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然
那條路走了好多年。
灰白色的纖塵寂寞地飛揚,路旁的店鋪浪漫地卸下一塊塊銹色斑駁的木板,店鋪后面老板娘一貫冷漠的眼睛,此刻居然在我心頭劃下潮潤潤的印跡。
就快到了,這樣告訴自己,不覺低下了頭,那鐵籠似的校門在眼前模糊起來,如煙的往事驟集成雪,擦亮了那片空蒙的記憶。
我曾在日記里這樣描述過自己的少女時代:“每晚頂著半空的星星回家,匆匆扒兩口飯就把自己釘在桌前,一盞孤燈一杯濃茶地熬到轉鐘,困極了便趴在桌上小寐,幽幽醒轉的時候便又背上了書包?!痹谀切┡谴髟拢瑫r刻祈禱著蒼天佑護的耕夫般的歲月里,我總是被小杜的風華流麗感動得淚水盈盈:“婷婷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笔堑?,我長大了,日子卻遠沒有想像中那樣美麗。中考的殘酷無異于古羅馬的角斗場,即使這樣,那種只屬于少女時代的對于美的向往和追求依然在森嚴壁壘中頑強滋長,萌動著初春的綠,一顆星星都像長著翅膀的天使輕盈來去,晚風好似一只溫柔的手拂過我的臉頰,心口恍然有一股溫泉在緩緩流淌,我不知道,那就是感動,只是熬紅了雙眼在筆底流出了自己的熱淚,那樣晶瑩,那樣滾燙。
我有一個淺藍色的筆記本,唐代的環(huán)珮,宋代的衣裙在里面輕靈飛動,——讀去,仿佛聽到了幽遠的天籟,看到了水月的姿影。那是女孩心中的至寶,任誰也換它不去。
猶記得是一個落紅如雨的季節(jié),窗外柳絨鶯梭勤來勤往,織出一幅明媚的圖畫,窗內(nèi)的我,安詳?shù)卣碓谔骑L宋韻里,一篙便從周邦彥的煙柳長堤撐到了歐陽修的深深庭院。心,好似一塊鵝卵石,慢慢慢慢沉進水里。
突然一個黑影從我背后把簿子抽去,我驚得差點叫出來,扭身卻看到班主任寒星樣的目光。
我在辦公室站了一節(jié)課,在這個春日遲遲的午后。
班主任皺緊眉頭。目光銳利得像一柄天山雪浸過的倚天劍。“這是什么?”她問?!笆亲x書筆記。”“數(shù)學課上你就在看這個?”老師的眼睛纏絲瑪瑙般絡滿了深深淺淺的血絲。我的手一直絞著衣角,不敢抬頭?!白x書筆記?我倒要看看寫了些什么東西?”她翻開一頁大聲念起來:“春里相思奈何天,花飛如霧,柳絮散如煙。夏里相思日偏長……”老師念不下去了,狠狠地把本子往桌上一摔,同時發(fā)出一種悲憤甚至絕望的長嘯:“你怎么辦哪——”一屋子的老師全抬起頭來,用一種憂心如焚而又極怪異的神光把我從頭到腳細細揣摩了好幾遍,然后一面搖頭一面嘆氣,我分明聽到幾個老師低聲說:“怎么得了呢?小小年紀就想這些?!蔽业难矍耙黄獣?,幾點藍色的星星鬼火似的跳躍,渾身像木炭一樣燃燒起來。猛聽得半空中劈來班主任冰冷頓挫的話:“你已經(jīng)不是一個天真純潔的女孩了,你再這樣,去把你父親請來,我當著他的面摑你兩個耳光你可別怪我?!边@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惡毒的話了,一時間所有的驚愕、激憤還有羞恥好似洶涌的潮水一浪跟著一浪撲來,我緊緊撐住桌面才沒有軟下去。
不是為自己辯解,只是怎么也不能忍受自己所摯愛的純凈的精神家園在老師們憂慮且激憤的目光中變得渾濁不堪。我真想大聲告訴他們:那是一首著名的元曲啊——假如老師也有過十四歲,就會懂的。
一路昏昏沉沉的回家,飯桌上的媽媽一個勁兒叫:“吃啊吃啊?!蔽冶阌l(fā)覺得自己這樣活著簡直連吃飯的資格都沒有。
晚間照舊在房里做了幾個鐘頭的功課,一再一再地告訴自己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是偶一抬頭便看到從小到大貼滿墻的獎狀,像一群鬼那樣眨著眼睛。那時我最常做的夢便是一腳跌進無底的深淵,沉重又玄虛地下陷,沒有盡頭。
那段日子仿佛一部黑白片那樣單調(diào)漫長,我惟一的游戲便是守著窗看瓦藍的天空,夢想多年以后成為作家的我也能像池莉寫自己的老師:“我永遠直呼其名——×××或狗。”那樣傾瀉出所有的委屈。
我盼望長大,盼得那樣厲害,就像干涸的土地祈求天降甘霖。長大意味著溫暖、平等、獨立和人格的尊嚴,甚至還有——復仇!我像是午夜十二點的灰姑娘匆匆走進黑洞洞的迷惘里,如果不是他,真不知道自己未來的生命將是什么樣子。
那是中考前最后一個月,班主任突然把全班的座位調(diào)成一座“金字塔”,前幾排好似蠶寶寶那樣茁壯成長,后幾排便像一只大染缸,任黑任白統(tǒng)統(tǒng)往里去。我被“貶謫”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像一只擱淺的駁船,只能目送著同窗們乘風破浪。
他的視力很好,成績優(yōu)良,個子也高,沒必要浪費前面的寶座。他是住在無憂宮里的快樂王子,活得現(xiàn)實、明朗、陽光燦爛。所以在他周圍總是一片歡聲笑語,惹得前排的天之驕子們頻頻橫眉冷對。我那時簡直是他的對立面,內(nèi)斂、沉默,眼睛是空洞而迷蒙的,似乎也從未穿過色彩絢麗的衣服。然而在這種氛圍熏染之下,我居然像一朵春日含苞的小花羞澀地綻開了蓓蕾,在靄然的春風和翩舞的蝶翼之下第一次驚覺自身的美麗。
那時還沒有《同桌的你》這首歌呢,可心底總是醞釀了許多如歌的話想對他說??看白臅r候,風扯起來了,雨點劈劈叭叭地打落,他會馬上幫我關上窗戶,一任瓢潑大雨在窗外肆虐;我?guī)缀蹩床灰姾诎迳系囊黄紫?,他便主動幫我抄重要的筆記;數(shù)學考試時,他總是有意無意留出好大一片空,看我目不斜視地填著錯誤的得數(shù)時,居然咬牙切齒地著起急來。
能想起來的故事就這些,或許,青春就是令人怦然心動的純潔,凈化了一切有形的和無形的東西,有如一朵雪白的云,倘若含有任何污濁便會下起陰霾的雨。
總想謝謝他,謝謝他在不經(jīng)意中所做的一切,這一切仿佛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于是冰融了,雪化了,我在火中涅槃,煉鑄了一雙奇彩斑斕的羽翼,心里的陰影也漸漸消失了,不再厭倦,不再憎恨,終于懂得,生命中除了被誤解被損害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祈禱生生世世活在愛里。
久久掙扎于沼澤潭中身心俱疲的我猛然被人拽回到現(xiàn)實,他又點亮了一盞螢火照我前行,那個沒有讓我在極度的自卑與自負中沉淪下去的人難道還不值得感謝嗎?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世界上的一切美麗都是為少女純真多情的心靈而設計的,只是,在那個初飛的翅膀極易被折斷的日子里,她們總是過多地在意著滿天秋霜和皚皚白雪,驀然回首便已錯過了盈盈春水。
在那個花樣的年紀里,我心底種下了一顆種子,祈禱生生世世歲歲年年每一季都有鮮妍的顏色;祈禱人與人之間少一點傷害多一些理解;祈禱每一個夜行人都能找到照亮今生的那盞燈;祈禱來生化為一株靈草,以稚嫩的身軀在最美的季節(jié)里點綴生命的綠色。
祈禱那條路不再布滿荊棘!
(王曉星摘自《中外少年》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