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
以黃種人的眼光,我算個異類。因為我是天生卷頭發(fā),黑人的那種。好端端的中國土著,由于嫁接失誤,形象上橫跨了亞非大陸。
我的童年是七十年代。我的印象里那是個單調(diào)的時代,人人掛著張永遠不變的黃色的臉,因為卷毛,我便成了西洋景,成了怪小孩,常有大孩子轟笑著在我身邊掠過,輕易地揪住我的卷毛打,一邊喊:“卷毛狗!”中國人卷毛少見,大街上放眼望去,真的假的都有,一種很瀟灑;另一種則等而下之,瑣屑細碎,黯淡無光,象蒙古人屁股下坐舊了的羊毛氈子,我應該屬于這一類。我的頭發(fā)不但卷得不入流,還特容易招污納垢,每一次我說謊去同學家做作業(yè),母親都輕而易舉地從我的腦袋上拈出草根、土塊和到處爬動的小蟲子,很讓我沒面子。我頂著它,像小鳥頂著自己不能拋棄的窠,很無奈地走在童年的歲月里。
上了初中,同學送我的外號是“阿非利加人”。此前我是卷毛狗、新疆細毛羊。相比之下,我討厭這個外號,因為它不但形容我的卷,還指出我的黑。那是一次地理課,矮胖的眼鏡老師哥倫布一樣對我瞪大眼:你有沒有黑人血統(tǒng)?下了課,就有人叫我“你狗”(黑人),我頓時血往上涌,勇猛地追上去撕打,嘴里罵,你狗,你他媽才是狗!同學們見我真急了,于是改口叫我阿非利加人。那一段日子我心理特灰暗,凡有人竊竊私語或掩口而笑,我必極感不舒服。等我長到懂得隱私的年紀,忽然明白自己的隱私是什么!一個人頂著自己的隱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你想想這滋味。
我不希望自己被眾目睽睽。為了這一點,17歲時我干脆剃了光頭,保齡球般光滑閃亮,誰知這反而更招惹了不少是非目光,要知道當時陳佩斯剛剛走紅,我禿的效果比人家差得多,于是過了不久,只好故態(tài)復萌。
剛上大學,學校組織一次校風校紀檢查,我不幸被有關(guān)人員捕獲,送到校風糾查辦公室立案,罪名是違紀燙發(fā)。可與此同時,一封表揚我拾金不昧的感謝信也送到了系里。挨了大棒再吃胡蘿卜,讓我明白我吃虧固不用申辯,做好事也不用留名。
那以后社會變化很快,八十年代末,很多人見了我第一句話是你很時髦啦。我因此也取得了個很開放的形象,很多保守的女孩子見了我都要躲遠。因此,我的情感世界的界碑一直是同班、同校的女生。我不習慣于向陌生人介紹我的頭發(fā),但又很希望她們能明白,這實際是一種自卑情結(jié)。單身的時候,一碰到我感覺不錯的女生就頭皮發(fā)麻,心生苦惱,自覺把自己列入她們心目中的壞人之列,之后逃之夭夭。直到認識我現(xiàn)在的妻子,她不帶一點調(diào)侃地說:你的頭發(fā)很好!我聽之后,大為興奮,我守株待兔,終于守到了!就在漸漸習慣了自己的頭發(fā),準備與之相安此生時,我的卷毛卻開始掉起來。開始是額際,后來逐漸向中心靠攏,我有點害怕,繼而希望有所保存。這么過了兩年,我忽然有點欣賞我的頭發(fā),你瞧,它們蓬蓬松松,每一根都力圖擴充自己的空間,不正好收復“失地”嗎?我開始對它們好起來,梳頭也變得小心翼翼,生怕它們隨心所欲,脫落殆盡。這時我悟到了得失相乘的道理,人總會失去什么,一顆牙,幾根頭發(fā),但由此你可能也會領(lǐng)悟到人生的另一個層面,擁有另一番心境。此時我的頭發(fā)就如一位糟糠之妻,患難之際才倍感她的離不了,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