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琪
四月的一個晚上,我在發(fā)廊剪發(fā)時偶爾聽到了兩個時髦男青年的對話。
“嘖嘖,你又買了新衣服——是不是因為你那個女人這兩天小費(fèi)拿得特別多?”
“她每天都交給我500塊錢!”
“怪不得你天天接她上下班,老勤快的!……”
一股憎惡之情涌上了我的胸臆,但職業(yè)的敏感又驅(qū)使我一探究竟:他們是誰?他們是在怎樣的骯臟生活中牟取暴利的?又將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我了解到,在都市里的確有這么一小撮人,他們以三陪女的男友自居,攫取這些女人的金錢……我姑且稱他們?yōu)椤澳屑纳x”。)現(xiàn)場采訪之一:五月的一個凌晨,上海西區(qū)某夜總會。
夜總會門前停著一長溜出租車,看來生意興隆。馬路對面站著三五成群,打扮時髦的男人,像在等什么人。我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一個二十一二歲,頭發(fā)染著一撮黃色的男孩,他正和另兩個妝扮相仿的同伙聊天:
“我那個女人昨天‘白板,沒掙到錢,被我亂罵!她花不住客人,笨死了!”
“會不會是她把錢藏起來了?”
“不會的,她可喜歡我了!她做‘3角(300元),就交給我兩角(200元),自覺得不得了。”
正說著,“一撮黃”發(fā)現(xiàn)了我,我發(fā)了一圈“萬寶路”,煙酒不分家,他們把我看成了同類?!耙淮辄S”問我:“你和你那個女人勾上沒多久吧?以前沒見過你。”
“我們才認(rèn)識一個禮拜。”
“乖乖,一個禮拜你就搞定她出來做‘小姐了?”
“她本來就是個小姐,我們在酒吧認(rèn)識的,她說我蠻酷的?!蔽已b得很老實(shí)。
“你是她的‘小狼狗。她——給你錢嗎?”
“我不要她的錢?!?/p>
六只眼睛瞪大了看著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天方夜譚……正說著,夜總會門口走出了濃妝艷抹的女人們——“下班!”馬路對面的男人一陣騷動。
“一撮黃”的女人濃妝得看不出年齡,她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像打了勝仗似地宣布:“老公,我今天‘做了1000塊,那個‘臺巴子酒喝多了,還說要包養(yǎng)我!”
等待著的男人陸續(xù)都接到了他們的女人,最后那個走的,對著一個小妖精似的女孩露出了一口白牙:“今天你‘做了多少錢?”
(這類“男寄生蟲”大多年輕、長相不錯、沒有前科,初中畢業(yè)后即開始‘混社會,他們是那種不敢觸犯法網(wǎng)、只敢對婦孺殘忍,而又極度好逸惡勞、沒有良知的非暴力型“準(zhǔn)罪犯”,標(biāo)準(zhǔn)的“狠如狼、怯如羊”的“無膽匪類”。)現(xiàn)場采訪之二:傍晚,上海徐匯區(qū)某酒吧。
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目標(biāo),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他正眼神迷離地看著那間酒吧,他在等一個皮膚極為白皙的女人,這個滿臉疲倦的女人的錢包里有為他買白粉的錢。
我和他相對而坐,他說,他刑滿釋放兩年了,沒有職業(yè)。他只喝桔子汁,他不喝酒,吸毒的人都不能喝酒。他很瘦,眼圈黑黑的,他說他其實(shí)才35歲。他感慨著我的年輕:“老弟,我不能和你們比啊,你們年輕,一個女人掙不了錢你們可以一腳蹬掉找下一個。我35歲了,又吃這東西(白粉)。我那個女人也沒辦法,坐臺(三陪)賺不到錢就去賣(淫),我吸毒一天要花三四百塊,她不去賣,我就打;想逃?我找到了還是打!”
“不過平常我對她也蠻好的,我接她上下班,回家后我服侍她,讓她吃好睡好,我怕她跟別人跑掉,沒有她的鈔票,我就吃力了。”
我聽得毛骨聳然,他那種若無其事、家常便飯似的敘述方式令人從心里生出涼意:此類人的道德底限已經(jīng)墜入了極度冷酷的冰層之下。
(這個吸毒男人代表著“男寄生蟲”的另一大類型:有犯罪史,仍在涉跡吸毒、容留賣淫等違法犯罪活動。他們的“男寄生蟲”生涯已窮途末路,因而其行為模式更為冷血、麻木、殘忍。)現(xiàn)場采訪之三:午夜,上海某著名迪廳。
迪廳里音樂震耳欲聾,燈光下男女鬼影綽綽,我盯上了“一撮黃”和他的一個斜眼同伙,他們顯然把我當(dāng)成了熟人,湊在我耳邊說:“看那邊兩個小女人——泡成了又是搖錢樹,待會兒我們請她倆吃夜宵,你去嗎?”我明白,他們拉上我是為了多找個人付帳。
一小時以后,三男二女,在樓下的音樂主題餐廳坐定。那兩個“小女人”只有十七八歲,竟還是一臉稚氣模樣,其中一個故作老練地說,她不是第一次逃夜了,“社會”上的事情,沒有她不知道的……
“一撮黃”開始說笑話,和“斜眼”一搭一當(dāng)?shù)乇硌葜哪ashing、酷——那兩個女孩年輕而又蒙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相形之下,我的談吐和打扮都顯得很土……
近午夜兩點(diǎn)時,我扔下100塊錢,正要走開,斜眼咬著我的耳朵說:“這次只有兩個,下次我一定給你找個好的,又聽話又會賺錢?!?/p>
我再也聽不下去,奪門而去。直覺那兩個女孩的目光粘在我背后,迷茫而無助,使我的心隱隱地痛。
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那兩個女孩。
(在今天的三陪女中,許多人正是沿著厭學(xué)——逃夜——涉足夜生活這樣的軌跡加速墮落的。一旦她們被“一撮黃”之類的“獵人”捕獲,往往很快與家庭決裂,繼而從事色情業(yè),成為被人利用的“魚鷹”。
心理學(xué)家指出,青少年往往有較強(qiáng)的“歸屬”心理,傾向于尋找能確定自我價值的組織。如果他們無法被學(xué)校、家庭等主流社會組織認(rèn)可,叛逆的心就可能被不良團(tuán)伙吸引,走上不歸路?!耙淮辄S”等人在那些迷途少女眼里,正是代表著時髦、逸樂,能肯定她們,需要她們的團(tuán)伙的力量。在這些少女的迷失過程中,“初次性經(jīng)驗”后的迷亂與迷戀也起了重要作用,年輕的情欲使并不堅強(qiáng)的理智土崩瓦解,使她們喪失自我,不惜獻(xiàn)出血汗錢供情人揮霍。)
我認(rèn)識了王小姐,在此后的兩個月中,我聽到了她的幾段故事。
深夜12點(diǎn)剛過,王小姐逃出了正被警察突擊檢查的夜總會,連滾帶爬地上了出租車。驚魂未定之際,她真想撲進(jìn)“男友”——那個25歲的漂亮男人懷里大哭一場,她拿出“小藍(lán)”手機(jī),撥通了電話……
出租車在路口轉(zhuǎn)了個彎,王小姐突然看見了他,正緊摟著一個熟識的妓女!王小姐幾乎是跌出了車門,邁著她逃跑時扭傷的腿,和那妓女扭打起來。
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摳出了血,上衣被撕爛,外地民工圍攏來,訕笑著。王小姐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用她的錢打扮得很fashing的男友卻在一旁抽煙,樣子很悠閑,那一刻,她感到了無法排遣的失落。
……終于,“男友”拉開了兩個女人,攔下一部出租車,向上海的西北角飛馳。
三個人來到一套二室一廳,這里每月1200元的房租是王小姐付的,電視、冰箱甚至“男友”的手機(jī)都是用她三陪所得的錢買的,可就是這個男人,在這個“家”里,若無其事地給那妓女倒了杯可樂,把她當(dāng)成了多余的人。她想走,想說兩句瀟灑的話;她大罵,倚著門框大哭;地上都是碎玻璃,“男友”有些不耐煩了:“你好了沒有?”
她有些醒了,走進(jìn)洗手間,用毛巾擦拭痛楚的身體,她擦得很仔細(xì),她記住了每個部位的痛。鏡子里印出了“男友”那張漂亮的臉,她想起了兩年前爸爸的咆哮:“他是個小流氓,你再和他來往,我們就當(dāng)沒有你這個女兒!”
兩年前的那一天,她很吃力地撬開大櫥,拿了5000塊錢和幾張國庫券,拎著沉重的皮箱,跟著這個漂亮男人走了。半個月后,兩人只剩下10塊錢,在一間小吃店里,男人說要把她送去夜總會。在門口,男人說:“你要是做不慣就不要做。我就是擺地攤也……”她捂住他的嘴,她愿意為他做一切。
洗臉盆里水流得很慢,就像她慢慢釋放的悔恨。
她走出了洗手間,把所有能帶走的都塞進(jìn)了從家里帶出來的皮箱里。他想阻攔,但看看坐在床上的妓女,他沒有動,只遺憾再不能收雙份錢了。
王小姐走到門口,回頭問男人:“她是不是比我會賺錢?”男人沒說話,臉上有著尷尬。
家在淚水中又接納了她。現(xiàn)在,王小姐在一家廣告公司找了份文秘的工作,每天擠公交車上班。公司很忙,她坐在電腦前,手指飛快地敲著鍵盤的同時她常想起從前:夜總會,紛雜的腳步,小姐的尖叫,人影亂晃。這一切都過去了,她回家了,安定而有希望。
(據(jù)了解,約有5成的三陪女供養(yǎng)著她們的“男寄生蟲”。用她們腐蝕社會肌體所得到的骯臟金錢,饗宴貪婪的惡獸。像王小姐這樣的回頭覓岸者,無疑是幸運(yùn)的。)現(xiàn)場采訪之四:半個月后的又一個傍晚,上海徐匯區(qū)某酒吧。
我又看見了那個35歲的吸毒男人,他沖我苦笑,他的女人不見了:“她不會被警察抓走的,她一直很小心。那天我吸多了,飄飄然地沒發(fā)現(xiàn)到時間了,哎,沒等她下班,她也許乘機(jī)溜了……”
他的癮又犯了,我用鄙夷的眼光看著他?,F(xiàn)場采訪之五:同日,上海西區(qū)某夜總會。
“一撮黃”翹起的留海又染成了紅色,他得意地告訴我,其他人都去泡K房(KTV包房)了:“有鈔票,啥地方不能去,我們也給那些小姐小費(fèi)呢,上次我光跳舞就花了200多塊呢!”
“那你今天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去玩?”
“是我那個女人硬要我來接她,這兩天她生意老好?!?/p>
我忍不住問:“你的女人蠻漂亮,你喜歡她嗎?”
“喜歡?喜歡值多少錢?”這個二十多歲的男孩抖著他的細(xì)腿:“她幫我賺鈔票我就喜歡她?!?/p>
我突然抑制不住地想揍他。
(歷時3個星期的采訪,讓我感到痛苦,是那種極度反胃的痛苦——當(dāng)我面對這些與我同一性別的敗類。
利用女人賺錢,是一項古老的職業(yè),曾被稱作“吃軟飯的”;在法國,他們的綽號是“杈桿兒”。但是,當(dāng)前出現(xiàn)的這些“男寄生蟲”又與傳統(tǒng)的“皮條客”不同,他們打著愛情的幌子,以情人的名份振振有辭地壓榨與他們同居的三陪女,而作為被剝奪者的那些女性的麻木、放縱、性混亂又助長了“男寄生蟲們”的囂張氣焰。
我所采訪的“男寄生蟲”們無不慶幸于可以暫時逃脫法律的制裁,然而,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堅信,隨著對各種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綜合整治,“男寄生蟲”們必將喪失滋生的土壤,像腐水一樣在陽光下被蒸發(fā)、被消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