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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這樣一個母親

1999-06-05 06:53李南央
東西南北 199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奶奶女兒爸爸

不記得是什么人說的,每個成功者的背后,都有一位偉大的母親。并且?guī)缀跛袑懩赣H的文章,無不是歌頌?zāi)感缘摹?/p>

而我的母親無從歌頌起。但是她是一個奇特的母親,奇特到一定要寫出來。

媽媽年輕時很是得意過的。先是抗戰(zhàn)初期,擔(dān)任郭沫若領(lǐng)導(dǎo)的政治部第三廳所屬演劇九隊負責(zé)人,后任重慶《新華日報》記者。周恩來夫婦視她為女兒。母親在延安時,是有名的四大美女之一。好多認識我媽的老干部都對我提起當年延安關(guān)于憲政的演講比賽,我媽代表馬列學(xué)院扮演國民黨代表,結(jié)果把抗大的共產(chǎn)黨代表給辯論倒了。事后,大家笑傳了很久。媽媽跟我講起過在延安兩次見到毛主席。一次在清涼山的小路上。她上山,毛主席帶著警衛(wèi)員下山,主席閃到一邊說:“小范同志你先走?!眿寢尯荏@訝主席會知道她的名字。還有一次,她在窯洞前紡線,突然看到紡車前站住一雙大腳,一抬頭,是主席微笑著看著她紡線??梢?,媽媽當年在延安確實是很引人注意的。

“一二·九”運動時,父親代表武漢大學(xué),和代表一所教會中學(xué)的母親在武漢秘密學(xué)聯(lián)相識。1939年,母親18歲與父親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結(jié)婚。婚后不久,兩人同去了延安。媽媽到延安進了馬列學(xué)院,這是媽媽一輩子覺得比人高出一頭的資本。

我是1950年在長沙出生的,1952年隨父母到了北京。我從記事起,就不喜歡家里的氣氛,因為爸爸媽媽老吵架。說是吵架,其實從來都是媽媽一個人吵,沒聽爸爸吱過一聲。媽媽的罵詞是永遠的一句話:“說呀!你說呀!”最厲害的一次,只聽屋子里嘩嘩啦啦,像是砸碎了玻璃的聲音。第二天,爸爸臉上貼著橡皮膏去上班。媽媽摔壞的那面很好看的橢圓形的鏡子,像爸爸的臉一樣也用橡皮膏粘好,又用了很多年。我那時鬧不明白媽媽到底讓爸爸說什么,而爸爸為什么就是永遠地不開口。等我長大后才知道,很多時候是為了我奶奶吵架。

爸爸媽媽在奶奶問題上的矛盾由來已久。父親是獨子,17歲離家進武漢大學(xué)讀書。父親自己坦陳當年并未好好學(xué)習(xí),鬧了革命。奶奶聽人傳話,知道兒子在鬧革命,很是危險。從長沙趕到珞珈山監(jiān)護獨子。沒想到父親為了找黨,1937年5月竟不辭而別,悄悄北上北平。自此再未返校,也沒回過家,奶奶當時幾乎急得發(fā)瘋。以后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音訊全無生死不知。1949年長沙解放當夜,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奶奶家。這位清末女子師范畢業(yè)生,32歲守寡,不愿屈從婆母管制,一人含辛茹苦,靠借債、變賣舊衣物維持生計,供養(yǎng)子女讀書的倔強老人,沒有像一般母親見到生死不明的游子突然歸家,與兒子抱頭痛哭,而是一個耳光摑了過去。我爸當著警衛(wèi)員的面跪在了奶奶面前,請求奶奶原諒他這個不孝的兒子。我媽媽兩個月后到長沙,聽說此事勃然大怒,回去就吵,認為我爸身為共產(chǎn)黨的干部,卻給地主母親下跪,是嚴重地喪失了階級立場。其實我奶奶根本就不是什么地主。

1959年奶奶從沈陽我的二姑姑家經(jīng)北京轉(zhuǎn)長沙大姑姑處,想到兒子家住幾天,以便回到長沙跟親友們談起來,有個面子。爸爸恰好在外地出差,知道我媽絕不會讓奶奶進門的,只好偷偷讓秘書將奶奶安排在招待所。奶奶一輩子就想跟兒子住一陣。老人封建,有兒子而要住在女兒家,是天底下最沒臉面的事。1979年爸爸平反,奶奶又要跟兒子,兩個姑姑商議著把奶奶送到北京住一陣。然而還未成行,老人就去世了。

在我9歲的時候,家里沒有了爸爸,他去了北大荒勞改農(nóng)場。媽媽失去了發(fā)泄的對象,我就成了爸爸的替身,挨罵自此成了我的家常便飯。媽媽每次開罵總是車轱轆話:“你從小心眼就狠毒,3歲就說打死媽媽。你和李銳一個樣?!笨晌艺媸遣挥浀米约?歲時在什么場合,因為什么說要“打死她”。媽媽對我永恒的咒罵就是:“你這個小李銳!你跟你爸一模一樣!”每次有客人來家,我都提心吊膽地防著那句話:“這姑娘越長越像李銳。”可總有些不識相的大人愛這么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李銳是這個家庭一切罪孽的源泉,是提不得的。

我最怕的是我媽中午睡午覺,要是在這時弄出了聲響,吵了她的瞌睡,你就等著挨幾個小時的罵吧。我那時學(xué)會了完全不出聲地走路,開門??墒菢巧相従优雎曧懯敲獠涣说摹N覌尷献屛疑蠘侨ジ嬖V人家中午不要走動。

媽媽是最革命的,我心里想,“革命者不是連生命都可以犧牲嗎,怎么連樓上走路的聲音都不許有呢?再說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怎么能好意思讓人家不要走呢?”我把對媽的疑問、不滿都敘述在日記里。為了不讓媽媽發(fā)現(xiàn)我的日記,我到處藏。有一次,媽媽發(fā)脾氣,譏諷我:“你小小年紀,還母愛、母愛的,滿腦子令人作嘔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我才知道,小孩子是永遠藏不過大人的。

后來,文化大革命了。我在學(xué)校挨斗,回家一言不發(fā),精神極沉悶,媽媽大概看出有什么不對,問我怎么了,態(tài)度極和藹。我有些受寵若驚,在那冷酷的環(huán)境里,感到了一絲母愛的溫暖,不由自主地流了眼淚,告訴媽媽,自己因為爸爸的問題,也有她的因素,在學(xué)校里挨了同學(xué)的批斗。還沒等我說完,媽媽的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了極為幸災(zāi)樂禍的冷笑:“啊哈!你不是一向標榜自己不要母愛,自己最堅強嗎?哭什么!跟我說什么?你在學(xué)校挨不挨斗,跟我沒有關(guān)系,不要往我身上扯。那是你自己在學(xué)校一定有問題。以后,你不要再跟我講這些事情。你自以為了不起,自以為堅強,就不要以為還有媽媽。我在機關(guān)挨斗,又向誰去哭?”我那時還不到16歲,看著媽媽那狠毒得近乎猙獰的面孔,只覺得自己向一個冰窟窿里沉下去,從里到外都凍僵了。

從此以后,我的心門是永遠地死死地向母親鎖住了。

不過,我并不是這個家里惟一遭到媽媽虐待的。她的4個弟弟妹妹對她不說“人人有本血淚帳”吧,也至少都有一肚子的苦水。

我的大舅用我爸的話,是個很有才華、非常能干的人。他一生在武漢長江航運局作會計師,一生貧困,郁郁不得志,50歲的壯年就得肺氣腫去世了。他是我媽4個弟妹中受到我媽害最大的??旖夥艜r,大舅和一個一起唱戲的戲友姑娘結(jié)婚了。姑娘的父親在武漢臨解放前帶著小老婆跑到臺灣,留下大老婆跟著女兒、女婿。我媽比爸爸晚兩個月南下,一進武漢,就領(lǐng)著我的兩個年輕、崇拜共產(chǎn)黨、一心向往革命的姨斗爭大舅。要他交代是如何幫助老丈人逃往臺灣的,家里替他藏了哪些財產(chǎn)。這真是子虛烏有的事,大舅當然不承認。為了表示革命干部不能包庇親人,我媽一狀告到舅舅的單位,單位來人抄了家,還給舅舅連降兩級。

我的小姨在跑日本時,小小年紀受了驚嚇,得了心臟病。也是不到50歲就去世了。最后一次犯病,她寫信告訴我媽,想借些錢再看看病,爭取新的希望。媽媽當即寄200元錢??墒鞘逻^沒幾天,又一封長信追過去,把小姨大罵一通,說小姨沒有良心,范家的人都沒有良心,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她,只跟她要錢。殊不知她的身體也極糟,就因為給小姨寄錢,這個月沒錢買補藥、買海參。小姨讀了信,當下差點沒氣死,立即讓兒子把錢寄了回去,幾天后就咽氣了。媽媽的信在小姨那本來就已很脆弱的生命上,踹了最后致命的一腳。小姨臨死前,對大姨說:“你們要有良心,我死后,絕對不許通知大姐?!?/p>

我的小舅50年代在北京大學(xué)讀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專業(yè),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本準備送他去蘇聯(lián)留學(xué)。因為我媽既是小舅的監(jiān)護人,又是老革命,就征求她意見。結(jié)果我媽一句好話也沒說,反說我舅舅思想比較落后,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較濃,不適于出國學(xué)習(xí),斷送了舅舅出國深造的機會。我大姨(我媽的大妹妹)是我媽南下時介紹參加工作的。80年代為了安撫大批退下來的干部,中央定了一個杠杠:凡是1949年10月1日前參加革命工作的,都按離休干部對待,享受百分之百的退休金和其他一些補貼。我媽卻對我大姨說,她記得大姨是11月后參加工作。幸好當年我姨參加工作填的表還保留在商業(yè)部的人事部門。管事兒的干部說:“這回她可害不了你了?!笨磥砦覌尯θ说拿暿菈蚩梢粤恕?/p>

我和媽媽徹底鬧翻是在周總理去世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先生,那時是我剛交的男朋友悌忠一起從陜西回京探親,約好一起去動物園玩兒。沒想到一早就聽到了總理去世的消息。我們?nèi)ド痰曩I了黑布,裁成黑箍戴在手臂上后就直接去了天安門廣場。廣場已降了半旗,可還沒有什么人帶黑紗,人們用詫異的眼神注意我們胳膊上的黑布。第二天帶黑紗的人才漸漸多了起來。當晚回到家已經(jīng)10點多了。

老阿姨一直沒有睡,在等著我。我一進門,就急急地對我說:“你媽發(fā)了大脾氣,你快點過去看看吧!”我提心吊膽地上了樓,一進門我媽就問我野到哪兒去了,還沒容我開口,罵聲劈頭蓋腦地砸過來。說我在總理逝世的時候和男朋友去玩兒,太不要臉。說我在外面亂搞,和人家弄出孩子來,她也不管。這時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覺得她怎么可以這么污辱自己女兒的人格,就回了一句:“你胡說八道!”這就更不得了了,她一下子歇斯底里,連聲讓我滾。我一路哭,一路走回自己的住處,傷心地問阿姨:“阿姨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我媽生的?”

我最后一次見到母親是1994年圣誕節(jié),那是我離開大陸4年后第一次回國探親。跟媽媽則不止4年沒見了。那應(yīng)是5年后第一次見面。事先哥哥幫我打了電話,證明愿意見我們,于是約好了時間。我?guī)е畠喝チ?。一進家門,那久違了的黑沉、抑郁、死寂的感覺就一陣陣地壓了過來。難怪大姨總說,去一次,回來要壓抑好幾天,多少日子心理的陰沉都去不掉。媽媽開了門,我心提到嗓子眼兒,不知這幾年來的第一面會是什么樣兒?!皝砹??進來吧。忙忙(我女兒的小名)長這么大了,變得像個女孩子了,小時候完全是個男孩兒樣。”我心里揣摩著,“行,開頭還不錯?!?/p>

屋里沒有沙發(fā),剩下的是幾張方木凳兒。與其說是保持了艱苦樸素的革命傳統(tǒng),不如說滿屋沒有一件使人感到有生氣的物件,透著屋子的主人對生活那么地興趣索然,只是湊合著活著。一種凄涼的感覺在我胸里漲著,眼睛只覺得澀澀的。我從提兜里拿出帶來的東西,一包西洋參,一套不粘鍋炊具。我說:“知道國內(nèi)也能買到西洋參,但聽大姨說,常有假貨,給你從美國買了點兒?!辈涣蠇寢尳舆^我的話頭,“范元坤,她怎么會買到假西洋參呢?!陳忠介(我姨父)在商業(yè)部醫(yī)藥局工作,他們才是享受最好的東西呢!”那種尖酸、刻薄的老調(diào)直刺我的心口。

我知道,我給了我媽一個很好的開罵的由頭。果不其然,從大姨開始,三下五除二,就徑直地朝我爸去了?!澳莻€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黨分子!‘文革完了,以為自己平反了,又當了部長了,當了中央委員,了不得了。在我眼里,他一錢不值!他還不是從組織部下來了!”從開罵,我一直直視著這張臉。過去多少年,我總是低頭聽罵,心里翻江倒海地難過。這次我極冷靜地端詳著這張臉,聽著,感嘆著“人怎么會活得只有恨,而且這么地刻骨地恨?”老太太接著又從我3歲就要打死她開始,一一歷數(shù)我的罪狀,說我給她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痛苦。到了美國,以為了不起了,每年春節(jié)寄100多美元來打發(fā)叫化子。不記得什么時候,話鋒一轉(zhuǎn),拿出了一塊懷表。我聽說過這種毛澤東誕辰100周年時出的頭像懷表。紫銅色,古色古香,很雅致。老太太把表遞到我女兒面前:

“忙忙,你認識這是誰嗎?”

“毛澤東?!毖揽p里擠出了3個字。

“毛澤東是誰?”

半天的沉寂。

“不知道。”

“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領(lǐng)導(dǎo)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沒有毛主席,就沒有中國革命的勝利,就沒有我們的幸福生活?!?/p>

這句話一出口,老太太的眼淚就落了下來,像是先把自己感動了,“這年頭還有什么人真能這么記得他老人家的恩情??!小孩子都不知道誰是毛主席了?!崩咸煲谜f不下去。我不由地想起“文革”后期,中央的老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不是敵人了??偫淼牡匚灰矒u搖欲墜,說不清是革命還是反革命。有一次,我媽百感交集地對我說:“現(xiàn)在像江青同志和我這樣真心革命的人是幾乎沒有了。”我媽把自己比作江青應(yīng)該是確切的,不為過的,也符合周圍的人對她的看法。無論是我媽的好朋友還是壞朋友,親戚還是同事,都有一個共識:“范元甄小范虧了沒在江青的位置上,要不她比江青還江青。”

……

“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老人家,要世世代代記著他的恩情?!?/p>

老太太哽噎地說不下去了。我始終直視著她的臉。那里沒有半點的虛偽和作戲。我相信她說的都是心理話。這個人是完完全全地與世隔絕了。生活在一個虛妄的精神牢籠里。

我媽對外孫女說:“姥姥也許以后再沒機會見到你了,送你這個禮物作個紀念,你要不要?”

女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太太提高了聲調(diào):“你哭什么呀?為什么哭?!”

我一看老太太要急,情勢不好,也知女兒根本沒有能力判斷眼前這個外婆到底是怎么回事,應(yīng)該怎么回答,就趕緊接過話題:“這個孩子在美國生活了幾年,在那里不管長輩還是孩子,大家是平等的。有問題要平等討論?!边@下徹底壞了事,我媽一下子竄了起來:“我怎么不平等了?我怎么不平等了?”我直視著她的眼睛,盡量平靜和緩地說:“你看,你現(xiàn)在就不是平等的口氣嘛?!蔽覌寧资攴e聚在心中對李銳無從發(fā)泄的怒火就在這一剎那迸發(fā)了。她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提起我的衣領(lǐng):“我今天就是對你不平等了!你給我滾!”我知道是到“滾”的時候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太太歇斯底里發(fā)作了。她扯著我往門廳拽,門廳那邊是廚房,我的直覺是她要拿菜刀砍人(老阿姨說,她對我爸拿過菜刀)。我拼盡全力掙脫著,催促孩子:“忙忙打開門,快跑!”老太太瘋狂地吼著:“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兩只拳頭向我的頭上冰雹般地砸下來,我根本無法抓住她的手。十幾年前發(fā)生的事又重現(xiàn)了。

那是“文革”中,我被媽媽騎在身上,揪住頭發(fā)往堅硬的水泥地板上死撞,我當時感覺自己是要被撞死了。

我叫著:“忙忙,快幫幫我!”這時我媽已將我撕扯到另一間屋子,把我壓在床上堆放的大衣堆上,我完全立不起身來。她的兩只眼睛使我感到很恐怖,那里射出一種餓狼撲到獵物身上時要把對方即刻撕成碎片的瘋狂,手則像狼爪,向我的臉遮擋不住的部位撲抓起來。女兒放聲大哭,情急之中抓起了一件大衣向外婆的背上抽打過去,邊打,邊哭,邊叫:“畜生!畜生!你是畜生!”老太太怒火中燒,回過頭來用拳頭向女兒頭上敲去。我這下可真急了,把孩子一把摟在懷里,“媽媽,你怎么一輩子就不能平等地對待我們呀?”我哭了,因為兩個手護著孩子,沒法保護自己,任憑媽媽在我的臉上亂抓,在頭上亂打,心里涌起一種深深的悲哀,不是為自己,是為媽媽。為她生活成這個樣子;為她的恨,對女兒的恨,對外孫女的恨,對周圍一切人的恨而悲哀;一種徹底的、絕望的悲傷。

然而人畢竟老了,突發(fā)的狂暴伴之的力量逐漸衰退。

我終于抓住了她的兩只手:“忙忙快拿好東西,快跑!”我在媽媽的拖扯下,艱難的向大門移去。看清女兒已跑出大門,我突然地松開了雙手,向門外跳去。我拉著女兒從樓梯向下跑,媽媽追出來,破口大罵:“李南央,你這條美國狗,你的女兒罵我是畜生??!你的女兒罵我是畜生??!”讓隔輩人罵成畜生,看來是真把她刺壞了。只聽樓道里乒乒乓乓地門響,左鄰右舍探出頭來張望,驚訝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和女兒真叫狼狽,兩個人都哭成淚人似的。到了一樓,聽見老太太上了涼臺,從那兒傳來了狂叫:“李南央!美國狗!你的女兒罵我畜生!”女兒在門洞里一把拉住我:“媽媽,咱們靠邊出去,她會扔?xùn)|西下來把我們砸死的。”我真沒想到不到14歲的女兒在這種危急之下,還保持著這么一份清醒的頭腦,沒想到女兒能把外婆想成會殺人的壞蛋。我們離開了那個宿舍大院很遠了,還能聽到媽媽歇斯底里的叫聲。女兒看著我的臉,哭著說:“媽媽,你的臉上都是血,我給你擦擦吧?!蔽疫@才覺得疼。臉疼,嘴疼得張不開。頭上腫得不能碰。女兒摟著我:“媽媽,你真了不起,那些年你都是怎么過來的呀?媽媽,外公怎么娶了這么個老婆啊?”

其實說我媽沒愛過人,是冤枉她的。

1943年春延安搞搶救運動時,我爸作為特務(wù)嫌疑被關(guān)在保安處,我媽媽也在被搶救之中,某某某是政治研究室組織上派去搶救她的。結(jié)果沒想到幫助幫助就睡到一起了。再后來,媽媽最好的朋友,上海的一位阿姨也談到媽媽自己向她講過這事。那天,我媽在某某某的辦公窯洞里,兩人正睡在一起,某某某的老婆來找他,撞見了。我媽起身穿好衣服,說了聲:“對不起!”就走了。當時組織上怕我爸爸剛剛受了政治上的委屈,再碰上家庭的變故,經(jīng)受不了,一再囑咐我媽此事不能告訴我爸爸。但是我爸從保安處放出的當晚我媽就對他說了。她告訴我爸,她和某某某是真誠的愛情,她從心里敬佩某某某,崇拜某某某的學(xué)識和能力。我爸起身就出了窯洞,兩人很快離了婚。我爸此后大病一場,差點叫傷寒要了命。事情鬧開了,影響越來越壞。組織上只好出面干涉,把我媽下放到橋兒溝鄉(xiāng)去當鄉(xiāng)文書。某某某居然追到那里,冒充丈夫,又與我媽同居了一個星期。

1983年,我媽媽去上海,見到她早年武漢演出隊好友,非常動感情地談起與某某某的那一段情。她仰躺在藤椅上,旁邊放了一盆涼水,邊談邊不斷地用涼毛巾搭在額頭上,激動得難以自己。我真是覺得組織上多管閑事,剝奪了兩人的婚姻自由,造成了我媽一生的悔恨。我爸也因這倒霉的復(fù)婚而吃盡了苦頭。

我爸七九年解放后,我媽其實是高興的。她曾悄悄地對我小舅說:“聽說李銳要放出來了?!毙【苏f他感到我媽的興奮和萌生出的再次復(fù)婚的希望。我爸本人也確曾認真地考慮過跟媽媽第二次復(fù)婚的事,問我的意見,我說:“你要是想多活幾年,想有個幸福的晚年,就堅決不能復(fù)婚。媽媽是永不會改變的?!?/p>

歷盡“文革”10年浩劫,幾乎所有受過迫害的人都又有了新的生活,只有我媽比過去活得更壞。怨誰呢?有一點是肯定的,她絕不會怨自己。九四年圣誕節(jié)我挨的那頓揍,我爸說是替他受過。如果那一頓打能化解一些我媽心里的痛苦,能時時回味覺得利用了那次機會,把恨的信息傳遞給李銳,而有一種“成就”感,我覺得那頓打我受得過。她畢竟是我的母親,我希望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能有些快樂。

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夠回首平生,公允地認識自己給他人帶來的傷害,認識到是自己害了自己。我希望她不后悔自己曾在這個世界生活過,不論好壞。

(童中洲摘自《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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