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過一些回國經(jīng)驗,愿意在這里總結(jié)一下,供大家參考。我所說的回國,指的是從西方發(fā)達國家,比如說從美國回來。從不發(fā)達的中小國家回來不在此列。
第一次從美國回來的時候,我特別激動,頭好幾天就睡不著覺,總在憧憬、向往著什么。域外漂泊多年,故國家園無一時敢于忘懷,今天,祖國母親,您就高興吧,張開臂膀吧,您的孩兒馬上就要撲過來了!
那一次,飛機飛得很快,可是再快,我也嫌慢。外國的云彩再美,我也認為不怎么樣。抵達北京機場時,天已經(jīng)黑得掌燈了。明明那個燈也就是普通的燈,那個路也就是一般的路,但我仍然覺得親、覺得踏實。別說燈和路,看什么都順眼!跟著人流興沖沖地、底氣十足地往海關走,忽聽有人一聲吼,冷不丁嚇了我一跳,心想還是咱國的人膛音好。吼人的那位是個戴大蓋帽的警察,這時用標準的、國人熟知的中文沖著我又一聲吼:
“哎,戴眼鏡的,說你呢,就是你,往里站一站!聽見沒呀你?”
我為之一驚,一振,啊,我終于到家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我有點兒怏怏不樂,覺得回國的第一印象和原先的種種設想大相徑庭,沒有一條吻合的。警察先生你錯矣,你對我不該這么橫,我好歹跟你還是一國人,你知道我在外面多想家呀,千里迢迢回來可不是為了挨訓的。在美國,我站的再不是地方,警察他也不敢沖我吹胡子瞪眼睛,他得說先生,請,對不起,謝謝。他若實在太粗野,我就告他一個種族歧視拿老百姓當犯人。
看到周圍旅客安詳?shù)?、寧靜地通過海關檢查,我的認識漸漸又有所提高:一事當前,我不該挑剔別人,而是要想一想,自己身上有哪些毛病。起碼,我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第一,有特殊化傾向,高人一等,老虎屁股摸不得。套用一句港臺影視中的常用語:你以為你是誰?你不就是從美國回來的嘛,那又能怎么樣?美國固然是強國,但在強國呆過的并不全是強人。吼你,那是沒把你當強人,可也沒把你當外人。親者嚴,疏者寬,你應該高興才是。
第二,有脫離實際的傾向,以今度之,想當然耳。你在海外固然不容易,可人家警察 在國內(nèi)也沒天天干坐著,他又得維持秩序,又得觀察動向,甚忙。對你們這些回國的家伙,就算警察他再禮貌,再熱情,他也不能過來一個,擁抱一個,邊擁抱邊貼臉,左貼一下右貼一下,口中還喃喃地,充滿真情地說:“你好啊,親人!你可算回來啦,我代表祖國歡迎您?!?/p>
再說旅客臉上也沒有統(tǒng)計表,無法判斷在國外的時間長度和想象力度,萬一碰上一位三天兩頭跑國際航線的倒爺,大熱的天,總被別人摟他也煩。
進了國門,應該注意的事項更多,言談舉止,衣食住行,都馬虎不得。
比如過馬路,剛回來您肯定不適應。不止一個人有過這方面的體會。
在美國,交通狀況比較奇怪:在一些沒有紅綠燈的路口,開車的往往都是請行人先走,然后他才走。這是基于這樣一個概念:道路是大家的,人人平等,都有使用權。由于汽車處于優(yōu)勢,行人處于弱勢,所以優(yōu)勢者理應請弱勢者先行。
相比之下,咱中國對汽車比較看重,進而對汽車里頭的人也就高看一眼,認為只要進了那個殼子,就都是人物,不是人物他早在地面上灰頭土臉,用腳走路了。于是,中國在交通上因地制宜,正好跟西方反過來,是人讓車,而不是車讓人。因此,在中國沒有交通標志的路段,作為個人,您就得勇敢,機警,硬著頭皮往前闖,這樣才能穿過汽車和自行車的洶涌潮流,抵達安全的彼岸。
一般來說,國內(nèi)汽車雖然氣勢洶洶,咄咄逼人,但司機的腳還是知道深淺的,遇到情況自然會十分麻利地踩閘。這里有個度,就看誰搶先,如果您搶先,汽車不得已,就得讓你一把。反之亦然,當然有時掌握不好,人和車也容易碰到一起,這就比較危險,不危險也麻煩。
再比如“女士優(yōu)先”這種西方紳士風范,也不必總想著體現(xiàn)它。
我有一位朋友,在英國工作過一段,工作單位不是小農(nóng)場,小作坊,是牛津,是研究院,因此熏陶得格外紳士。 回國后,一天中午,我朋友去機關食堂吃飯,見一陌生女同志要進門,他就讓她先進,并幫忙把那個力量很大的彈簧門扶住,免得撞人。女同志進門時,我朋友以為她能說聲“謝謝”,就提前把“不客氣”這句話準備好了,不料卻沒機會說出來,因為女同志娉娉婷婷已經(jīng)走遠了,只留下些微的香水味兒于飯菜氣息中浮動。但那彈簧門把在手里竟無法放開,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太多,有女同志,也有男同志,不分性別,不分職務,大家都愿意被優(yōu)先,我朋友能者多勞,只好辛勞點兒。一些就餐者非常機靈,遠遠瞧出苗頭,特意快跑兩步,趕上前來,和大隊人馬一起通過。最后,總算有人注意到了我朋友的窘境。那人特別喜歡思考問題,見我朋友總在那弄門,就皺眉說,“你們總務科真是的,找個鉤子一掛多省事,何致于派個專人?”
還有說話,也很重要。
回國后,與人相見,言談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有些回國人員說話夾英文,究其因,是對自己的外部特征不放心,生怕別人不識貨,就隨時提醒大家,我可是在“米國”呆過的呀,千萬別拿豆包不當干糧。好比買了一件名貴衣服,有意無意的,總把那個牌子展露出來,看見的人越多越覺得這件衣服沒白買?,F(xiàn)在有一種西裝,制作者體察世情,洞悉人心,索性把商標從隱蔽的襯里拆下來,縫在最顯眼的袖口,左一針,右一針,縫得特別結(jié)實,袖子穿壞了商標也掉不了。穿著這種西裝在街上走來走去的人,一旦出了國,小住那么一段,回來后,都可能有夾著洋文說話的心理傾向。
老實說,在語言表達方面,我也犯過錯誤。所幸我比較留神,一旦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的臉色不太好看,立刻醒悟,懸崖勒馬,及時改了過來。
但說句公道話,有些回國人員說話夾英文,并不是為了炫耀,而是慣性使然,一時煞不住車,所以仍像在海外那樣,時不時來一句。那也不行,您雖無那個動機,客觀上卻有那個效果,聽起來你像是在炫耀。所以,要竭力控制自己,每天早晨醒來,最好先用咱們的母語大喊三聲:我不說英文!出了門,定能受益無窮。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說話別把英文夾里邊。
在現(xiàn)階段中國,從感覺上講,英文的炫耀性似乎最大,其他語種的炫耀度依國家的具體情況漸次遞減直到消失。倘若你說話時夾一兩句泰文、緬文、老撾文或者朝鮮文,則不但不會有張揚之感,反而可能顯得平易近人,質(zhì)樸可愛。蘇聯(lián)是超級大國那會兒,俄文一度顯得盛氣凌人,蘇聯(lián)黃了以后,情況就不同了。中國人說漢語,夾一兩句“歐欽哈拉紹”,肯定比夾Very good風險小。
當然國內(nèi)的情況比較復雜,不能一概而論,所以回國人員也得留一手。有一回,我和內(nèi)地一個朋友去香港。夜里他外出跑步鍛煉,回到旅館樓層,警衛(wèi)見他穿得單簿,而且氣喘吁吁的,就懷疑了,扣在那里,說什么也不讓動彈,還直往他身后張望。我當時正好趕上,就用普通話替朋友求情。由于普通話太普通,警衛(wèi)他盡管聽得懂,卻不屑一顧,他用粵語跟你嚷嚷,那眼睛鷹似的,掃來掃去。估計當時,我的樣子特別像歹人,里應外合的敵人。后來我急了,咕嚕嚕說了串英語。我說先生你可要當心,你攔的這人不是別人,而是貴店的高尚客人,你們老板知道了要炒你魷魚的。我的英語不大標準,在美國時總被人正音,但在香港那回還是管用的,起碼旅館那個警衛(wèi)認為我說的挺像英語。我這邊剛一發(fā)音,他那邊就覺出自己不對了,只是臉上繃得太緊,不好意思馬上微笑,就又繃了一小會兒,然后把我們奉為上賓。
以上說的是前兩年的情況,現(xiàn)在別說回國人員,總在國內(nèi)呆著的人員,有時說話也愛夾英文了。但是,他夾可以,你夾還是不行。
那么,為什么國內(nèi)一些人員也喜歡上了中英文夾雜的表達方式?這說明,我們中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全球一體化的傾向已經(jīng)隨處可見,西方影響與日俱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對此,回國人員一定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要多聽多看多想,以便早日跟上國內(nèi)生活的節(jié)奏。
剛到美國時,對于西方一些做法,比如登門推銷;有獎竟猜;大街上逢人便遞產(chǎn)品說明書;隨報紙發(fā)送廣告;性商店鱗次櫛比,燈火通明;應召女郎花枝招展;圓珠筆和打火機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扔,等等,我感到很開眼界,覺得美國這一趟真是不白來,否則上哪兒見到這么多的新鮮事?回國后,我繪聲繪色,詳細說給大家,越細越好——人民有權了解全部的真實情況。不料鄉(xiāng)親們噗哧一笑:“這些算什么呀,中國早有了,劉齊你不要避重就輕,應該‘交代點兒更厲害的?!碑斈忝枋鐾鈬鴷r,無論你說得多么徹底,大家仍然覺得你不夠坦白,肯定還有更來勁的你舍不得講,或者不敢講。不知這是什么心理因素在起作用。
這幾年國內(nèi)發(fā)展真是日新月異,都快跟西方同步了。西方好的東西學得快,不好的東西學得也快,總之是學得快?!坝布狈矫鎸W得尤其快?!坝布币埠脤W,一拿,就拿過來了。所以,順便說一句,尚在西方一時回不來的游子,你們不要想家,至少不要想家里的那個“外殼”,因為那個“外殼”變得越來越像西方。
同樣,沒去過美國的人也不要覺得有什么欠缺,因為出不出國意義不大了,國內(nèi)到處都是麥當勞、肯德基、必勝客、星期五、賽百味、萬寶路、硬石、百威、超級市場、高速公路、進口大片、盜版光盤……而且現(xiàn)在,國內(nèi)有許多模仿能力很強的人,也會像美國佬那樣攤手聳肩,擠眉弄眼,說OK白白,還有酷,還有嗯哼。談起好萊塢、NBA、辛普森、麥當娜、英超、意甲、黑客、雅皮、吧蠅、網(wǎng)蟲、偉哥、辣妹……不少人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絕對比您懂的多。天曉得他們是從哪兒獲悉的這些玩藝兒?您在海外打工,求學,每天頭頂壓力,忙得要死,正墳還哭不過來呢,哪還有閑心哭那亂墳崗子?
當然,分別多年,國內(nèi)人員并不掌握您的無知,他們會盲目地、自以為合乎邏輯地認為,還是您這種遠來的和尚最會念經(jīng)。于是,經(jīng)常拿出某某問題,誠懇地征詢您的看法。有時,為了一兩個冷僻的、無關宏旨的細節(jié),人們還會爭辯起來,雙方斗牛般怒目相向,互不服氣,都想在海外人士面前顯得更有海外知識。最后,一定會恭恭敬敬,請您裁決。對此,您千萬不要飄飄然。不要以為一有人請教,您的學問就大了,就可以胡說八道了。要慎重,要面帶深淺莫測的笑容,盡可能模棱兩可地回答問題,譬如:“這件事應該從兩方面看……”或者,“你說的那個的確不假,但美國現(xiàn)在又有新發(fā)展了……”等等,如此方能避免露餡,增加人們對您的尊敬度。
盡管國內(nèi)變化很大,但是您會敏銳地發(fā)現(xiàn),您的周圍,仍然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比如空氣質(zhì)量、衛(wèi)生條件、大聲喧嘩的習慣,等等,都會令您感到頭疼。我認識一位從加拿大回來的女士,她說回國后,最委屈的是她的肺:“哎呀那個空氣喲,嘖嘖,簡直啊,嘖嘖……”少頃,又說,她的眼睛也委屈:“哎呀餐館那個小姐喲,端湯的時候,那根大拇指頭,就那么泡在碗里,嘖嘖,也不嫌燙?!苯又?還十分留戀地談到多倫多和渥太華,并著意比較了中加兩國服裝的耐臟度,“在我們那兒,一件白襯衫穿一個禮拜領子都不黑,在中國半天不到就臟死了?!?/p>
她那天比較倒霉,恰好趕上一位火氣很大,說話很噎人的先生。該先生開始很安靜,突然就爆發(fā)了,厲聲質(zhì)問說,“既然‘你們那兒那么好,干嘛上我們中國來?趕緊回去吧?!迸恳幌伦诱×?,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差錯。
這個事例很有代表性,值得回國人員深長思之。
我們中國有許多自尊心特強的人士,你若不慎遇到他們,并傻乎乎地在他們面前臭顯擺,你就極有可能遭到迎頭痛擊。知識淵博且比較耐心的痛擊者還會把你跟昔日那些洋媽或假洋鬼子聯(lián)系起來,逐一加以駁斥。他們甚至會痛心疾首地認為,目前國內(nèi)之所以這么“西方”,就是你們這幫住在海外的家伙給弄的,至少跟你們有很大干系。你們還嫌空氣不好,噪音污染,冤有頭,債有主,想一想吧,從前中國山青水秀,地大物博,哪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就是一般群眾,有時一來勁,也不待見你。這不但跟民族大義有關,也跟人性有關——只要是一個人,誰都愿意露臉,愿意風光。你小子出了一趟國,就人五人六地出息了?那我們呆在國內(nèi)的算什么?算白活?算在黑暗中摸索?我們咋就那么窩囊?
沒有自尊心的民族是病態(tài)的民族。
自尊心過重的民族也是病態(tài)的民族。
還是有一顆平常心好一些。國內(nèi)的人要有平常心,從外面回來的人也要有平常心。國內(nèi)的人好辦一些,因為有各級組織管著,從外面回來的人,您就得自己嚴格要求自己。對有些事情如果您不習慣,多加小心就是,千萬不要抱怨,不要總說消極的,要多說積極的,建設性的。要入鄉(xiāng)隨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再說您也不是什么洋花番草,您原本就是土生土長的地瓜一個,在外面溜達一圈又回到老窩兒,有什么適應不了的?
別說您,老外在中國呆一段,也會被乖乖同化的。昨天,在一家賓館門口,我看見兩位身材圓碩的女老外,她們一邊走路一邊嗑五香瓜子,嗑得比中國老鄉(xiāng)還熟練,瓜子皮兒也像中國老鄉(xiāng)那樣,噴兒噴兒地往馬路上從容一吐,就大膽地往前走了,不回頭。我想揪住她倆好好問一聲,您二位在自己國挺愛惜環(huán)境的,為啥到咱這兒就放任自流了呢?再說貴國總吃口香糖,也不愛嗑瓜子?。∮忠幌胨懔税?,人家這么做,可能也是為了跟群眾打成一片。等我們中國的衛(wèi)生全球第一的時候,人民的公共意識全球第一的時候,看她們再隨便吐一個試試?
總之,回國后,不論是誰,不論是小住一段,還是“扎在沙家浜就不走了”,大家都要面臨一系列的考驗和挑戰(zhàn),一定要好自為之。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實際情況和做法,不可強求一致。但我覺得,最佳做法還是應該謙虛謹慎,密切聯(lián)系群眾,我就是這么一路做過來的。昔日下鄉(xiāng)干部可以和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今日我們回國人員為什么就不能迅速和國內(nèi)人員混同在一起?
老實說,我混同的就比較迅速,比較徹底,以致于有些人甚至懷疑我是否出過國。于是,我就挺不好意思地說,“事實上我一天國也沒出過,我只是隱姓埋名,在門頭溝或者昌平一帶的大山里潛伏著,手頭預備幾本美國地理風情之類的小冊子,每天努力背一段,直到有了幾分把握,才敢出來見人。沒成想,還是叫您給看漏了?!?/p>
不料對方仍然一臉疑云:“得了吧,就您那一口東北話,哪像在我們北京郊區(qū)呆過的樣子?”
(劉晚來摘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