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時候,中國人民還沒有站起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他卻得了病,臥倒在床上。這導(dǎo)致他一生都不能干重活,甚至連站立太久都撐不了。在全部人的姿勢中,他最喜歡的是蹲著,倚墻根,在鄉(xiāng)村老人的絮語里,曬太陽。三十歲以后,煙和一件陳舊的大衣又加入他的這個“蹲”的姿勢里,成為他一生最富經(jīng)典性的形象。五歲得的這場病,使他此后再也沒有胖過。我在村北煤礦的浴池里,見過他大約四十五、六這個年齡的裸體。在挖煤人健壯、滾圓的裸體群里,他瘦小的身體裹在極薄、枯黃的一張皮里,軀干、喉節(jié)、骨節(jié)、血管像我當(dāng)時生理課本里的人體解剖圖一樣清晰,只不過更具立體感;在昏●的蒸汽中,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具活著的骷髏。他穿上衣服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葉芝在《駛向拜占庭》里的那句:“一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
病是后天生的,他那副老人相卻是天生的:死灰的一張臉,皺巴巴的,有著很多紋,既不深刻,也沒有棱角,不是痛苦在歲月中漸漸積聚的作用,而像從娘胎帶出來的,是蚯蚓從細(xì)面沙上爬過后的痕跡,有著平滑、圓柔的線條和弧度。頭發(fā)的狀況,先天的貧瘠,稀疏,暗黃。還有那雙眼睛,就像久經(jīng)不愈的瘡口,渾渾濁濁的紅。據(jù)說,不到三十歲,他就已是五十歲的這副面容了。我甚至愿意堅信他一生下就這副樣子。
不,我還是沒有說清楚我對他這個人的印象。
他身上有一種棺材的氣息。我在早年,像許多孩子那樣躲避他。偶爾,在家族內(nèi)紅白喜事這樣的場合上,他把潮濕、柔軟的手掌放在我頭上,用大人贊美小孩的那種口氣說:“聽說你年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蔽揖皖D覺渾身冰冷,頭皮發(fā)麻,突然兔子似的從他手掌下逃開。多年以后,我克服了對他的恐懼,但很近的與他坐在一起,我還是會不舒服。而這樣一個讓人不舒服的人,婚姻卻并沒怠慢他。青春的容光因為喜事的降臨是否在他天生老人相的面孔上作過短暫的呈現(xiàn),或者,至少在完婚的這天使他看上去像一個青年?我無從知道。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我的出生與他娶的媳婦有關(guān)。她接生了我,這使我長久以來都對她懷有一種天然的親切。而當(dāng)我后來逐漸建立起自己的判斷力后,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家族里最能干、健壯和漂亮的女性。我驚訝地想,這是誰把他與她綁到了一起。我懷疑他們當(dāng)初的婚姻里有陰謀。
但不管有沒有陰謀,婚姻還是大大改善了他人生的孤獨狀況。他三十一歲時已有了六個孩子。六個孩子在田里拉犁子,他看了,坐在地頭咧著滿嘴被煙熏得●黑的牙笑。雖然他的笑比哭還難看。這畢竟是他人生的好光景。卻好景不長,他的孩子們在有一天吃驚地發(fā)現(xiàn):被他們稱作父親的這人,竟連一口袋麥子也扛不動,還熊黑子一樣笨,什么也不會。我一直想,扛不動一口袋麥子,也不算什么,但在一個有中醫(yī)獸醫(yī)木匠花匠石匠教書匠,甚至出過大知識分子的家族里,他怎么一技之長也沒學(xué)。孩子們第一次譏笑了自己的父親,并且不再服從他,而唯母命是從。這樣,繼多年前,他剛一成年就從家族長子長孫的高位跌落之后,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家后,他又從丈夫和父親的位置上再次跌落。跌落把他送回了昔日的孤獨。夫妻二人分居后他就更孤獨了。在自己家,就像在族里在村里一樣,他不是被輕視而是被無視。老大參軍了他不知道。老二去了廣州打工他不知道。老三學(xué)汽車駕駛他不知道。妻子開了水果批發(fā)部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好像他不是丈夫不是父親,而是蜘蛛似的偶然棲居在自己家的墻壁上。為什么沒生個女孩呢?這六個孩子其中要是有個是女孩就好了!他嘆息著一邊喝酒。喝醉了,就倚到墻根,像一團(tuán)腐爛的垃圾,或者躺在馬路上、河溝里,滿身穢物和鼻涕。他的孩子訓(xùn)斥他,有時也起點作用。他也試圖戒酒。但戒一次,他就多一次失敗。族里的人說,遲早他要死在酒上、病上。
但他卻選擇了比酒比病更凝煉的方式:自殺。
這是1989年,一個亮堂堂的秋日。他差兩個月不滿五十四虛歲。他在這一天一起床就想找人啦呱。早飯后他倚在墻根和幾個老頭啦了幾句,就起身去兒子汽車隊,他兒子正要出車,幾句話就把他打發(fā)走了。他又去找另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正在中專學(xué)校課堂里上課,他把頭和臉貼在教室窗玻璃上老大一會子,才回了家。老伴和其他兒子都在,他就有話沒話的纏著人家拉呱。家人審視地望著他,懷疑他又喝了酒。他瞪著眼,發(fā)誓證明,沒喝!一滴子也沒沾!家人信了,但繼續(xù)打量他,覺得他腦子好像有點問題似的,然后就各忙各的事了。于是,他就下了決心。回到自己房間,穿戴一新地出了家門,最后一次在村里孤獨地穿行。是的,他總是這樣孤獨。他的生活中始終缺乏他人。在人群中,他就像一個純粹的偶然、一個無人光顧的陰潮的角落。他攜帶著他天生的老年人面孔和一根蘆葦一樣瘦弱的病身子,踽踽走過童年、少年和青年,走過他妻子健壯美麗的背影和他孩子們的背影。沒有家的時候,他是一個人。有了家,他還是一個人。他再也不能忍受一個人了。再也不能比輕蔑比厭惡更難忍受的被人無視下去了。他的多病和嗜酒一直使這個家窮得不像樣子。他很內(nèi)疚。他不愿再繼續(xù)成為一個累贅。他要死。
我在這一天,從城市回到鄉(xiāng)下,呆了整個上午。中午,我回城,在村中的橋頭上遇見了他。他叫住我,遞給我煙,想同我拉呱。我支吾起來,但還是決定要回到城市去寫我在這個鄉(xiāng)下上午醞釀的一首詩。
因擔(dān)心時間被人占用,我在這個中午由于慌亂而變得感覺遲鈍起來。我忽略了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自殺者的形象,眼里噴射出的火一樣的光焰是自殺者瘋狂的最后眷戀。
我走開了。
他走下橋頭,又沿河岸走了一陣,然后,就停下了,一步一步走進(jìn)水里。
同姓、外姓的一些人,從不同地方在相同時刻,趕回來,埋葬他。他生前從沒像他的死驚動過這許多人,以及哭聲,淚水,和他妻兒的悲哀。這樣的一個人,要用死,才使自己觸目地凸現(xiàn)出來。這么說,死,是他這一生最輝煌的事件。
清理他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根繩子,一包毒藥,幾本書和他在顏色陳舊的紙上寫的遺言。遺言是日記式的。上面最早的日期是1975年。這么說,他四十歲時就已開始醞釀死。為什么在醞釀多少年后,最終竟沒有選擇他早已選擇好的方式:上吊或喝毒藥。如果這兩種死會因為地點多半要局限在家里而嚇著自己家人,那么,他完全可以選擇更暴烈更男人氣的死:去跳崖或者撞汽車。但他選擇了投水。在家鄉(xiāng)只有女人才這么死。他以這種溫柔凄美的方式,用意是要在來世做一個女人嗎?!他是再也承受不了長子長孫、丈夫和父親這些角色了。來世做女人,這是一個多么動人美麗又浪漫的夢想。在走向水的同時,他像詩人那樣設(shè)計好了他的來生。
不,這絕不是一個人死后我對他的杜撰和虛構(gòu)。上述想法都被死去的這個人寫在篇幅浩瀚的遺書上。
他生前,我一直覺得他像我青年時期讀過的一本書的作者的肖像,但總想不起是誰。直到在他的葬禮上,我才突然想到他丑陋、病態(tài)的外表像俄國的病態(tài)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家人告訴我,他讀過不少書。這,我信;從他的遺言能看出來。同時,我還從遺言中看出,他有文人的氣質(zhì),或者說有成為作家的可能。
但他終于沒有成為這個可能。
祈禱吧,為這個人,即使這是卑微如草芥如塵土的一顆靈魂。
王明翰,機(jī)關(guān)干部,現(xiàn)居山東棗莊。曾發(fā)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