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兵
“讓球”是中國體育界發(fā)明的一個專利;
“讓球”不僅有悖于體育比賽規(guī)則,而且也是
對人的道德和尊嚴的一種褻瀆;
“讓球”這種怪胎早就應(yīng)該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里。
1999年8月2日—8日,荷蘭埃因霍溫的第45屆世乒賽又成為中國人的天下,5座銀杯全部收入囊中。
“這回是動真格了,看不出誰還讓球?!币晃毁Y深球迷說?!澳嵌际鞘裁茨甏氖?,您就別翻舊皇歷了?!闭f這話的是位年輕人。
從1961年開始,帶有中國特色的“讓球”持續(xù)了差不多整整30年。
“讓球”,幾乎每次世乒賽上都是一個割舍不斷的情結(jié)。
“讓球”,人們很愛談?wù)撚质浅32坏貌换乇艿脑掝}。
“讓球”,中國人頗具威力的秘密武器,它真能讓外國選手感到棘手和懼怕,又常常給中國隊內(nèi)部制造點麻煩,甚至若干年后都會風波再起。
我們不能一味譴責“讓球”,就像我們不能一味贊美“讓球”,任何事件割斷它的歷史都是談不清的。讓我們穿回時間的隧道……
1961年,第26屆世乒賽在北京舉行,人禍與天災(zāi)交織的年月使數(shù)億人整日與饑餓為伴,但中國人對理想的追求卻格外強烈,他們覺得幸福就在并不遙遠的彼岸。中國乒乓球隊是那個年代志氣的寄托——中國人連世界冠軍都能拿,還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難嗎?整個乒乓球隊就像面臨著一場殊死的搏斗。
那屆比賽中,中國乒乓球隊士氣如虹,把日本隊掀下了乒壇王座,整個中國都被他們的戰(zhàn)績振奮了。在單打比賽中,為了更有效地對付外國選手,首次施用了“一致對外”的戰(zhàn)略。來自湖北的胡道本在單打比賽中連闖數(shù)關(guān),他扣殺兇狠,在往日練習賽中有過戰(zhàn)勝李富榮、徐寅生甚至莊則棟的戰(zhàn)績,如果超水平發(fā)揮,很可能進入前3名。但乒乓球隊領(lǐng)導(dǎo)把各教練召集在一起,幾經(jīng)權(quán)衡,還是決定胡道本“讓”。乒乓球隊的領(lǐng)導(dǎo)委托胡道本的教練找他談了話:“小胡,為顧全大局,使單打冠軍不落在日本人手里,我們考慮再三,還是李富榮去打把握更大些。你看能不能讓他上?”領(lǐng)導(dǎo)多少有點探詢的口氣。
胡道本爽快地點點頭:“好吧?!彼麤]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快。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傳統(tǒng)教育,使運動員們都懂得,連人都是黨的、國家的,需要犧牲生命都可以在所不辭,更何況名次呢?在男女混雙比賽中,當時最杰出的女運動員孫梅英主動找了領(lǐng)導(dǎo),她說:“我和王傳耀還是讓給年輕選手吧,外國選手不了解他們,出線希望更大。”
打到最后,男子單打只剩下4名中國選手了,他們是莊則棟、徐寅生、李富榮、張燮林,此刻已不存在冠軍旁落的問題。但在半決賽中,4位超一流選手打得并不精彩,曾在團體賽中連扣星野12大板的徐寅生退出了近臺,多次放出高球,使莊則棟輕而易舉地以3:0獲勝。另一個把星野、三木打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張燮林也失去了“怪”勁兒,他削的球不低也不轉(zhuǎn),李富榮沒費什么大勁兒便進入了決賽。在爭冠軍亞軍時,場上沒有奪魁的白熱化氣氛,莊則棟左右開弓,打得揮灑自如,李富榮華麗的大板扣殺,更增添了表演色彩。
到了第27屆世乒賽,又重新籌劃確保中國選手的戰(zhàn)略。中國男選手以令人信服的實力橫掃千軍,莊則棟的“兩面快打”的風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張燮林魔術(shù)師般的削球,使三木圭一無所適從,賽后他抓耳撓腮地對在場的記者說:“張的削球猶如一團火,落在我的球案忽的一下燃燒起來?!蹦敬迮d治更坦蕩地說:“我所以輸給張,是因為我比不過他?!痹趩未虮荣愔校詈?名選手又是中國人。有個插曲是隊領(lǐng)導(dǎo)本想安排另一位選手去拿男單冠軍,可惜外國選手不會給他開道,這一關(guān)沒過去,使易人的想法落空。決賽又在莊則棟和李富榮之間進行,其實情又像很多人所猜測的那樣。
又過兩年,28屆世乒賽在南斯拉夫盧布爾雅那舉行,世界乒壇史上的一大奇跡出現(xiàn)了。連續(xù)3屆比賽,單打冠軍亞軍都是同樣兩個人,這不僅前無古人,也后無來者。李富榮站在矮莊則棟一頭的領(lǐng)獎臺上,也許他內(nèi)心深處有微微的惆悵和失落,但60年代的人只要學習一下毛主席有關(guān)“顧全大局”、“無數(shù)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他們的生命”的語錄就會想通的。況且,他能登上亞軍獎臺,也有隊友開道的功勞。在女隊,勇勝匈牙利高基安和日本關(guān)正子的小黑馬李莉,也在半決賽中讓給林慧卿,她對“讓”表現(xiàn)得相當坦然。莊則棟高高舉起獎杯,在巨大的榮譽面前,他顯得很平靜,幾屆比賽,他都說:“我只是代表集體來領(lǐng)獎杯?!彼m然落下了“被讓”的名聲,但他絕不是紙老虎,而是任何選手遇見都要生畏的鐵老虎,他是中國乒乓球當之無愧的頭把交椅。李富榮后來也承認有兩屆他的實力不如莊則棟;張燮林也說,如果真打10盤,莊則棟要贏我7盤。乒壇宿將莊家富回憶道,在內(nèi)部比賽中,我?guī)缀鯖]見莊則棟輸過。的確,沒有一個人能像莊則棟,在連續(xù)3屆團體賽決戰(zhàn)中有如此顯赫的戰(zhàn)功,也沒有一個人像他在3屆單打賽中連續(xù)淘汰了最強勁的外國選手荻村、木村、高橋浩、紹勒爾。在28屆賽后不久的第二屆全運會與1966年春的全國賽上,莊則棟在國內(nèi)真刀真槍的比賽中都獨占鰲頭。他的“三連冠”含金量是很高的,當然其它選手若真打也不是沒有當冠軍的可能,他們也做出了犧牲。這些60年代的年輕人,是一代人風貌的縮影,他們那樣單純、狂熱,他們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接受組織的選擇。中國大地上幾億青年的追求都伴隨著個性的泯滅,他們的理想與熱忱也在被畸化(一年后爆發(fā)文革,青年人的角色也證明了這一點),“讓球”在當時又有什么可非議的呢?
文化大革命,一切體育比賽中斷,數(shù)年后恢復(fù)比賽,“讓球”又被賦予了新的涵義。就像勒緊褲腰帶去支援比我們過得還好的國家一樣,“讓球”又在顯示著“中央大國”的氣派。我們民族自我中心傾向古已有之,“四海之內(nèi)莫不服王化”,威加海內(nèi)、施惠四方,便是這種心理的體現(xiàn)。我們自稱中國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怎樣讓體育比賽與“中心”相適應(yīng)呢?連最沒資本的足球也在“讓球”,請來一些非洲三流球隊,我攻你7個,再讓你5個。中國足壇元老年維泗在他的回憶錄《欣慰與悲愴》中就談到,他在比賽前常常接到指示是“能不能先讓一個”,“讓球”竟成了足球隊的一門學問?!白屒颉弊尩藐爢T動作走形、心理異常,讓得無法適應(yīng)大型比賽,以至1974年參加德黑蘭亞運會時,隊員們都感到不大適應(yīng)那種寸土不讓的氣氛。當然,乒乓球還最有讓的資本,盡管實力今非昔比,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于是,一切虛假、捉弄、不真誠都在墨綠色的球臺旁演出了。文革中多少偏遠地區(qū)的人衣不遮體,我們也要花巨資搞與自己國力不相適應(yīng)的亞非拉邀請賽,外國選手的機票、食宿全被包下來。一批連球都不會發(fā)的選手與中國運動員不得不連續(xù)向球網(wǎng)和球臺外扣殺,不得不發(fā)出超頭頂又不轉(zhuǎn)的高球。一些非洲運動員對戰(zhàn)勝世界聞名的運動員既有哭笑不得的,也有略帶害羞笑彎了腰的。
但是,一個有出息有實力的運動員,會把這種“恩惠”當做恥辱。南斯拉夫優(yōu)秀選手斯蒂潘契奇在一次比賽中發(fā)現(xiàn)中國運動員在讓他,比賽剛一結(jié)束,他氣憤地把球拍扔在球臺上,球拍狠狠地撞在球網(wǎng)上,又被彈了回來。還有一次比賽,中國運動員用讓球“貓膩”把第三國選手整下去,而保住友好國家的名次,這位被整選手含著淚說:“此生不再到中國來比賽!”周恩來總理后來曾批評類似作法是“分配獎杯”的大國沙文主義。
內(nèi)部“讓”,對外“讓”,幾乎每一次大賽都要伴隨著“讓球”的內(nèi)幕。人們還記得70年代的張立,她無疑是當時最好的女子選手。但出于國家間關(guān)系的需要,她連續(xù)兩次讓給了另一國的選手,蓋斯特杯上再也不會鐫刻她的名字,后代人不會承認她是世界冠軍,就是出國當教練也亮不出世界單打冠軍的牌子。這對一個付出了多年血汗而又才華橫溢的運動員來說,無疑是個悲劇。而被讓的選手并不領(lǐng)情,人家回國受到元首般的迎接儀式,又一再強調(diào)力挫各國強手,難怪至今回首往事,張立也不禁唏噓。
還有那位手執(zhí)“魔杖”如今當著中國隊總教練的蔡振華,他也是一位力挽狂瀾的人物。中國人在70年代末慘敗匈牙利隊后,正是依靠他和謝賽克在兩年后奪回了斯韋斯林杯。但在與另一位團體賽中表現(xiàn)欠佳、貢獻不及蔡振華的選手爭冠軍時,卻被授意“讓球”。此時并不存在“祖國榮譽”的問題,因為誰是冠軍也是中國人,但蔡振華要服從命令,況且他還得到“以后再叫他讓你”的許諾。但兩年后他的“魔杖”因規(guī)則更改被取消,他的實力與銳氣大減,當年的許諾也沒有人再提。據(jù)說蔡振華賽后流下了辛酸的淚水——他失去了一個明明可以得到的榮譽。如今蔡振華在教練生涯中戰(zhàn)功赫赫,人們更應(yīng)該知道他曾是一位“無冕之王”。
多少屆比賽,多少個獎杯,多少枚金牌,有多少名“開路先鋒”鋪墊。他們用自己的青春、汗水、榮譽和終生難以再現(xiàn)的機會,換來隊友勝利,這勝利被冠以國家的榮譽,但它與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越來越格格不入了。商品經(jīng)濟社會要實現(xiàn)自我價值,這種重視個人權(quán)益并非消極,從個人權(quán)益出發(fā)去建設(shè)社會合理秩序的人才是當代社會所需要的。它不是不要國家榮譽,甚至同樣珍視這個榮譽,但應(yīng)該在全人類所認同的現(xiàn)代文明規(guī)則之內(nèi)。如果“讓球”永遠延續(xù)下去,其真實的情況有朝一日被全盤捅出來,難道會對國家榮譽產(chǎn)生什么好的效應(yīng)嗎?
90年代的運動員無法再用60年代運動員的標準去要求,老的、舊有的觀念與今天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猛烈的撞擊,運動員對這種安排越來越難以承受。他們不能不考慮,多年的準備卻得不到施展,公平競爭如何體現(xiàn)?自己的感覺并不比隊友差,為什么偏叫我讓?比賽的結(jié)局不僅是榮譽,也伴隨著獎金,為什么拱手讓出?自己的教練、自己所在的省市也在這種安排中失去了不該失去的,這種損失又該怎樣計算?尤其讓球要人為安排,它缺少一種無懈可擊的標準和制度(盡管我們承認體育比賽在選拔使用人才上要公正得多,它不可能讓那些“說你行不行也行”的人充當主角)。
我們的“讓球”已不是鐵板一塊,一些不大順從的舉動出現(xiàn)了,及至在1987年世乒賽上,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何智麗事件”,何智麗先是接受了陳靜的讓,接著又被指派讓給管建華,但她上場后劈里叭啦的真的打開了,管建華不知所措。代表團一位領(lǐng)導(dǎo)在何智麗揀球時輕聲說:“何智麗,你過來一下?!焙沃躯愔肋@話的份量,她連輸10個球,但她突然發(fā)誓:“我不能讓,我一定要贏!”她最后還是拿了下來,后來何智麗又戰(zhàn)勝了梁英子拿了冠軍,她第一個當了“讓球的叛逆”。
第二年,何智麗被排除在奧運會之外。
……
在奧運會之后,另一位比何智麗更出色的選手焦志敏也退了隊,她在半決賽中被通知讓給李惠芬。她的實力最具冠軍相,若真打,她多半會贏李惠芬,決賽再碰陳靜,也會占上風。但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不愿充當?shù)诙€何智麗。她在離隊前也交織著愛與惆悵,她說:“我非常感謝這個集體,是這個集體培養(yǎng)了我……對于讓球我不想說得更多,我只想說,我已經(jīng)讓過4次了,這次讓球,我在思想上一點準備都沒有。我本可以再打二三年,但我不想再打下去了?!?/p>
焦志敏成了韓國媳婦,她不愿披韓國隊球衣和中國人打。何智麗成了日本媳婦,她憋著一口氣,而且真在“吆西”聲中打敗了奧運會冠軍陳靜、世界冠軍喬紅和雙料冠軍鄧亞萍。
多年后,“乒乓王子”江嘉良也打開了塵封的舊事。他說:“讓球在國家隊可是件正常的事。幾乎每一位運動員都會遇到?!屒蚴且环N游戲規(guī)則,誰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必然受到處罰,這很正常?!苯瘟紟缀跏遣患偎妓鞯卣f。
聊起自己“讓球”經(jīng)歷,江嘉良可謂記憶猶新。
1986年的世界杯決賽,比賽在他與隊友陳龍燦之間進行?!澳菆霰荣愇姨貏e想打好,特別想贏。因為,在當年的漢城亞運會男團決賽上,我輸給了劉南奎,使中國以4比5把金牌丟了。要知道,當時我在決勝局可是以18比12領(lǐng)先的情況下輸?shù)舻难?!所以,我很想通過世界杯來挽回影響和重拾信心。不料,臨開賽前,當時的教練郗恩庭遞給我一封信,那是我的師傅許紹發(fā)寫給我的,信里要求我讓給陳龍燦,因為世界杯冠軍我已拿過,而陳龍燦尚未捧過世界杯。當時對我來說的確很痛苦,但我別無選擇,這是誰都不能不遵守的規(guī)則呀!”此時的江嘉良臉上并無任何憂傷的神色,有的只是一種無奈。
然而,這次“讓球”,卻并非是他運動員生涯中最為慘痛的。要說最令他不解和倍感委屈的“讓球”,恐怕要數(shù)第40屆世乒賽上男子單打的8進4了。當時的江嘉良已是連續(xù)兩屆世乒賽男單冠軍得主,倘若能再次奪冠,便將成為世界乒乓球史上繼莊則棟之后,第二位連續(xù)3屆奪得男單冠軍圣·勃萊德杯的中國人,也就能長久擁有這一代表世界男子乒乓球最高水平的獎杯了。然而,正當順利殺入單打八強的江嘉良滿懷豪情準備再向前挺進時,卻遇到了同樣闖入8強的我國選手于沈潼。要殺入前4名取得半決賽權(quán),他與于沈潼之間惟有犧牲一個,江嘉良成了非常不幸的那一位,他奉命讓道給當時被譽為中國直板快攻打法接班人的于沈潼?!澳菆銮蛭乙?比3輸了。打這種球很痛苦、很難受,因為你必須輸,還要輸?shù)孟衲O駱油馊丝床怀鰜怼D鞘且环N什么滋味???”此時,甚少嘆息的江嘉良嘆息了。“我當時真不明白為什么不讓我上?前面的對手是我國的許增才或是瑞典的佩爾森,我都很有信心的呀。況且,我都到這一步了,總該讓我搏一下吧?但是,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非常不幸的是,戰(zhàn)勝江嘉良而進入半決賽的于沈潼最終卻以1比3敗給了佩爾森,中國在那一屆世乒賽上也丟失了男單冠軍獎杯。
盡管曾嘗過“讓球”的種種痛苦,但他亦承認,自己也曾多次嘗到甜頭,因為別人也曾“讓球”給他。在江嘉良的記憶中,惠鈞、陳新華和陳龍燦等都曾在國際比賽中“讓球”給他。而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在第38屆世乒賽的男單比賽上,他在半決賽中戰(zhàn)勝了香港的盧傳淞后,便在決賽中遇到陳龍燦。于是,陳龍燦奉命讓他圓了男單的世界冠軍夢。
做為一個有光榮傳統(tǒng)的中國乒乓球隊,終歸會找到一種比“讓球”更合理的方式去長盛不衰。如今的世乒賽向人們證實不讓球也同樣可以輝煌。過去計劃經(jīng)濟可以“計劃”出冠軍,市場經(jīng)濟同樣可以出冠軍,這個龐大的乒乓搖籃也不斷無償?shù)叵蚴澜绺鞯責o償輸運人才,并給自己培養(yǎng)強勁的對手。我們應(yīng)該像NBA與意大利甲級足球聯(lián)賽那樣,在寸土必爭絕不相讓的“內(nèi)戰(zhàn)”和競爭中保持自己的強大。
(陸黎摘自《體育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