個投資的臺商,因為南山樂園的事他對已簽約的一個鞋業(yè)公司和中被公司均要求拆資,理由是大陸沒有信譽?!边^了一會兒父親又補充:“那兩個公司總投資本來是兩千萬哪?!?/p>
這可是我沒有料到的。
“有誰責怪您了?”我馬上警覺起來。
“誰也沒怪我,只是自己覺得堵心。”父親將老花眼鏡摘下擱在人民日報上,我的眼睛一掃那是某市一篇關于如何吸引外資的經驗報道。
父親緩緩說道:“其實說起來吳俊仁和你爺爺?shù)故钦J識的,僅僅一個是破落無用的小地主一個是惡霸地主而已?!蔽夷强蓱z的膽小如鼠的爺爺除了犯了點兒生活作風上的錯誤以外其它一切都值得人同情,他被那女人攪得自己有多少佃戶都搞不清,每年收租都會出現(xiàn)漏網(wǎng)之魚,他發(fā)覺后也只笑笑而已不作追究,現(xiàn)在他兒子竟將他和有血債的惡霸地主相提并論,完全混淆了陣線。我沒等父親說完就打斷:“那也不能攪在一塊說?!?/p>
“我在思考臺商投資的真正動機和拆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父親皺起了眉頭:“他的目的應該是賺錢,為什么放著錢不賺呢?妞妞,會不會是對我們的行動產生了誤解?”父親在滿腦子漿糊中跋涉著好不容易見到一點曙光。
父親和吳先生的見面之所以取勝我至今仍認為那是因為人格的力量。
一個老共產黨員思索多日,決定公正地將歷史的功過是非捧在那個吳先生面前看看那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吳先生是否具備基本的人性感知。如不具備,強留他投資豈不是又多出一個惡霸。破釜沉舟的父親想好后反而一身輕松一覺睡到天亮。
因為是民間的會見,只需拜訪時搬出爺爺?shù)拿?。出于一種試探,父親說出名字后觀其反應,誰知吳先生連連說,聽家父在世時提起過,他們是私塾里的同學呢。聞此言父親心中大喜決定按第一套最佳方案行事,事后我們才知道父親為了那次不想讓人知道的民間活動光調查研究就搞了二十天,光筆記就記了整整二十頁,總共設計了三套作戰(zhàn)方案。
吳先生在大陸除了祖墳已舉目無親,看見父親如同看見自己兒時的伙伴,他們從野河漢的捉魚摸蝦談到糝子稀飯和燒玉米,談到興奮之處吳先生摸著花白的頭發(fā)感嘆,再不回來就沒日子嘍。
第二天父親陪他去掃惡霸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吳先生生母的墓,吳先生在墓前長跪不起泣不成聲。父親給他講了一個佃戶的女兒怎樣被主人看中掠為已有,生完兒子沒有來得及看他長大又慘遭拋棄含冤而死的故事。聽得吳先生遭電擊一般,惡霸對他一生的哺育培養(yǎng)和第二任第三任母親對他的呵護嬌寵在片刻間顯得輕若鴻毛。
父親給他講了當他少年得志在外埠求學之時他的惡霸父親成了這方圓幾十里一塊不散的烏云,只要提起吳俊仁小孩都會尿褲子,欣賞家丁狼狗的怪叫和佃戶的哭嚎成了惡霸一種即興的嗜好。
講到南山為何不能成為“樂園”時吳先生連聲說道“罪過、罪過?!?/p>
“家父晚年一直吃齋念佛,他有贖罪之心哪。”吳先生感慨萬端。
母親包的薺菜餛鈍和父親親手熬的玉米糝子粥使吳先生仿佛回到童年,父親將本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一一搬上餐桌,吳先生對海峽這邊的世界不再是霧里看花。
兩個月后吳先生的鞋業(yè)公司和巾被公司正式掛牌,市長剪彩,鞭炮花一地,父親在電視機前干光了一杯茅臺。
心滿意足的父親并未感到放松反倒有一種路到盡頭的疲憊和倦怠,他偷偷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拿著他的報告單滿走廊喊家屬,父親笑笑搶過單子揣在口袋里。
那天父親電話通知他的“小東西”們都回家吃晚飯,飯桌上父親說要試試老干部病房治療氣管炎的水平到底怎樣?我們齊聲歡呼說早該如此??陕槟镜奈覀兙箾]有意識到那竟是父親去世前我們最后的一次歡笑。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