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小雪從朋友那里得到一本《現(xiàn)代家庭》,那上面有一篇云南女子飄泊的故事,她被深深地感動著,那些悲傷的往事又漫上了她的心頭。去年12月,小雪給編者寫了一封長信,訴述著她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小雪的遭遇博得了編者的同情和感慨,戎林先生受編輯部之約,冒著數(shù)九嚴寒找到了她---
1.稀里糊涂到了山東
她的老家在無錫。出生那天,是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父親就給她取了個很冷但又很美的名字---小雪。1972年的春天里,一家人隨著"上山下鄉(xiāng)"的浪潮下放到蘇北農(nóng)村。家里困頓,因為有了哥哥、姐姐,她成了多余的人。臨離城的那天,父親忍痛決定把她送進孤兒院。不管怎樣,總比跟著到鄉(xiāng)下受罪強。
如果說真的進了孤兒院,也許不會有下面的故事。沒料到父親在途中碰到一個熱情的山東人。他對父親說,棗莊有一位姓張的大學教師,妻子沒有生育能力,托他順便在無錫抱個孩子,最好是女的。
父親喜出望外,不講任何條件把僅有幾個月的女兒交了出去。就這樣,她從無錫到了山東,隨養(yǎng)父改姓張,叫張雪。
那是個知識分子味很濃的三口之家,養(yǎng)父把她看成了掌上明珠,她要什么,給什么。養(yǎng)母是個舞蹈演員,一有空就把她抱到排練場去,恨不得把一身的藝術(shù)細胞全傳給女兒。
好景不長。小雪3歲時,養(yǎng)母生了個胖胖的兒子。從此,愛神漸漸離她而去。特別是養(yǎng)母,明顯表現(xiàn)出對她的厭惡。從記事開始,張雪從未見過養(yǎng)母的笑臉。每天放學回來就是一大堆家務,稍有過失,就會受到責罵或挨打。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張雪這棵小苗會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慢慢地長大。沒想到在她12歲那年,命運之神又一次把她推進了災難的漩渦。養(yǎng)父因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問題被捕,判處五年勞改。張雪從此便在養(yǎng)母的詛咒聲中過著饑一頓飽一餐的生活。一天,養(yǎng)母碰到不順心的事又開始詛咒張雪,張雪一氣之下離開了家。她想到很遠的地方去,但沒有一分錢,是好心的同學和鄰居接納了她,這家住幾日,那家呆幾天。
迫于輿論的壓力,數(shù)月后,養(yǎng)母不得不把她接回家中。張雪死活不愿跟她走,她怕那張說變就變的臉,更怕饑餓會像小老鼠一樣鉆進她的肚子把她折磨得七死八活。
張雪的遭遇傳到了礦工會,善良的婦聯(lián)主任把她帶到家里,給她揩干了眼淚,讓她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還準備起訴那個狠心的養(yǎng)母。說來也巧,就在那一天,礦里收到一封寄自無錫的信,是張雪親生父親寫來的,信中說他的女兒小雪是12年前被人抱到山東,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如果好,也就作罷;倘若不好,他想把女兒接回去?,F(xiàn)在家里的日子好過多了。
2.回到陌生的家
兩個月后,張雪便回到了無錫。母親是個一字不識的家庭婦女,她覺得對不住女兒。一連幾天,忙著為女兒添置新衣,做最好吃的飯菜,她希望用慈母的愛去彌補給女兒帶來的不幸。
母親的行為受到哥哥、姐姐的反對,他們認為母親不該把愛分給這個來自山東的野丫頭。不敢跟父母吵,就把怨氣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到張雪身上。張雪說山東話,他們笑她是胯子;張雪說山東好,他們說無錫好,常常爭得臉紅脖子粗。張雪有副犟脾氣,死不服輸。哥哥揍她,她就跟他對打。一天,鄰居的孩子到家里來玩,張雪拿了只蘋果給那孩子,父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警告她說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不準動家里的一根火柴。
張雪憤憤地盯著父親。就在剎那間,她想起了山東的養(yǎng)父,他可從來沒這樣對她呀,她想他。就在過年后的第三天,她踏著一地碎紅,揣著一百塊壓歲錢,跑到千里之外的農(nóng)場去看望養(yǎng)父。
好高的大墻啊,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卻被站崗的士兵擋住了,說沒介紹信,不準進。她趴在墻上哭呀,喊呀,也不知大墻里的父親聽見沒有?
3.奇怪的老婆婆
黃昏時分,她來到上?;疖囌?。望著人多得像水泡一樣的車站廣場,張雪感到說不出的孤獨。她不知自己該回無錫還是去山東。山東的老家沒有一絲溫暖,無錫的那個家她早就呆夠了。
她摸到花壇邊,打算就在這里過夜,說不定會碰上好心人來搭救她哩。
夜幕撲落下來,繁華的上海車站依然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姑娘,醒醒,醒醒哪!"有人在叫她。
睜眼一看,是個滿臉核桃紋的老婆婆,一身很舊的衣裳,面目還算慈善。她慌忙坐起,一種本能的警惕使她始終沒有開口,只是望著她。
老婆婆好像一眼看到了她的心底,說著說著,竟然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說有個和她一樣大的女兒,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可惜上個月掉到塘里淹死了。看到她,就像見到了女兒,心里難受,就想哭。
老婆婆深情地注視著她,說只要她愿意,就跟她走,她保證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對她。說完,還掏出一塊餅遞給她。
現(xiàn)在,她對眼前這位身份不明的老婆婆完全失去了防范,抱著她的胳膊嗚嗚地哭了,向她訴述了自己全部的經(jīng)歷,還說曾想出家當尼姑,不愿過這煩心的日子了。老婆婆撫摸著她,輕聲輕氣地說,離她家不遠有一座大廟,廟里有許多尼姑,如果真想去,就送她去;如果在廟里呆不慣,那就上她家;如果還不想住,過十天半月就送她回去。聽著老婆婆那絮絮叨叨的聲音,這個單純得像糯米紙一樣的少女很快被融化了。
她不知老婆婆是哪里人,更不知道那張小小的車票要把她帶向何方。直到懵懵懂懂下了車,才知道到了安徽鳳陽。
她們來到一座偏遠的小村子。就在婆婆把她領進一間小屋,面對著墻根那堆積如山的破布爛棉花時,才知道老婆婆是個要飯的。老婆婆沒有花鼓,卻有一張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的嘴巴。這回竟然帶回來一個細皮白肉的江南姑娘。
老婆婆用2500元把她賣給了鄰村一個40多歲的男人。那男人像墻似地堵在她面前,她把腳一跺:"你敢往前走半步,我就一頭撞死!"嚇得那男人把手一縮,木訥地望著她,好半天才說:"拉倒吧,我不要了。"她又被關(guān)進小屋。她吃力地回憶起所走過的路,如果說當初從無錫到山東是出于無奈,而這次上了老婆婆的賊船全怪自己幼稚無知。她后悔到極點,拼命地咬自己的指頭,咬出血來也不覺得疼。
4.死也要離開這個地方
小屋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她被帶了出來。現(xiàn)在,她不想反抗了,她要多長個心眼,跟老婆婆周旋。
是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她跟著老婆婆來到一個叫蓮花塘的小村子,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在山頭等她。小伙子不高,五官還算端正,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但從那雙饑渴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心底的喜悅。
小伙子有父母,還有幾個沒娶上老婆的兄弟。他們熱情地把她迎進屋,親切地問這問那。小伙子的母親拿出做好的衣裳給她穿,父親捧出自家做的芝麻糖叫她嘗。她的目光定在空中一點上,沉默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回家!"暗地里,老婆婆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以1200元的處理價把她賣給這一家。這是她以后才知道的。
從此,張雪這只在風中飄泊的小鳥就棲息在淮河邊這座小得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村莊里。
一連幾個月,她沒跟小伙子說一句話。小伙子見到她就憨憨地笑,她也不理他。那個大字不識的后生是個摸魚捉蟹的老手;他還會做點木匠活,三斧頭兩刨子,就能做出一只結(jié)實的小板凳。
但張雪不喜歡他。夜晚,小伙子硬往她床上擠,她給他一個冰冷的脊梁。直到有一天,小伙子笑呵呵地捧回結(jié)婚登記證時,她才知道自己已成了人家"合法"的媳婦。
她多次想過逃跑,但面對一望無邊的淮北大平原,縱然你跑得腿肚子轉(zhuǎn)筋也逃不出人家的視線。小伙子的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爺,甚至方圓十里的鄉(xiāng)親們都已布下一張看不見的天羅地網(wǎng),無論你跑到哪里都有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你。一打聽才知道派出所里的人都是本地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是不會向著她的。
張雪,這只風中的小鳥翅膀被折斷了,再也飛不起來了,那顆不平靜的心也漸漸化成一潭死水。
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年。村里人對她慢慢地失去了警惕,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塘邊洗衣,到屋后摘菜,還可以去離村十多里的鎮(zhèn)子上趕集。那天,她偶然在抽屜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張郵票,她的心狂跳起來,借著窗外一絲光亮給遠在無錫的父母寫了一封信。來不及多寫,只寫上"快救女兒"四個字。
到了集上,趁大姐不注意,她一轉(zhuǎn)身把信扔進了郵筒。
鬼曉得那一瞬間的行動怎么讓"丈夫"知道了,"公公"也獲悉了這一重要情報。事不宜遲,得先走一步。他們決定明天就動身去無錫走一趟,向?qū)Ψ礁改刚f明情況,磨破嘴皮,太陽說不定也會從西邊出的。
他花言巧語地向張雪打聽到她在無錫的家庭住址。
也不知那場談判是怎樣進行的,不知"公公"以怎樣的鄉(xiāng)野式的刁鉆激怒了張雪一家。就在"公公"回來后沒幾天,她的父母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現(xiàn)在張雪面前。更使村里人大為震驚的是,他們還帶來一個戴墨鏡的律師。
看來,一場拐賣人口的官司就要開打了。
5.無奈的結(jié)局
草屋的門關(guān)得鐵緊,談判正在緊張地進行。
村里的大小干部都來了,"丈夫"家的親友也來了,七嘴八舌一句話:"想把人帶走,除非石滾漂出水!"軟的,硬的,哭的,笑的,所有的戲都演過一遍,也沒演出個結(jié)果。父親始終一言不發(fā),最后把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問她愿意回無錫還是想留在這里。張雪從父親那太多的眼白里看出父親是不想讓她回去了。家里還有哥哥姐姐,要她干什么呢?她只念到初二,回去上哪找工作?她又想起,最近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例假,莫不是真的懷孕了?這半年來,"丈夫"纏得她實在沒辦法就依了他,難道……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傻丫頭片子,她必須謹慎,她正想說"讓我想想",父親堵住了她:"那就讓張雪留下來好了。"一錘定音,所有的人便不再吭聲。時間像一張砂紙,慢慢地磨去了她的棱角,使她適應了原本不適應的東西。在這天高皇帝遠的窮鄉(xiāng)僻壤,不知不覺地過了十年。現(xiàn)在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生第二個孩子時,她才26歲。
一次偶然機會,她從朋友那里得到一本《現(xiàn)代家庭》,那上面有一篇云南女子飄泊的故事,她被深深地感動著,不知怎的,那些悲傷的往事又像一條小溪漫上了她的心頭。五六年前,她還做過一場作家夢,曾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十萬字的小說,后來全部丟失。讀著那個云南女子的苦難,一種莫以名狀的東西又在她心底活動起來,她一夜未眠,給編輯部寫了一封長信,訴述著她從童年、少年、青年一路走來的坎坎坷坷。
于是,我受編輯部之約,冒著數(shù)九嚴寒找到了她。說明來意,她愣住了,馬上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叮囑,千萬別說是來采訪的,就說你是我老師。
望著面前這張黝黑的臉,聽著那帶著泥土味的純正鳳陽話,要不是了解她的過去,誰能想到,這是個曾經(jīng)充滿幻想,天不怕地不怕的太湖邊上的姑娘。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用車把她送了回去。在離村十里遠的路邊,她要下車。我問她還有什么想法,她說現(xiàn)在心里很亂,但有一條卻非常明確,那就是她實在不愿和那個老實得像榆木疙瘩一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她想離婚,但離不掉;她還說她的戶口至今還在無錫,卻回不去。她打聽過了,黃山下有座廟,她想上那里去,打發(fā)剩下來的光陰。
"孩子呢?孩子怎么辦?"我問。她那明亮的眸子一下子又變得暗淡無光,長長地嘆了口氣:"孩子將來又會怎樣呢?鄉(xiāng)村教學質(zhì)量低得嚇人,學費那么貴;多生一個孩子罰了4000塊,蓋房子又花了幾千,我實在招架不住了……"她的聲音有些異樣,眼眶有些發(fā)紅,怕我看見,忙低下頭,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兩顆晶亮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猶如兩顆水銀無聲地滴落在頸間。
我能說什么呢?真想告訴她,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就把命運交給腳步下這片土地吧,這也是希望的田野啊!我還想說,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往往是青少年時代那關(guān)鍵的一步,一步走錯,后悔莫及。但我沒說,這話是在上車后才想起來的。
車開得老遠,隔窗看見她站在寒風里向我招手。在空曠的田野里,她像一只長途跋涉的小鳥停在那里歇息,顯得那么弱小、孤獨。
編后記:在接受了戎林先生的采訪后,張雪所在的村里議論紛紛,到了歲尾,討債的也踏破了門檻。張雪和"丈夫"爆發(fā)了幾次爭吵,她終于決定步出命運的沼澤。她在信中告訴編者,她已下決心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