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加

時間是一只撫慰眾生的巨手，任何曾經(jīng)有過的烙印在它的撫觸下都會修復(fù)：愛與恨，喜與悲……最終是要在時間的流逝中化解的，然而有一個人，時間對于她，是蒼白的，無能為力的。

她是我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這位相貌平平的女教師說不出有什么懾人的魅力，卻能讓身邊的人為之傾心關(guān)注。我很喜歡看她捋頭發(fā)的樣子，柔柔的纖手輕輕地劃過飽滿的前額，穿插在濃密的青絲中，神態(tài)安詳、寧靜，那一瞬間我總會把她同圣母馬利亞聯(lián)想在一起。她的音色屬于圓潤溫和的那一種，極具表現(xiàn)力，很美，很動聽。若誰經(jīng)過我們班級而沒有聽到常有的嘈雜聲，那一定是在上語文課了。

有時我會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碰見她，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和我邊走邊聊，笑吟吟的。她是那種可以當作朋友的老師，學(xué)生對她的信賴和尊敬源于她自身的平易和豁達，記得有一次她臥病在床整整兩個星期未露面，同學(xué)們吵著要去看望。最后一致決定派兩名代表，我有幸成了其中之一。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家門。

房間不大，倒很整潔，最最奪人眼眸的是墻上那張巨幅彩色婚照，相片上的兩個新人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男的就是為我們開門的那一位既帥氣又儒雅的先生了。他一邊招呼著我們一邊扶起床上虛弱的妻子，在她的背后墊上兩只厚實的靠枕。她臉色蒼白，雙目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我們則沒完沒了聊起來，完全忘了來這兒的初衷，她的先生忙里忙外，一會兒端零食，一會兒削水果，最后我們是在填飽肚子，營養(yǎng)周全的情形下向老師和她那位可愛的先生道的別。

打那以后我逮住機會就往她家跑，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們家的常客，彼此的了解越來越深了。

說起老大哥，就是她那位先生，別看他是什么經(jīng)濟學(xué)教授，回到家立馬就成了鍋碗瓢盆的主兒。家里事無巨細統(tǒng)統(tǒng)由他打理，體弱多病的妻子非但沒有聽到任何怨言，反而受寵有加。從她的眼神中分明可以讀到幸福，一個懂得付出，一個懂得珍惜，這也許才是世界上最最圓滿的愛情。時間在每個人身上流逝的速度不一樣，這些年來在我的印象中，她還是那么年輕、秀氣。他就不同，比起我初次見到的模樣要蒼老許多，當然還有瀟灑的英姿，還有儒雅的氣質(zhì)，或許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成熟男人的魅力所在。他們的節(jié)奏是命定的和諧與默契，無形中我似乎對自己的愛情歸宿尋覓到了一個方向。

工作之后我被公司派往日本學(xué)習一年?；貋淼哪且惶煳覜]有通知任何人，我喜歡看別人驚喜的模樣。但，母親叫住了我，說是有話對我說。

“什么 ?!”這是我初聞噩耗后唯一的反應(yīng)。

門開了，我眼中出現(xiàn)的她顯得從來沒有過的憔悴，那雙眼睛在看到我時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下來?！岸歼^去了，快進來吧 !”

語氣還是如此輕柔，只是多了點低沉，環(huán)顧四周，點點滴滴滲透著人去物在的傷感，曾經(jīng)端放彩色婚照的墻面已被寒氣逼人的遺像所替代，那上面永遠留有老大哥安然自若，富有神采的微笑。一切發(fā)生得都太突然，不由得使人扼腕痛惜，一股熱流奪眶而出，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感到她的肩膀在顫抖。

“別哭了，別哭了……”她聲音微顫，不住地重復(fù)著這句話，難分的是她在勸我，抑或是在勸她自己，她是真真切切銘心刻骨的痛 !大樹倒了，她失去了傍靠的力量和歇息的樹蔭。風吹雨打的日子，她要一個人行走，生活還得繼續(xù)，哪怕沒有亮麗的風景，沒有誘人的芳香，活著的人仍然要努力地活著。

她還在那所中學(xué)教書，學(xué)生仍然愛她，她又和以前一樣和藹而平易，或許時間早已幫她消磨苦痛了。

單身女人的生活總會受到旁人的關(guān)注，善意的，叵測的。她收到許多好心人牽來的紅線，但都被她婉拒了。

“你為什么那么固執(zhí)，老大哥已經(jīng)去了好幾年了，他若泉下有知也不會讓你活得這么辛苦，你身體不好，應(yīng)該有個人代替他的位置來照顧你的?！蔽艺嫘牡貏袼?。

“那次我生病，醫(yī)生說我再也沒有生育能力了，我覺得世界在我面前就像一個黑洞，我直往下沉。一個女人連做母親的權(quán)利都沒有，還算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嗎 ?是你老大哥把我從這個黑洞中拯救出來的，他的理解和大度，溫柔和體貼把我冰涼的心都融化了，自那以后他加倍地呵護著我，我就這么受著他的寵愛，心甘情愿地百依百順。他總是說我是上天賜予他的恩惠，其實這句話應(yīng)該由我來說，有他這么一個男人相伴，我這一輩子無憾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臨終的那句話：‘雅文，我走后，誰來照顧你 ?這樣的一個男人你讓我怎么能……”

她的神態(tài)悠遠得讓人把握不住，她的話語低回淺吟，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只有信念堅定的人才會如此恬淡而執(zhí)著地守著情感，她不缺乏愛，她的心早已被那個遠在天堂的男人帶走了。纖弱的外表包裹著的是堅韌的靈魂，在此之下，同情和憐憫顯得薄弱而蒼白。我無言以對，一個是憐香惜玉的好男人，一個是用情專一的好女人，好男人和好女人的愛情簡單易懂，卻有著令人揪心的悲情。人生的缺憾可能就在于太完美的東西不會長久。

就這樣，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她的心永遠滿滿地裝著那個人，在風吹雨打的日子，家長里短，功名利祿是別人的生活內(nèi)容，而她則完完全全沉靜在一個人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天，她的表情忽然明朗，多年未見的笑容明燦燦地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我既為她高興又覺得好奇：

“怎么，你中了大獎 ?”

“差不多吧。醫(yī)生說我得了胃癌，你看，我終于可以去找他了。”

上蒼沒有讓她成為一個母親，或許也是冥冥中的安排，讓她走的時候，心無牽掛，完完整整地歸屬于一個人。

就在那個冬季，她無憾而欣慰地離開了人間，趕去天堂赴那個約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