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井

1996年8月，我來到了奧地利首都維也納開始了我的留學(xué)生涯。我所就讀的大學(xué)是奧地利很有名氣的一所文科大學(xué)。學(xué)校設(shè)施優(yōu)秀，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好，住處也無可挑剔。

我所住的學(xué)生宿舍樓每層樓有20來個房間，一個大衛(wèi)生間，房內(nèi)兩張床、兩張桌子、兩個衣柜，是兩個人合住的好去處。

初住進新房間，只有我一個人，好不自在。但好景不長，一個月后的一天，新室友在一個秋日的暮色里搬了進來。他是位英國小伙子，20多歲的樣子，清瘦。一見面，他露出一絲靦腆的微笑，很有禮貌地向我問好，一個不大的行李包被吃力地拎在手中。我友好地站了起來，幫他拿東西，在交談中，我知道他名叫亨利，讀經(jīng)濟，專門到奧地利學(xué)半年德語。他告訴我他有一部汽車，這在這座小城的外國留學(xué)生中并不多見。“這是一個怎樣被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哥兒，不知又會搗弄出些什么怪名堂呢!”我心里暗暗叫苦。

次日清晨，我睡醒時，亨利正在盥洗盆前洗臉，看見我坐起，他笑了笑抓起毛巾走出房間。我不解其意，等了一會兒，見他不歸，便自己匆匆洗漱。洗畢，亨利推門進屋，濕濕的頭發(fā)柔軟地趴在前額，原來他到公用衛(wèi)生間洗頭去了。我說：“你不必把盥洗盆讓給我，我可以等一等。”心里想：“這孩子挺有禮貌的?！币院髷?shù)日早晨，只要看見我起床，亨利必會抓起毛巾向外走，叫都叫不住，我多次勸說，他依然如故，我只好隨他去。

亨利很愛干凈。一次我吃完方便面忘了扔方便袋，亨利發(fā)現(xiàn)把它扔掉了。我回來時，他說：“馬先生，宿舍衛(wèi)生需要大家維護，希望你以后注意?！碑斘抑朗窃趺匆换厥潞螅葹楹嗬麨樽约捍驋咝l(wèi)生而感激，又為亨利的不近人情而不滿。但想歸想，我在表面上還是虛心接受了他的善意批評。

一個周末的晚上，遲遲不見亨利回房間，我擔心他回來會弄出一片響聲，想睡，卻睡不著，熄了燈躺在床上心煩?！斑@孩子初來倒老實，現(xiàn)在也開始花哨了，以后我可能不得安寧了!”正想著，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走進來，我奇怪竟然沒有一點腳步聲。

“是亨利嗎?”

“是，對不起，吵醒你了!”

“我沒睡，要開燈嗎?”

燈亮了，我看見已經(jīng)走到床邊的亨利手中提著一雙鞋，腳上卻只穿著襪子，難怪沒有一點聲音，進門之前他已經(jīng)把鞋脫掉了!我十分感慨，只有富裕的家庭、良好的教養(yǎng)，才能培養(yǎng)出這樣有修養(yǎng)的人。以后的周末?？偸俏蚁人?，不知亨利什么時間回房。外國人相處互不打聽私生活，你玩你的，我睡我的，只要不影響我睡覺，就算我好運。我很慶幸。

亨利每天吃的不多，且很節(jié)省。一次，我看見他吃一塊長了毛的面包，感到這孩子倒挺會過。就說：“亨利，別吃發(fā)了霉的東西，小心得病?！焙嗬πΓ骸白蛱?，我一個朋友請我，所以剛買好的面包沒來得及吃，不過沒關(guān)系，我在飯店吃飯時帶回幾瓣大蒜?！闭f著沖我做著鬼臉。我心里想這孩子這么富有，還知道節(jié)省真是不錯。這時從內(nèi)心講，我開始喜歡上亨利了。但有一點我還是沒想通：一個有汽車的富家子弟，為什么在吃飯上對自己那么吝嗇?

亨利沒有什么朋友，沒事時，就在宿舍里聽德語，很認真的樣子。他從不麻煩別人，一次，他說占用別人時間是不道德的?？粗荒樀恼J真，我不好說什么。但著實為這個處處替別人著想的英國男孩感動。一次，他在宿舍自修德語，看著他抓耳撓腮的樣子，我不覺起了仁慈之心：“亨利，遇到不會的了?”亨利點頭。我說：“或許我能幫你?！彼ňΤ蛄宋乙粫赫f：“不好意思，我無以報答?！蔽倚Γ瑸檫@英國男孩的憨、為這英國男孩的真?；蛟S這是東西方的差異吧?我揶揄地說：“你朋友請你客，難道是因為要報答你嗎?”這時我一下子想起他朋友請他吃飯的事。“是這樣，正好他有急事，我就開車順道拉了他一程。”我一下子愣住了，內(nèi)心說不上是什么滋味?；蛟S這就是西方人。

轉(zhuǎn)眼冬天到了，厚厚的積雪將小城周圍的阿爾卑斯山脈銀裝素裹，又一個滑雪旺季開始。亨利買了一套滑雪季票，有空就往山上的雪場跑。當?shù)厝藥Ю掀?、孩子滑一次雪，便成了第二天夸耀的話題?；┢奔由铣?、喝，一天下來要花費很大，普通家庭一個月滑不了幾次，亨利卻把滑雪當“家常便飯”，果然闊綽。這與他吃剩面包形成鮮明對照。這孩子有些行為實在讓人費解。

周末的黃昏，亨利從雪場玩了一天回到宿舍，也許是累了，進門便懶懶地躺在床上。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我為自己燜了一鍋香爛的紅燒肉燉白菜，見亨利仍躺在床上沒有吃東西的意思，便問：“怎么不吃飯，在山上吃過了嗎?”

亨利搖搖頭說：“昨天忘了買食品，今天商店不開門?！?/p>

“明天商店也不開門，你準備餓到星期一呀?”我笑了，“來，一起吃吧，我做的飯多?！?/p>

亨利難為情地再次搖搖頭，我拿起一只盤子裝了一盤菜和意粉放在他面前：“吃吧，別客氣!”

亨利沒有再推卻，說聲謝謝便開始吃起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很斯文但速度很快，像餓壞了的樣子。我知道他不喝酒，便為自己打開一瓶啤酒，“山上沒有賣食物的嗎?”我問。

“有，太貴了!”見我驚訝，他又說：“我沒有錢，但我太喜歡滑雪了，我買滑雪票差不多把錢用光了?！?/p>

“家里不給你錢嗎?你讀書的費用從哪里來呢?”我實在沒有想到會說出這樣的話。

亨利低下頭說：“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我跟著姨媽長大，姨媽有好幾個孩子。我長大后，爸爸給了我一輛汽車——爸爸是開工廠的，讓我開著出去打工，我讀書還可以貸款。”他沒有提家里給錢的事，那么全靠自己供自己了?看他柔柔弱弱的，生活能力并不強，沒錢的時候大概得餓肚子了，我心里感到一陣不舒服。

盤子里的飯菜下去一半時，亨利停下了手中的叉子：“飽了，這些明天再吃。”

我說：“你盡管吃吧，我這里還有菜呢!”

亨利說：“我真的飽了，這些夠明天吃的了!”

我知道他的執(zhí)拗勁又上來了，只好看著他單薄的身架暗暗嘆氣?！澳阃砩嫌袝r間嗎?”亨利忽然眼睛一亮，“我在學(xué)生舞廳把門，你來跳舞可以不買票，”他熱情地邀請著。我驟然明白了他周末晚上遲遲不歸的原因，原來他是到舞廳看門，是打工去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的判斷全部錯了。我對那種舞會沒有多大興趣，于是一口回絕了他。但看著亨利一臉報答不成的遺憾樣，我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內(nèi)心不忍地補充說：“既然你把門，我或許有一天會去看看，因為我畢竟是學(xué)文學(xué)的，考察考察西方的舞會或許也會對我將來搞創(chuàng)作是個幫助。”一聽我這么說，亨利高興得孩子般地跳了起來：“哪天，咱們說定了!”看著他一臉孩子氣的認真，我眼中不覺噙滿淚花。為了不讓他背上無從報答的包袱，周末我去了舞廳。那天風很大，

天一天天冷了下來，但我看見亨利仍穿著單薄的衣服，站在舞廳的外面，為了掙幾個辛苦錢?？粗l(fā)抖的樣子，我說：“亨利，你進去暖和一會兒，我替你。”“你是存心要砸我飯碗呢!”看著亨利發(fā)急又認真的樣子，我有一絲感動，不好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進了舞廳。

回來時，亨利問我：“馬先生，玩得開心嗎?”我說：“挺開心?！薄皩β?，你們東方人就是這點不好，要玩就痛痛快快地玩，不要放不開?！蔽腋屑さ爻蛑嗬?，為他單薄的身體嘆息：“亨利，自己出門在外，要多注意身體?！薄爸x謝你，馬先生，你別看我單薄，但我很少得病。”我笑笑：“那就好!”

圣誕節(jié)前，小城早早放了節(jié)假。平安夜，從無數(shù)閃爍著燈飾花束的窗口里傳出陣陣歡笑聲，西方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節(jié)日到了。這天本說好的和幾個留學(xué)生聚一聚，但臨出門時，我想亨利或許也沒處去，于是就想帶他一塊玩，但這一刻任憑我怎么找就是不見亨利的身影，無奈我只好自己去了。一邊和朋友們喝啤酒，一邊天南地北海侃，以解思鄉(xiāng)愁苦。午夜鐘聲響過后，幾個人已醉醺醺，我將殘羹剩飯收拾進垃圾袋，深一腳淺一腳地拿出去扔，未走到垃圾桶跟前，我醉眼矇眬地看見有個人彎著腰，不知在垃圾桶里干什么，我非常奇怪：“圣誕節(jié)里，干什么呢？莫非是圣誕老人往垃圾里藏禮物?”為自己的念頭好笑。我走過去，那人抬起身子，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竟是亨利，手里拿著幾個空啤酒瓶子，依然是那種慣常的靦腆的笑：“今天過節(jié)，空啤酒瓶多。”我猛然記起近來在宿舍里時而看見一些空啤酒瓶，還以為亨利開始喝啤酒，不想竟是他撿的，一只空瓶賣一個多先令。這孩子是靠撿空啤酒瓶來接濟他的生活和學(xué)業(yè)嗎?“你比我更慘哪!”我心里叫道?！敖裉焓瞧桨惨梗驹撆c家人團聚，我沒有親人在身邊，還能與朋友一起借酒澆愁，你呢?在舞廳把過大門，又回來撿空酒瓶。”我覺得眼眶熱熱的，不知道是為自己流淚，還是替亨利傷心，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丟下亨利，一個人搖搖晃晃回到房間，一頭扎在床上。

半年很快到了，送亨利回國的那天，他變魔術(shù)般地拿出兩瓶啤酒放在我的桌上：“你喜歡喝啤酒，送給你?！卑司艂€空酒瓶才能換一瓶啤酒，我拼命推讓，直到看見亨利臉色發(fā)窘才不得不收下，又找出從國內(nèi)帶來的景泰藍筷子送給他。早春二月，遠處的山脈和近處的樹椏上依然白雪皚皚，亨利的汽車變成一個黑點。從奧地利到英國，要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大約20個小時，天寒地凍的，哪有躺在暖和的火車里舒服?但是，自己開車可以節(jié)省一筆車費。

我默默地說：“祝你早日完成學(xué)業(yè)，有一份好工作?！?/p>

(魯亞平摘自《熱風》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