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徐寶琦
六十三歲的范天成是在休魚期的第三天約馮老礁出潮的。這時節(jié),許多靠打魚為生的人都另謀生路去了。港口里幾百艘漁船像是被馴服了的戰(zhàn)俘,密密匝匝地擁擠在一起,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有范天成那艘陳舊的“遼漁0685”號,不聽邪地沖出港灣,一路上放著“響屁”,攜著黑煙,闖入寬闊而又悠遠的遼東灣。
馮老礁已經(jīng)多年沒有出潮了。他的長子馮大岸擁有千畝灘涂的經(jīng)營權(quán),文蛤、麻蚶、扇貝等早已把一家人養(yǎng)得腦滿腸肥腚溝流油。馮老礁沒有必要再出潮打魚,掙那幾個來之不易的辛苦錢了。倒是老親家范天成不容商量的邀請,使馮老礁不得不應(yīng)承下來。
那是個酷熱的中午,知了吵得就連海邊的叼魚郎似乎都心煩意亂了,它們怪叫著,避開知了沒完沒了的吵鬧,飛向更深遠的海中去覓食。范天成就在這時候扛起一卷漬著鹽花兒的藍布衣褲,拎著兩瓶燒刀子,踏過漁村布滿細碎貝殼的街巷,邁進了馮老礁的家門。馮老礁在滿院鴨子干燥的叫聲中瞥見了親家,當時,他正光著膀子,在嗡嗡作響的電風(fēng)扇下就著煎得焦黃的青皮魚津津有味地喝酒。范天成把那身衣褲往門口一扔,說,臭青皮子,有啥吃頭?家在海邊吃咸魚,也不嫌寒磣?馮老礁無奈地說了句,封海了嘛。范天成不容商量地說,自古來海就是咱打魚人的家,這么大的海,他想封就封了?天這么熱,守在屋里受啥洋罪?走!咱哥兒倆到海里涼快涼快去,白天沒蟲子叮晚上沒蚊子咬,還能吃上幾口鮮,多舒坦。
馮老礁遲疑了一下,多年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他已經(jīng)不習(xí)慣海上的漂泊了,他不好一口回絕親家,便說,親家,別瞎鬧了,漁政看得狠,等過了禁捕期我再陪你去。范天成說,去他媽的漁政,有誰見到市場上海鮮床黃鋪了?海是咱漁民的炕頭,咱愿意咋折騰就咋折騰。馮老礁不好說什么了,老哥兒倆不僅是兒女親家,十多年前,體力還算剽悍的范天成曾救過馮老礁父子倆的性命,還使馮老礁那艘120馬力的漁船避免了那場滅頂之災(zāi)的海難。當漁村里的人忙于尋找尸體、打撈船板的時候,馮老礁的長子馮大岸已經(jīng)駕駛著那艘120馬力的漁船獨來獨往在遼東灣,隨心所欲地打撈著成群結(jié)隊的秋對蝦了??梢哉f,沒有當初范天成的舍命相救,根本就不會有馮大岸后來的暴富。
偏晌,潮水已經(jīng)漲滿,浪頭也安穩(wěn)下來。碼頭外的暗礁早已深深地埋在海底,出海的漁船用不著繞過暗礁,便可直截了當?shù)匕汛側(cè)脒|東灣,這就是整個白天最好的離港時機。和每次出潮一樣,范天成在裝好網(wǎng)具備足用品之后,都要去海神廟點炷香拜拜。盡管臨出發(fā)前,范天成和馮老礁都向電視里風(fēng)云2號傳回來的信息多看了幾眼,知道了這注定是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好天日,可他們還是沒有省略向海神娘娘叩拜的程序。
海神廟坐落在港口不遠處的山崗上。那是座很小的廟,僅容得下一尊海神娘娘以及一個香灰豐盛的香爐鼎,叩拜的漁民只能跪在門外上香許愿。但這絲毫不減漁民的虔誠,數(shù)百年來,村里靠海為生的人,始終把出潮的平安與豐收寄托在海神娘娘身上。山崗的陰坡上是一溜長長的墳丘,每逢看到這些墳丘,范天成的心尖都像被海里的臘頭棒子(河豚)咬了一口,滴瀝瀝地淋著鮮血,這一溜躺著的都是漁村里那些沒來得及娶妻生子的棒小伙子,活到現(xiàn)在,他們的孩子都該是出潮的幫手了。是那場海難使他們失去了做父親的機會,也使他們失去了在陽面山坡安葬的權(quán)利。按漁村的規(guī)矩,他們只能永遠地睡在陰坡,因為他們還是未成年的孩子。如同活著的孩子不能與老人爭熱炕頭一樣,他們必須將陽坡讓給長者。
那時候,風(fēng)云1號還沒有上天,所有的天氣預(yù)報都帶有估量的色彩,不像如今這么精確。那場暴風(fēng)雨是在預(yù)報了四天之后,才突然而至的。當時,粗心大意的漁民們正在遼東灣里酣暢地捕撈著肥碩的秋對蝦,猝不及防的海難就發(fā)生了,狂風(fēng)席卷著巨浪讓所有的漁船失去了自控能力,易如反掌地被傾覆過去。同其他遇難的老少爺們兒一樣,這十三個剛剛躥出小黑胡的小伙子在海水中苦苦掙扎了許久,終沒能熬過滔天大浪反復(fù)無窮的折磨,美好的青春年華就這樣無益地隨波逐流了。
盡管海難距今已經(jīng)有十幾個年頭了,可每個墳頭里的年輕模樣范天成都清楚地記得,他們和他家的老二范繼武的年歲上下差不了多少,他們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到他家借網(wǎng)具下小海,打魚摸蝦掏螃蟹,回來就湊到他家吃海鮮喝大酒,范天成怎能記不住這些孩子們的音容笑貌呢。海難發(fā)生后,全村的人都哭瘋了,婦女的嗓子都哭劈了。村里所有拴船的人家,除了范天成和馮老礁這老哥兒倆,幾乎家家都有船毀人亡的悲劇發(fā)生。馮老礁跟隨著海軍的直升機和艦艇整日地在遼東灣里尋找著遇難的船只與幸存的漁民,只剩下范天成還能比較理智地料理各家各戶的喪事。
海難后的第二天,是個絕好的天氣,雨過天晴風(fēng)息浪止艷陽高照,可人們的心靈依然陰沉得狂濤不止,流出的眼淚如滂沱大雨,呼子喚夫沙啞的聲音像狂風(fēng)呼號,時而因為一聲高亢而又凄厲的哭喊而引起整個漁村哭聲高潮迭起。那時候,范天成拖著一條受傷的腿,撇下大難不死的長子范繼文,奔走在整個漁村,勸慰著悲痛欲絕的人們。
平穩(wěn)的海面上,一道道細小的浪在緩緩涌動,只有到了岸邊才撞出一朵朵細碎的浪花,仿佛是在給不幸的漁村戴上了無數(shù)朵小白花。整個海面像是一匹滑潤的綢緞。然而綢緞似的海面卻到處漂浮著破碎了的船板和撕爛了的網(wǎng)浮子,每家每戶編造的聚寶盆似的漁船就這樣被大海殘酷地擊碎了。海岸上到處都是被海浪推上來的漁民們夢寐以求的海物,身首異處的對蝦、支離破碎的海蜇、缺螯斷爪的螃蟹,還有海貓海馬海兔子海白菜海芥菜海石花等等。一群群蒼蠅在海岸上得意地飛翔,肆無忌憚地吞食著海難帶給它們的豐盛午餐。面對著海岸浮動著的海物,漁村的人無動于衷,他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無心理會這些送上門來的財富。倒是那些騎著笨重的幸福牌摩托車常年到漁村收購海貨的魚販子對海岸上漂浮著這些意想不到的海物感到驚喜異常,想不勞而獲地去拾撿,卻被沒有出潮僥幸活下來的漁民一陣臭罵給罵得狼狽逃竄。
遇難漁民的尸體也隨著被自己打撈上來的對蝦漂到岸邊。打撈尸體的過程,是整個漁村最為焦慮與揪心的時刻。不知親人下落的人們齊聚在海邊,祈禱著親人的平安,期冀著自家出潮的人也像范繼文那樣幸運,被海軍的直升機打撈上來,但愿漂浮上來的尸體不是自家的人。一旦哪具尸體被哪一家確認,便會爆發(fā)出驚濤一般悲天慟地的哭號。死亡在這一天成了整個漁村不可動搖的主題。
那一天,范天成在剛剛成年的次子范繼武的幫助下,掀開了一條倒扣著的瓢叉子(小舢板),順著海岸的坡度,徐徐地推入海中。那是條離岸較遠的小船,所以暴風(fēng)雨鼓動出的滔天大浪對它沒有產(chǎn)生傷害,它便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完整保留下來的船只。范繼武是不愿意跟隨老爹去做撈尸這種差事的,反正自己家已經(jīng)平安無事了,老爹何苦再自找麻煩呢?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埋在土里和埋在海里沒啥兩樣。老爹忙了大半宿,救回了二十多條人命,已經(jīng)對得起村里人了。繼武不像他哥繼文那樣,吃苦肯干又有心計,他是個很隨便又很實際的人,家里的大小網(wǎng)具他隨便地借人,只圖別人打上海物不忘讓他吃口海鮮就行。雖然范天成老早就教會了他行船下網(wǎng),可下海出潮這類的事他還是不愿意干。這使繼武很容易地擺脫了發(fā)生在他伙伴們身上的厄運,不像他哥那樣不顧老爹的勸阻,帶著網(wǎng)具爬上了別人家的船,差一點兒葬身魚腹。
范繼武是被老爹像趕毛驢一樣從家中趕到海邊的。范天成拖著一條血跡斑斑的傷腿吃力地走著,繼武卻不扶他爹一把,氣鼓鼓地走在前邊。范天成只得一蹦一蹦地往前跟,顯得更加費力了。繼武扛著大櫓,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他爹講條件,說他只管活人不管死人,有口氣的就不用爹,臭尸爛體休想讓他碰一下。范天成氣喘吁吁地罵著,操你媽的,都啥時候了,還說這些廢話。
大櫓像魚的尾巴一樣搖進了海水里,范天成在這條能容下三五個人的小瓢叉子上讓兒子做了選擇,要么是搖櫓,要么是撈尸。繼武說,廢話,我當然搖櫓了。
海難已經(jīng)過去一天了,駐扎在遼西走廊上的海軍幾乎出動了所有的直升機和軍艦,已經(jīng)搜遍了整個遼東灣,再救出生還者的可能幾乎是零。范天成用搭勾撈上來的人不僅毫無生氣,而且被海水泡得被魚蟹咬得連人的模樣都辨不清了。如果是平時的話,范天成別說是撈個死人,就是撈頭比人還重的海豬也是易如反掌的。可現(xiàn)在不行了,昨夜出海救人,他差一點拼丟了性命,還碰傷了一條腿,因此就顯得力不從心。他只好委身坐下靠在死人身上,在搖櫓聲中緩緩地恢復(fù)自己的體力。就這樣歇歇撈撈,他一共撈了五具尸體。范繼武早已把老爹的精疲力竭看到眼里,可他抱著大櫓,就是不肯伸手幫一把。
撈上來的尸體早已是面目全非了,范天成把尸體打撈上來的時候,那些兇狠的花臘頭、貪婪的花蛛蟹依然死死地鉗著死人臉上的肉,追隨進小瓢叉子船上,甚至將死人的眼珠子鉗得老長,黏涎子順著癟塌的眼眶往下流。盡管范天成已經(jīng)喘得不行,每逢這時,他還是不遺余力地將花蛛蟹踩得稀爛。而對于那些齒尖皮厚、生命力極強的花臘頭棒子,范天成便有些束手無策了,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它們在淺淺的船艙里亂蹦亂跳。范繼武可不像他爹那樣義憤填膺,他一邊搖著櫓,一邊輕松地用腳尖逗著花臘頭,直到臘頭棒子們氣得肚子像一個個鼓起來的小氣球。自然,有的小臘頭棒子肚子雖然鼓起,卻不失原來的靈巧,蹦過幾下就蹦出船艙,掉到海里白肚朝天地飄了會兒,轉(zhuǎn)眼間,一溜煙地放出了鼓進肚里的氣,轉(zhuǎn)身鉆進了海水深處。那些有一些分量的花臘頭繼武絕不肯放過,不間斷地用腳尖氣它們,讓它們的肚子鼓得奇笨無比,不給一絲回歸大海的機會。
瓢叉子觸了岸,人們便不再讓范家父子做些什么了,七手八腳地擁上來,把死尸扯上岸去。婦女們便神色惶惶地圍過來,空洞的眼光久久地盯在死人的臉上,又都搖著頭不肯承認這被魚蟹啃壞了臉又被海水泡得成胖頭魚似的男人是自己丈夫或是自己的兒子,直到某一個女人從死人穿著的背心褲頭襪子或身上的瘊子痦痣傷疤上認出無疑就是自己的親人,并放出尖銳的哭號時,其他的女人們才將死者的臉蒙上,擁著那個女人哭成了一團。
范繼武雖然討厭死尸,卻不像他爹罵他的那樣沒心沒肺,那一年還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面地看死人,多少有些恐懼。女人們哭成一團時,他的心也是酸溜溜的。每逢這時,范繼武總是默不做聲地把大櫓的尾部插入肚子鼓成氣球的花臘頭身下,用船幫當扛桿,用盡全身力氣向大櫓的手柄處踩去,花臘頭被猛地挑向空中,急速地摔向岸上堅硬的山崖,然后爆發(fā)出一個震動人心的脆響,花臘頭便會從山崖癟癟垂落下來,去陪伴死者的亡靈去了。這是范繼武年少時代常玩不衰的游戲。在遼西走廊的沿海,雖然沒有廣泛流傳拼死吃河豚的說法,卻總是有著拼死吃河豚的實踐者,幾乎每年都有粗心大意的人為貪食一口鮮美的蒜瓣肉,把混雜進臘頭棒子肉里的血也吃了下去,弄得個中毒身亡,因而漁村里的孩子們對臘頭棒子充滿了仇恨,凡是漁船棄下的活臘頭棒子,孩子們一律給氣成大肚子,然后響亮地摔死。
幾十年來,都是人們舒心地吃魚啃蟹品嘗海鮮,甚至連毒性十足的臘頭棒子也不肯放過。只有這一天,魚蟹們才時來運轉(zhuǎn),大批量地品嘗起人肉的滋味。
后來的人們把漁村稱作了寡婦村,因為整個遼西走廊或是整個遼東灣的沿岸,只有這一個漁村遇難的漁民最多。盡管這個說法似乎有些夸張,可漁村里一百多個經(jīng)常出潮的青壯年漢子畢竟有三十二個永遠也看不見海潮了。幸虧海軍的直升機和軍艦,以及范天成拼死相救,才使大多半出潮的人死里逃生,否則,漁村便就是當之無愧的寡婦村了。
漁村之所以沒有躲過這場百年不見的災(zāi)難,罪魁禍首就是那道永遠呈現(xiàn)深青色的大海溝,是那道神秘莫測總是滋生財富與災(zāi)禍的大海溝把全村的漁船引誘了出來。這道永遠讓漁民充滿恐懼與希望、充滿憎恨與熱愛的大海溝呀!
不幸與僥幸在那一天共同攪拌在剛剛平靜的海岸,那場駭人聽聞的暴風(fēng)雨過后便就是朝霞四溢的早晨了。那時候,漁村里的人只知道海軍出動了,除了范天成救下來的二十多個人外,還沒有任何船只和漁民的消息。漁婦們早已堆在海神廟前的山崗上,引頸遠眺,希望著能有漁船穿透白茫茫的海霧,駛?cè)胨齻兺塾┑囊暰€中來。然而,當赤紅的光斑穿過白霧,跳蕩在海面上時,人們看到的卻是兩具被海浪送到岸上來的尸首。
巨大的螺旋槳聲很快就淹沒了第一批號啕大哭的人們,此時漁村里的人才真切地看到了海軍航空兵的直升機。直升機把平穩(wěn)不久的海面吹得浪濤驟起,岸上的樹冠也被吹得匍匐在地,山崖上被雨水泡軟了的沙石如同夜里一樣承受不住巨大風(fēng)力沖擊,紛紛滾落下來。整個世界人們聽到的聲音除了直升機的轟鳴就是自己狂亂不止的心跳了。直升機終于落下來,螺旋槳的噪音也不是那樣震耳欲聾了。漁村里的人像海潮一般涌向了直升機,期待著從里面下來的是自己的親人。海軍官兵像遞棉花包一樣,把一個個面色蒼白軟弱無力的人從直升機里送出來。
那一時刻,范天成正在臨近海岸的一間網(wǎng)鋪里昏睡不止。夜里救出那艘船上的人后,他疲憊得只剩下睡覺的力氣了。直升機隆隆轟鳴時,他以為自己又掙扎在風(fēng)雨交加的海水上,醒了才知道是海軍把救活的人送了回來。范天成便不顧還滲著血跡的傷腿,擠進了人群。當他看到第一個被送下來的人就是他的長子馮繼文時,他和海水一樣咸澀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夜里救人時,他差點兒被海水淹死,不曾有一絲淚意,看到兒子平安回來,卻淚水如注了。范繼文雙手的十指仍然死死地糾纏在一起,顯然被救前是靠著一塊船板逃生的,獲救時抽去了船板,十指卻難以分開。直至幾天后,他被分開的雙手還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扣在一起。范繼文被海軍官兵背下直升機,便一頭扎到范天成的懷里。他含混不清地說了幾個字:爹,我沒死。
漁村里的人已經(jīng)不知用什么話來感謝了,他們想起了沉睡多年的口號,高呼著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那個指揮直升機的海軍軍官急于飛入遼東灣再去救人,不想再被包圍在萬歲聲中,忙說別喊了,別喊了,毛主席已經(jīng)去世八年了。
那一年是1984年,毛主席的確去世才八年。事后范天成卻想了十幾年,他不知道那場災(zāi)難發(fā)生在現(xiàn)在,人們是不是也該喊那句話,如果不讓喊,他真不知道該喊什么了。可現(xiàn)在風(fēng)云3號都快要上天了,天氣預(yù)報已經(jīng)比女人的月經(jīng)還要準,不可能再發(fā)生那樣的海難,他也就沒有必要為喊什么而操心了。
遼漁0685號拖著濃重的黑煙,急駛出港灣,與午后的太陽背道而馳著。范天成帶著他的老親家馮老礁終于結(jié)伴而行了。機器吼叫著,船的速度招來一陣陣海風(fēng),一種滌肝清肺的涼爽從心底油然而生,酷暑頓時被丟到了岸上。正如漁民常說的,伏天里呆在哪里也沒有呆在遼東灣里舒服。
除了貪圖大海的涼爽舒服,促使范天成快速離開岸邊的原因還有那一溜永遠也入不了祖墳的墳塋。那十三個孩子中,有好幾個是父子同喪,剩下個孤零零的女人早已哭傻了哭瘋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塊兒死,其他孩子的爹媽也是哭得昏頭脹腦,誰還能有理智去想出殯埋人?那時候能夠理智的還有馮老礁,可他已經(jīng)跟隨著艦艇去了遼東灣的深處,配合海軍去救劫后余生的漁民。馮老礁當過漁業(yè)隊的隊長,又是村里的支委,由他幫助海軍尋找有一線生機的漁民再恰當不過了。范天成就著海岸上的石崖求人搭設(shè)了個席棚,就算是這十三個孩子的靈堂了。這些孩子的衣服都是范天成給穿的,腦袋被礁石撞扁了的孩子,他求畫匠在和腦袋一般大小的瓢上畫出孩子完整的容貌,給安在了頭上。之后,他就按照孩子們出生年月的順序?qū)⑦@些孩子一一安葬下來。下葬那天,整個漁村陷入到巨大的悲傷之中,盡管那天的太陽十分完美無缺,可悲痛欲絕的呼兒喚子之聲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傷的浪潮不亞于海面上已經(jīng)消失了的驚濤駭浪。
那場災(zāi)難來臨的時候,范天成還是個壯年的漢子呢,如今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往日舍命救人的情景他已經(jīng)淡忘了許多,甚至記不清他救過誰了。不時地有人提醒他,老成叔,我的命是你從海里給撿回來的,他才若有所思地“噢噢”著,仿佛救命的事情如同在退潮的海灘上撿到枚粗糙的海螺一般簡單,那么不值得一提。在范天成的記憶里,永恒不變的只有那十三張原本是活靈活現(xiàn)最后卻是面目全非的臉。大海溝啊,大海溝,都是那道誘人而又坑人的大海溝,讓漁村里的人至今還擺脫不掉悲傷的影子。
漁船行駛了許久,終于甩開逐漸模糊了的海岸,深入到了海天一色的遼東灣。失去了海岸的比照,船的速度在茫茫無際的大海里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除了柴油發(fā)動機一成不變的叫聲,漁船似乎原地不動??梢院樯娜藗儏s早已把大海吃進了肚里,他們能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在大海里的準確方位。范天成原以為這次出潮他的漁船將是極為孤獨的,他會不受其它漁船的打擾,和老親家把酒喝夠把話嘮透,盡情地享受海上的涼爽。而眼前出現(xiàn)的事實卻與他最初的判斷恰恰相反,漁政嚴厲的威脅并沒有嚇住所有的漁民,在遠離海岸視線控制的遼東灣里,仍有一些無所畏懼的漁船照例繁忙地穿梭著,隨心所欲地捕撈著各類海物。
今年的漁政似乎比往年更加嚴格,春汛期間就已經(jīng)喊出,休魚期間逮住出潮的漁船一定要罰他個傾家蕩產(chǎn)。這么多年了,漁政始終是這樣喊,出潮的漁民也經(jīng)常挨漁政的罰,可誰見到哪一家被罰窮了,哪條船被罰得出不起潮了?見到的卻是漁村里的新房子越蓋越好,金城牌摩托車越騎越多,新媳婦越娶越俊了。
封鎖大海的冰排消融后,正是漁民修船補網(wǎng)準備打毛蝦之時,漁政破天荒地在村子里搞了幾次漁業(yè)法學(xué)習(xí)班,范天成極為討厭地躲開了。范天成并不是討厭漁業(yè)法,早像漁業(yè)法規(guī)定的那樣捕撈,整個渤海也不至于窮到一潮弄上十斤八斤面條魚或?qū)ξr就燒高香的程度。范天成討厭的是那個愛講漁業(yè)法的名叫孫棟梁的漁政。這小子借著有個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白白凈凈的好面皮模樣和戴著大蓋帽專管出潮漁民的好職業(yè),釣走了他二兒媳婦馮水花的心,活生生地讓自己的二兒子范繼武戴上了頂綠帽子。范天成一看到孫棟梁那張白米子魚一般永遠曬不黑的臉,便產(chǎn)生抽他幾個耳光的欲望。
令范天成最無法忍受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范繼武,這個孽種明知孫棟梁睡了自己的老婆,不但不反目成仇,反而經(jīng)常和孫棟梁勾肩搭背地到鎮(zhèn)子上的飯館里喝酒吃蟹,有時還喝得酩酊大醉。范天成的心思一味沉浸在對孫漁政的仇視上來了,竟然忘記了對海面的?望,直到始終在單調(diào)的海面上波動的小紅旗猛然躍進他的眼簾時,他才猛醒過來,自己的船差一點锳上那一溜遙遙無際的網(wǎng)浮子。僅僅是弄壞一張網(wǎng)不會有漁民計較的,接上了照樣用。每艘漁船帶來的掛網(wǎng)起碼有十幾海里,誰還能在乎一張網(wǎng)?可漁民在乎的是一旦網(wǎng)浮和網(wǎng)綱都被锳斷,另一半的網(wǎng)便都會被海流子拽得無影無蹤。丟了這么多網(wǎng)最少也得幾千塊錢的損失,所有出海弄潮的漁民無論對誰的網(wǎng)都是珍愛的,寧肯多跑出幾海里,也要躲過別人的網(wǎng)。再者說了,冒冒失失地锳了別人的網(wǎng),弄不好自己的船還會被锳下來的網(wǎng)衣纏住螺旋槳,那就更糟了。
范天成打了個激靈,渾身的汗水刷地一下涌了出來,他急急地打了左滿舵,船體隨即猛地傾斜過去,船幫緊擦著網(wǎng)浮子緩緩離去。范天成這才舒口氣,嘴里不著邊際地大罵一句,孫棟梁,我操你死媽。
這時的馮老礁正在駕駛艙的上鋪睡覺,馮老礁告別海上生涯的十來年間,多了一個習(xí)慣,那就是每天晌午喝幾盅后,都要睡上一覺。今天中午的覺,被范天成攪了,到了船上清爽爽涼絲絲的,他就把覺移到了船上來補。所以整個下午都是范天成獨自駕船。剛才漁船猛地傾斜過去,馮老礁的頭便“咚”地撞在了船板上,撞得他頭暈?zāi)垦#詾槭怯龅搅孙L(fēng)浪,直到聽見范天成那一聲痛快的大罵,他才知道漁船是為了躲網(wǎng)。馮老礁揉著頭,范天成不罵別人,偏偏罵孫棟梁,令他一陣陣心神不安,更加覺得對不住自己的老親家。自己的閨女跟孫棟梁瘋野,整個漁村沒有不知道的。當村里人戳著水花的脊梁骨時,他就感到自己的后背也在發(fā)癢??赡切┐良沽汗堑恼?jīng)人并不都那么一本正經(jīng),網(wǎng)具被漁政沒收了,便低三下四地求馮水花從孫棟梁手里要回來。馮水花便大包大攬地找到孫棟梁,大發(fā)一陣脾氣,每次真的都要回來了。漁村里的人雖然感謝馮水花,可馮老礁卻感到無地自容。
馮老礁從來沒為兒子馮大岸操過心,馮大岸操持著千畝灘涂幾百萬的家業(yè),連看灘護涂討債送貨這類小事都不麻煩他,令他操不夠心的就是他的閨女。這個瘋丫頭一點兒也不知道害羞,見到漁政的快艇靠了岸,比見到她親爹還親,當著眾人的面兒和孫棟梁這個小白臉手拉手地走。要說馮老礁不管自己的閨女那可是冤枉他,馮老礁為管教自己的閨女恪守婦道,活生生地將一條大櫓打折了。當然那條大櫓放置得有些發(fā)糟了,否則就是把楊柳細腰的馮水花打死也不會打折大櫓。盡管如此,馮水花的屁股還是滲出了淋淋鮮血,可這個死丫頭卻一聲不吭,只是用那雙好看的眼睛死死地逼視著她的老爹。
那一天,馮水花和她的老爹吵了個天翻地覆。馮水花拍打著那一截斷了的大櫓聲音尖銳地說著,你打呀!往死里打呀!打死我你不就解恨了嗎!只要我有一口氣就和孫棟梁好,范繼武都不管我,你管得著嗎?馮老礁氣得嘴唇發(fā)紫,范天成與馮老礁是整個漁村有口皆碑的好人性,到了這一輩出了這一對現(xiàn)世報兒,養(yǎng)漢不嫌羞當了王八不知愁,怎能不叫兩個老爹捶胸頓足。馮老礁把一條嶄新的網(wǎng)綱繩拋向馮水花,怒不可遏地說,你不想死的話就回去跟范繼武過日子,要不你就拿這根繩子上吊去,老子不想看到你跟野男人鬼混。馮水花說,你憑啥讓我去死?憑啥讓我跟范繼武好好過日子,我壓根就不喜歡那個狗屁不是的范老二!是你為了報恩拿我當禮物送給了范家,我沒跟他離婚就給你面子了,別仗著自個是當?shù)南氪蚓痛蛳肓R就罵。馮老礁氣得拾起了繩子就往馮水花的脖子上套,要不是馮大岸趕回家中拉開了老爹,沒準真會鬧出人命來。從此以后,馮水花再也不回家中看望老爹了。
關(guān)于馮水花與孫棟梁的微妙關(guān)系以及由此生發(fā)的蹩腳故事,在整個漁村乃至鎮(zhèn)子上都是婦孺皆知了。最初,臉上無光的范繼文也曾以兄長的口氣開導(dǎo)過受害人范繼武,繼文說,你他媽是缺胳膊少腿還是啞巴?你就不會往死捶那小子一頓或是到漁政去告他?范繼文沒有鼓動弟弟去揍媳婦,他知道繼武見了水花就跟耗子見貓一樣,沒有那么大的膽子。但他有他的體力和理由,將小白臉打殘了還是綽綽有余的。沒想到范繼武的回答是那樣的沒心沒肺,他上下打量一番怒火中燒的哥哥說,咸吃蘿卜淡操心,你管那些閑事干啥?那神態(tài),好像馮水花壓根就不是他的媳婦。當時,范繼文氣得差一點兒背過氣去。
后來,繼文也的確見到繼武和孫棟梁像一對榮辱與共的兄弟出沒于酒店歌廳。當時他的感覺是自己的老婆好像也被孫棟梁強奸了。正是帶著這種感覺,范繼文在那個歌廳前一把抓住了繼武的領(lǐng)子。繼武冷靜地說,干啥呀,哥?繼文說,我問問你到底是姓范還是姓屎!繼武打開繼文的手,此時心懷鬼胎的孫棟梁已經(jīng)騎上摩托溜之大吉了。立在那里的范繼武竟然還跟自己的情敵招招手。繼文又大吼一聲,我問你,到底姓范還是姓屎!繼武回過頭說,吃下的是飯,屙出的是屎,都一樣。
范繼武的理論自然是混亂的,他之所以將進食與排泄混為一談,與他的生活態(tài)度不無關(guān)系。他認為,捆得住豬心狗心,捆不住人心。既然馮水花當初就瞧不起他,就是把自己的心炒熟了喂她,也不可能換來她的心。在他的記憶里,馮水花與他在炕上的密切配合的次數(shù)是屈指可數(shù)的,而且還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他記得,那幾次密切配合的經(jīng)歷都是在水花酒后進行的,在她頭腦清醒的時候,他很少能得到那樣的待遇。范繼武的嘴比較饞,他喜歡吃香的喝辣的,但作為老婆的馮水花卻很少給他做飯。馮水花有她自己的吃飯?zhí)?,她可以十天半個月在她老爹和哥哥那里白吃白喝白挑眼,把范繼武一個人晾在家里。自從馮水花與孫棟梁好上之后,范繼武的飲食得到了改善。這么說并不是馮水花給他當廚師,水花兜里有錢,有大把大把的錢,她可以把錢的一部分甩給繼武,讓他到飯店里去喂嘴巴。起初繼武拿老婆的錢還有些遲疑,自己畢竟是個男人。但是又頂不住飯店的誘惑,于是便揣著老婆的錢去了,這一去就去上癮了。飯店的酒菜終究比家里的齊全可口,誰讓她不給我做飯來的,花她的錢,應(yīng)該!范繼武的墮落自然墮落在他那嘴上,“飲食男女”的這句古話他僅僅看重了前一半。他認為,男女之間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兒,為此而傷神費力簡直犯不上。還不如吃點兒喝點兒落副好下水,身體才是自個的,愛情算個狗屁!
作為這個酒囊飯袋的父親,范天成每每行走在路上都感到無地自容。但是,兒大不由爹,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管不動了。他惟一的希望是馮老礁能管好他的閨女,病根畢竟出在她身上。只要馮水花迷途知返回心轉(zhuǎn)意,范繼武這個孽種也許還有救。
眼前就是那道神奇的大海溝了。大海溝的海水幽藍幽藍的,與其它海域柔和的藍色有著一道涇渭分明的界線,那幽藍色給人一種陰森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給人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拒絕。范天成的船速減了下來。就是這道大海溝不知吞掉了多少過往的船只,整個渤海不知被各種網(wǎng)具撈了多少個來回,只有這道大海溝至今還是個沒人敢碰的海域,就是碰也只能是繞著它的外緣,一旦網(wǎng)被海流子拽進大海溝,馬上就得拿斧子砍斷網(wǎng)綱,舍網(wǎng)保船,以防船也隨著網(wǎng)被扯進大海溝里,弄得個船傾人亡。整個漁村只有范天成有過從大海溝里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
那時候,范天成還處在年輕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年齡,冒冒失失地進了大海溝。那一天沒有什么風(fēng)浪,船進了大海溝就無緣無故地顛簸起來,那是一種說不出滋味的顛簸,所有跑海出潮的人從沒遇到過這樣的顛簸,闖蕩過八級大風(fēng)也沒暈過船的人也都快把苦膽吐了出來。船上的人以為是篷招來的怪風(fēng),使船無緣無故地顛簸與旋轉(zhuǎn)。那時候,漁船上還沒有機器,只靠順風(fēng)扯篷,范天成身體最棒,船長就讓他去降篷,他幾經(jīng)周折剛剛解開扯篷的繩子,就被繩子凌空掄了起來,把他甩到了大海溝外。就這樣,范天成撿回了他年輕的命,其他的人都是尸骨未還。范天成有著天生的好水性,他親眼看見那條漁船像個玩具似的在大海溝里歪歪趔趔地旋轉(zhuǎn)了幾圈,終于不見了。那一次,范天成是被從葫蘆島開來的海軍艦艇救下的,艇長不相信范天成的鬼話,懷疑他是潛伏下來的特務(wù),直到那艘艦艇開進了大海溝去救人,大海溝照例對這艘強大的鋼鐵之軀施與強大的震撼,剛剛進入大海溝不遠的艦艇才不得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退卻了出來。
大海溝的神秘之謎最終也是海軍給破譯的。那是一艘海軍的潛水艇,海軍的官兵打破了大海溝神秘不可入侵的神話,穿行過了整個大海溝的深邃的溝底,親眼看到大海溝獨特的環(huán)流現(xiàn)象,這就是漁民常說的那種不怕海浪就怕海涌了,涌動的大海溝總是那么不露痕跡地滾動著屬于它自己的海流。潛艇上的官兵后來還告訴漁民,大海溝的海底是個平穩(wěn)的海底,那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沉船,有著擁擠不堪的魚類。若干年后,當秋蝦剛剛成汛的時候,范天成緊貼著大海溝的邊緣,一潮就撈了一條船的秋蝦??纱謇镄Х滤哪切O民卻無一幸免地遇上了那場海難,沒有丟掉性命的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大海溝,銅幫鐵底的大海溝,在這片神奇的海域,它是漁民的禁區(qū),卻是魚類的樂園,變幻莫測的海流絲毫不會影響魚類自由自在地遨游。
0685號漁船終于停下了機器的轟鳴,在大海溝的外沿靜止下來,范天成走到船頭把船錨拋進了海里。馮老礁一陣陣心慌,他怎么也沒想到范天成會選在這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地方拋錨過夜,任何跑海出潮的人都是遠遠地躲開大海溝,范天成卻把船錨在了這里,是不是老親家記恨自己閨女的水性楊花,憎恨自己的管教不嚴,想把他這把老骨頭扔進大海溝里。可范天成是個直率的性子,就是恨,他也只能是拿著斧子來拚命,也不至于把他騙到大海溝。直到范天成料理完船,轉(zhuǎn)過身來,他才從老親家的臉色中看出自己剛才的擔(dān)心純粹是一種多余。范天成說,該吃晚飯了,在大海里不弄口海鮮吃也太屈了。馮老礁說,對對對。范天成又說,好久沒吃到活鱸子,咱得從大海溝里弄上一條。
范天成笨拙地爬上了駕駛艙頂,手搭涼棚向大海溝里望去,仔細觀察著水紋的變化。海里的涼風(fēng)在漁船靜止時軟弱下來,西垂的太陽依然嬉皮笑臉地散布著火熱的情緒,而寬闊無垠的大海卻默不做聲地化解開了一切將要來臨的燥熱,寬廣的海面上除了大海溝嚴肅地拉著那道藍幽幽的長臉,其它的海域都在閃爍著柔和的粼粼波光。馮老礁知道范天成是漁村里第一號魚眼,任何魚群休想逃過他的眼睛,只要讓他瞄上一眼,他就知道該順著哪道流子下網(wǎng)。遺憾的是,如今的渤海里基本上沒有了讓人心動的魚訊了,絕戶網(wǎng)、刮地窮,幾乎把魚的孫子都打光了。因此,范天成的第一號魚眼也就沒有什么用武之地了。漁民下網(wǎng)大都是憑著經(jīng)驗往下撒,瞎貓碰死耗子,撈上點兒啥就算啥,撈多了就是撿個便宜,撈不著就自認倒霉,沒那個財運。
現(xiàn)在老親家這么專注地向大海溝里觀望,馮老礁實在有些不解。一天趕兩潮打上十根八根大鱸子漁民就會喜得像絕戶終于抱到兒子一般,今天又沒帶鱸子網(wǎng),老親家說弄條鱸子就能弄得到?如今的大??刹皇菑那澳敲绰犜?,想打到啥就能打到啥。馮老礁說,老親家,別瞅了,開船到別處下網(wǎng)吧。范天成笑了下,說,你到后艙燒水去吧,待一會兒咱哥兒倆吃清燉鱸子。
范天成爬下艙頂,點燃一炷香插在船舷上,心中默默禱念著。然后把幾碗隨船帶來的飯菜傾倒了大海里。這是范天成由來已久的習(xí)慣,每次經(jīng)過大海溝他絲毫不敢怠慢,總會誠心誠意地祭拜著,以求海神的保佑。拜祭罷大海溝,范天成從艙底掏出了一團漁線,專心致志地往漁線上拴著一個如食指般粗壯而又尖利的魚鉤,精心地修剪著魚鉤上那截雪白的鵝毛。這便是范天成的絕活兒——鵝毛鉤鱸子。許多年前,漁村里的人還有人知道范天成有過這一手絕活兒,也有人見過范天成從瓢叉子下來拎著幾根鮮血淋淋的鱸子??赡莾H僅是傳說而已,誰也沒親眼看到過。這倒不是范天成保守,而是近些年近海中再也看不到大鱸子了,就是小鱸魚苗也快被人撈凈,上哪里去尋找顯露自己的時機。如今,范天成終于有了一顯身手的機會,他要讓自己的老親家親眼看看他的絕活,讓老親家親口嘗嘗鮮活的鱸魚湯。他要從渤海中最后一塊魚兒們能自由自在隨波逐流的大海溝里,釣到一條見了漁船還不懂得躲閃的傻鱸子。
碩大的魚鉤攜著魚線在范天成手中快速旋轉(zhuǎn)著,漸漸地旋轉(zhuǎn)出越來越強的嗡嗡聲,魚鉤與鉛墜在旋轉(zhuǎn)中也畫成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圓圈。最終范天成全力地將魚鉤拋了出去,那道優(yōu)美而又綿長的弧線便就誕生在了遼闊的大海上。魚鉤剛剛扎進那道幽藍的大海溝,范天成便快速地往回拽動魚線,鱸子喜歡在水皮上追擊覓食,手慢了魚鉤沉下去,鵝毛就會被海水粘住,死氣沉沉地難以擺動,就不像活靈活現(xiàn)的小魚了。
范天成游刃有余地回收與調(diào)動魚線,一招一式都是那么有章有法。釣鱸子的全部技巧都在這如何收線上,會收線人的本事就在于能讓魚鉤上的鵝毛真的像活潑可愛的小魚似的在水中快速游動。大海溝里的琢磨不透的海流子,令范天成擺動魚線呈現(xiàn)出了少見的難度,他的手盡力地適應(yīng)著海流子,漸漸地找到了擺動魚線的感覺。顯然,范天成第一次拋鉤徒勞而返了,第二次拋出魚鉤的時候,范天成就有些得心應(yīng)手了,魚鉤準確地落到他所預(yù)想的位置,那朵他盼望已久的不易察覺的水紋就尾隨著他的魚鉤追趕過來。顯而易見,那條他在艙頂觀察許久才觀察出來的大鱸子終于被鵝毛欺騙了。
鱸子咬鉤的一剎那是范天成心情極為愉悅的一刻。那根鵝毛被范天成擺動得極像是快速躲避攻擊的油扣魚,貪嘴的大鱸子絲毫沒有看出這條倉皇而逃的油扣魚實際上是個天衣無縫的騙局,它再也按捺不住對食物的貪婪,迅猛異常地直沖過去,兇狠地將鵝毛魚鉤鉛墜統(tǒng)統(tǒng)都吞到了肚子里。魚線在鱸子咬鉤那一刻還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但鱸子“咯噔”一下兇狠的咬鉤聲卻像電流一樣從魚線傳輸?shù)椒短斐傻氖稚?,范天成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子,周身上的血也隨之沸騰了。緊接著魚線猛地繃緊,范天成用力頓了下魚線,僵持片刻就松了,他那是不容鱸子尋找到吐鉤的機會,讓魚鉤深深地嵌進魚肉里讓魚永遠也無法掙開。魚線的手感清楚地告訴范天成,在漁船上清燉鱸子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他便沖著后艙大聲喊了句,親家,水燒開了嗎?
范天成松了一口氣,緩緩地放著魚線,他要讓鱸子兇猛地去掙扎,一直掙扎到精疲力竭。范天成就這樣一張一弛有條不紊地收緊和放松著魚線,漸漸地將鱸子遛出了那道幽藍的大海溝,遛到了離漁船越來越近的地方。大鱸子在海水里淡淡的影子漸漸地顯現(xiàn)出來,這是條足有十多斤重的魚,魚嘴在魚線的牽引下左右搖擺上下起伏卻又十分無奈地掙扎著。終于,人的眼睛和魚的眼睛順著那根繃直了的魚線對峙在了一起,大鱸子驚恐萬狀地甩著尾巴,拼出全身的力氣,砸出了一片碩大的浪花。范天成稍稍放松一些魚線,心中暗暗地罵了句,兔崽子,看你還能折騰多久。
松出一段魚線,范天成便不再松了,他打了個蜘蛛扣,把魚線拴到了船樁上,撿起了一直放在身旁的魚竿。魚竿的頂端范天成箍了道鐵環(huán),這是范天成的專用工具。范天成又開始收線了,一圈一圈地將魚線往船樁上纏,動作小心翼翼而又不緊不慢,待到魚線緊緊繃起,他的眼睛與大鱸子的眼睛再度對視在一起時,范天成猛地掄起漁竿,狠狠地砸了下去,嘴里罵著,兔崽子,我讓你跟我較勁兒。
大鱸子的頭顱毫無疑問地被范天成一舉擊中,它疼痛得一躍而起,那朵碩大的浪花在海面上轟然而開,高高濺出的海水直撲范天成的臉。浪花散盡,大鱸子的魚肚白便就漂浮了起來,殷紅的血絲正在隨波而散。范天成抹了把臉上的海水,輕松地把大鱸子從海水里拎到船上來。這時的大鱸子其實并沒有死,它不像鮐巴、馬鮫那樣粘上了魚鉤或網(wǎng)眼就軟綿綿地死去,它的腦袋承受了范天成致命的一擊,已經(jīng)喪失了抗衡的能力。假如范天成不使用那個箍了鐵環(huán)的漁竿將大鱸子腦袋擊癟,他想把這條大魚弄到船上來,如同旱地拔樹一樣,不可能將生了根似的大鱸子從海水里拎出來。
范天成毫不憐憫大鱸子不余遺力的掙扎,操起斧子,砍下了魚頭,又剖開了還在顫顫發(fā)抖的魚肚,把剁成了一截截的魚段拋進了鐵鍋里。馮老礁驚奇地看著還淋著血顫動著的魚段,喜出望外地說,親家,你真行啊!范天成沒有表現(xiàn)出收獲之后該有的喜悅,他只是淡淡地說,用不了幾年,遼東灣可能就剩下藏在大海溝里的魚了。馮老礁沒有說些什么,這幾年遼東灣的網(wǎng)連在一起不知要繞地球多少圈,大海確實也被大家撈得差不多了,早些年就連海邊的鴨子都不愛吃的爛青眼子,如今也成了經(jīng)濟魚類,被魚販子爭先恐后地搶購去,送到縣城里的魚市或罐頭廠。
夏日里久久不肯落下的太陽終于親切地和大海接近了,那是一種充滿無限激情的親切。霎時間,半個海面都被這種親切感染了,跳蕩起了金色的波光。始終單調(diào)的海面在這一刻猛然呈現(xiàn)出了令人心動的流金溢彩。太陽跌進大海懷里的時候,整個海面像是掉進了巨大的熔爐里,熊熊大火沖天而燃,只剩下頭頂上還有圓圓的一塊不很藍的天空。這時,范天成駕駛的0685漁船已經(jīng)起錨了,告別了被染成紫紅色的大海溝,向著更遠的海域進發(fā)了。他們準備在離開大海溝稍遠一些的海面上撒網(wǎng)過夜。
輝煌的落日在大海里沒能持續(xù)太久,那種絢麗多彩的虛假繁榮很快被鉛灰色的天空所覆蓋,大海也就黯淡下來。0685號漁船漸漸遠離了變得更加幽深的大海溝,范天成放松了油門拉線,固定了舵盤,讓漁船在無人駕駛的狀態(tài)下按預(yù)定的航向舒緩地自我前行。鱸子魚還在鍋里被小火燉著,兩個人立在船舷,一個扯著網(wǎng)浮一個拽著網(wǎng)墜往海里下網(wǎng),他們要在撒完不多的幾片網(wǎng)后,再聚到后艙心平氣和地去喝酒吃魚。
撒下最后一片網(wǎng),拴好了網(wǎng)綱,天已經(jīng)蒙蒙黑了。范天成挑出了一盞夜燈,好給其它船只提個醒,以防锳了網(wǎng)。忙完了活計,范天成本想和老親家一同鉆進后艙去品魚喝酒,駕駛艙里的對講機響了。封海時期,漁民偷著出潮,極少通過對講機講話,恐怕漁政收聽去,找到他們的方位?,F(xiàn)在,有漁船這么大聲地喊,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非講不可。馮老礁順手拿起了話筒,便聽到了對方漁船的聲音,那條船上的人喊著,亮燈那個船,我在你們東北拖網(wǎng)作業(yè),告訴我,你們順著哪個流子下的網(wǎng),別锳了你們的網(wǎng),請用一頻道和我對話。馮老礁頻頻出潮的時候,船上還沒有對講機,不像現(xiàn)在,連尾掛機都有了這玩藝,超過120馬力的大漁船還上了衛(wèi)星導(dǎo)航,就是出了渤海進了黃海入了東海開進了太平洋也不會迷失航向。馮老礁雖然沒有在船上使用過對講機,可他對這種通訊設(shè)備并不陌生,他的兒子馮大岸給他在家里擺了個這東西,沒事就和老爹對講幾句,問候著老爹的身體怎樣,或是家里還有些啥事兒,有時候他還能從電視上的某個頻道收聽到兒子的問候。馮老礁打開了一頻道,跟對方通上了話。對方也是村里的漁船,聽出了馮老礁的聲音,就說,放著老太爺不做,到海里遭遇啥罪?馮老礁說,岸上熱得著了火,到海里納涼來了,順便弄幾口鮮魚吃。對方的漁船說,我們兩條船用拖網(wǎng)呢,漁政逮住得罰懵了,我閃三下燈,你告訴我船哪兒走锳不著你的網(wǎng)。
東北方向的兩條船閃了三下燈,馮老礁告訴了對方自己這條船的網(wǎng)是順著哪條流子下的,對方的船怎么走才能繞開網(wǎng)。末了,馮老礁就罵了句對方,說他們比海兔子都精,用近距離的一頻道講話,還不開燈作業(yè),漁政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到你們。對方回敬道,誰能跟你馮老礁比,漁政里有你家的姑爺子,你當然敢亮著燈不怕抓了。馮老礁頓時啞然了,漁村里的人已經(jīng)根本不避諱馮水花與孫棟梁那種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竟然這么隨便地開著玩笑,而且范天成在艙外還聽得真真切切。馮老礁的心內(nèi)一陣陣的堵得慌,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否則也不會因為管閨女打折了大櫓,打得閨女和自己像仇人似的,不但不管他叫爹,見了面也要繞開他走。范天成躬身鉆進了艙里,搶過僵僵地持在馮老礁手中的對講機,大聲地罵著,我操你祖宗!對方顯然聽出了范天成的聲音,頓時沒有了聲息,然后悄悄地關(guān)閉了對講機。
“嘎嘎”作響的漁船聲越來越強烈地傳過來,兩條沒有燈標船的影子淡淡地浮現(xiàn)在黑暗海面上,其中的一條船靠到了0685號漁船的附近。那條船上的一條黑影子向這邊揚了一鍬東西,那些東西落在船上摔得“砰砰”亂響,范天成借著自己船上的燈光看清了,那是拖網(wǎng)剛剛撈上來的紅螺、香螺、毛蚶、赤貝以及海肚臍、箭頭子、鞋底子等等,還有些丟盔卸甲的螃蟹。范天成坐在船舷上,十分蔑視地瞅一眼對面黑黢黢漁船上的黑影。那黑影便又甩過來一鍬,嘴里說著,老成叔,不知你在船上,剛才得罪了。范天成還是一聲不吭,對面船上的黑影便一鍬接一鍬繼續(xù)往這邊船上扔?xùn)|西,直到范天成站起身,才停下手里揮舞的鍬。范天成這才說,黑燈瞎火的,小心點兒,別開進大海溝里。對面的黑影終于得到了大赦,撇下了鐵鍬,慌慌忙忙地把船開走了。
范天成與馮老礁準備在喝酒時的傾心長談就這樣被突如其來的不快打斷了。鱸子魚還在后艙的開水鍋里顫抖著,面對滾滿船板的海鮮,老哥兒倆都無動于衷。馮老礁好像是做了極其丟臉的事,不敢正視范天成的臉,一次又一次地說著與他們的兒女無關(guān)的話。馮老礁說,拖網(wǎng)真是絕戶網(wǎng),你看這條小黃花,小得腦袋和尾巴還沒分家呢,就被拖網(wǎng)給撈上來了,咱這些打魚的,也不為兒孫們想想,到他們那一輩,黃花魚都該成怪物了。范天成淡淡地說,現(xiàn)在的人想開了,啥兒孫不兒孫的,生兒育女有啥用,還是個累贅,誰還在乎絕戶,自個兒這一輩子活得舒服就行了。范天成雖然沒有明說,言外之意對馮水花拒絕為他家生兒育女還是表露出了不滿。馮老礁臉上的表情十分的難堪,他便轉(zhuǎn)過身去,說,親家,我饞你鉤的魚了,再不吃,一會兒該燒干鍋了。
鱸子魚不愧為遼東灣里魚的上品,沒放一滴油的清燉鱸子,竟然燉出了厚厚的一層魚油,魚肉細膩爽口,乳白色的魚湯更是鮮美異常。稍稍遺憾的是,魚燉得久了,湯已經(jīng)所剩不多,顯然不夠兩個人暢快地喝。盡管馮老礁的兒子馮大岸富甲一方,也是孝順得出名,可這幾年也沒舍得給老爹買一條大鱸子解解饞,何況死鱸子味道與活鱸子根本不能相提并論。一瓶酒,兩個人對半分了,誰也不勸酒,只顧埋頭喝酒吃魚。兩個人本想在喝酒的時候把憋在心里的話嘮透,剛出潮時老哥兒倆都懷有這種心態(tài),可現(xiàn)在,他們卻各揣著兒不孝女不賢的心腹事,只好不去扯開這個難堪的話題,于是,酒就喝得悶悶的。
十年前,老哥兒倆也是這么一瓶酒對半喝。那時候,哥兒倆剛剛做成兒女親家,有著說不盡的話題。雖然海難的陰影那時還覆蓋在漁村的上空,可對于有驚無險的范馮兩家來說,卻是好事接連不斷。馮大岸在海難過后的第二天,就駕駛著那艘剛剛修好的120馬力的大漁船,出潮攆對蝦去了。這是整個漁村惟一一艘完好的漁船,那一天整個遼東灣的漁船都被那場暴風(fēng)雨嚇傻了,馮大岸的那艘船成了整個遼東灣獨一無二還在作業(yè)的船。那幾天的出潮,馮大岸帶出去的三層褂子,墜滿了瓷器般光潔的對蝦。馮大岸沒有讓漁村的人顯出痛苦與尷尬,他選擇了遠離漁村的止錨灣靠上了岸。雖然那一年的秋對蝦僅僅十來塊錢一斤,可馮大岸靠著這一筐筐的對蝦依然輕松地撈回兩個120馬力漁船的錢。那一年的初秋,一夜之間撈出一座新房或是一臺剛剛流行的彩電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譚。
范天成在那一年,因為救人錯過去了暴發(fā)的機會,可范天成的人品在漁村卻是永遠地立住了。中秋時節(jié),刮了場曠日持久的西北風(fēng)。中秋節(jié)那日,趕上了多年少有的干潮,范天成這艘0685號漁船的船頭高高地顯露出變淺了的海水里。這船是范天成救人時沉下去的,是老天爺亮出了這么干涸的灘,讓沉船重見天日。漁村里的所有的人都放棄了出潮,搖出了所有的小舢板和瓢叉子,齊聚沉船旁。海水在這個時節(jié)已經(jīng)不再具有昔日的溫情了,可大家還是不約而同地鉆進已經(jīng)很涼的海水里,清除壓在船艙里的石頭,萬眾一心地把范天成的船拖上岸來。
令范天成和馮老礁無比自豪的是他們兒女的婚禮,那排場在漁村是空前絕后。那一天,迎親的鞭炮整整放了半條街,祝興的秧歌整整扭遍了一個村,婚宴上擺的是蝦山蟹海魚高原,蝦是剛捕上的對蝦,蟹是橫行霸道的梭子蟹,魚是還在張嘴就下了油鍋的花點鱸子。范天成和馮老礁一人端了一大碗酒,豪爽地向著客人敬酒。一對新人的新房與家具也足足讓村里人羨慕了好幾年。
自由散漫的范繼武并不喜歡馮水花這樣手特懶腳太飄的女人,他寧愿娶個長得丑一點兒的,心眼也笨一點兒的,愿意給他洗衣服做飯洗腳擦身子把屋子收拾得干凈的,又能隨時聽他罵隨時讓他發(fā)脾氣的女人,可這幾點馮水花一樣也做不到。反過來,馮水花還經(jīng)常報怨替他爹報恩才下嫁過來的,要求范繼武給她洗衣服做飯,像條小狗使用來使用去,毛驢似的干起活來沒完沒了。
范繼武雖然對出潮下海行船掌舵早就輕車熟路了,可他還是討厭出海打魚,尤其是那十三個和自己年齡差不了多少的伙伴們已經(jīng)埋在岸邊上好些年了,他就更不愿意出潮了。生活在漁村里不去出海打魚,兩口子又都不愿意挨累,收入自然比平常人家少得多。這時已經(jīng)暴富并且最終放棄出海打魚從事灘涂養(yǎng)殖的馮大岸經(jīng)常悄悄地接濟自己的妹妹,馮水花便更加理直氣壯地指責(zé)著范繼武的無能。
范家血脈里做人的志氣在范繼武的身上并沒有喪失殆盡。他懷著滿腔的憤怒,終于駕駛0685號漁船出潮了。那一次他是帶著扒拉網(wǎng)出潮的,他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態(tài),直奔大海溝而去。當然這只不過是范繼武的一種心態(tài),他絕不會自己去送死。那一次他帶去的足有三四里長的網(wǎng)綱起了重要的作用。他把漁船駕到大海溝旁,把扒拉網(wǎng)扔下去,然后又繞到大海溝的對面,錨住漁船,用卷揚機牽引著網(wǎng)綱。聰明的繼武每一網(wǎng)總會給他帶來豐厚的回報,有那么一網(wǎng)居然拉上來了幾十個長滿了海蠣子的盤子,顯然那是沉船的遺物。本來,他是想把這些生滿尖銳蠣子皮的破盤子和其它的空螺殼爛石頭統(tǒng)統(tǒng)踢回海里,省得扎傷他的手。可他覺得這么踢下去有點可惜,他還不知道蠣子皮里的盤子是啥樣的花紋呢,不如弄到岸上敲掉蠣子皮,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樣的貨色。
范繼武是出于好玩無意中擁有這批文物的,如果不是后來賣出了毛病,準會在漁村成為僅次于馮大岸的富翁。范繼武做夢也沒有想到拉上來的那些盤子比金盤子還要值錢,那些盤子范繼武從每只三十元開賣,直賣到三千元還有人要。范繼武自己都感到奇怪了,這些快糊滿了蠣子皮的粗盤子,給貓喂食都嫌扎嘴,那些長頭發(fā)長胡子的年輕人或戴著小眼鏡的干瘦老頭卻拿著放大鏡從蠣子皮的縫隙里認真地瞅,然后一大堆一大堆地給范繼武推錢,好像他們的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末了還操著濃重的遼西走廊的口音,謊稱自己是黑龍江人。后來,他才知道那些粗糙的盤子都是極為罕見的遼瓷。
有了這筆意外之財,范繼武暫時就沒有必要再出海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反正這筆錢也能頂一年半載的。你馮水花有你的大款哥哥,我范繼武有我范繼武的運氣,咱倆誰也別瞧不起誰。
馮水花究竟是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下與孫棟梁好上的就無法考證了??傊?,他們從一開始就好得沒遮沒擋色膽包天。其主要罪責(zé)自然是在馮水花的身上,在她的心目中,整個世界除了她和孫棟梁,根本就不存在第三人。她還在乎誰呢?
在最初的日子里,處于溫柔之鄉(xiāng)的孫棟梁并沒有完全喪失理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馮水花說,我是國家干部,你還是謹慎一點為好。馮水花說,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這個德行,你若是害怕呢,咱們便就此話別??伞霸挕笔呛谜f,“別”就不那么容易了。話來話去,他們也沒有分別,而且大有“一日不見如三秋”的意味。
范繼武第一次同馮水花交涉是在他酒后的一天晚上。他問得很粗魯,也十分直截了當。繼武打著飽嗝說,聽說你跟孫漁政有一腿?馮水花剜了一眼他說,何止一腿,怎么著?繼武剔出牙間的一絲牛肉說,不怎么著,問問你還犯毛病嗎?馮水花干咳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一疊票子,拍在炕上。繼武看了看票子,又看了看水花,不知是何緣故。馮水花抱著胳膊說,你不是愛吃愛喝嗎,錢你拿去,花光了你再吱聲。我的事兒你就別勞神了,你要是不平展,咱們就一刀兩斷,反正咱也沒孩子,大家兩便。
不能說范繼武沒有激烈的思想斗爭,盡管他每天晚上喝罷酒倒頭便睡,但偶爾也有盡盡男人義務(wù)的欲望,怎能隨隨便便將老婆“出租”呢?那疊票子在他的枕邊整整放了一夜,這一夜他也是破天荒地失眠了半宿。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通盤的權(quán)衡,最終還是收起了那疊票子。范繼武的態(tài)度是務(wù)實的,半年多來,他的下酒菜多半是鹽豆花生米了,他需要改變一下自己的食品結(jié)構(gòu),提高一下檔次。民以食為天,吃飯是頭等大事,這是至理名言,他是最最認同的。這以后,范繼武家的飯鍋炒勺基本上是閑置了。在鎮(zhèn)上多如牛毛的酒店里,時常能看到范繼武爛醉如泥的情景。
然而,馮水花的哥哥馮大岸對妹妹的做法卻不敢茍同。他一向瞧不起范繼武,一向把他視為飯桶,他認為妹妹既然婚姻不幸福就應(yīng)該吹燈拔蠟,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當時的馮大岸早已有了自己的轎車,用鄉(xiāng)親們的話說,車頭還焊著四個圈兒。那一天,馮大岸坐在焊有四個圈兒的轎車里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當時,馮水花騎在摩托后,雙手摟著孫漁政的腰,一桿箭似的從他的轎車前一閃而過。那天晚上,馮大岸終于忍不住了。他以兄長的口氣對馮水花說,你既然跟孫棟梁好,就應(yīng)該弄出個結(jié)果,這樣招搖過市成何體統(tǒng)?爹也不能管,我也不能管,你說還讓誰管?馮水花說,我誰也不用管,跟你實說了吧,我跟孫棟梁只能開花不能結(jié)果,就這么著了。
實際上,馮水花在做夢里都盼望著結(jié)果,為此她也做了不懈的努力,她喜歡孫棟梁如同孫棟梁喜歡她一樣,都恨不得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無奈的是,這世界還有五十多億人呢,其中還包括孫棟梁的女人。要命的是馮水花一提到離婚,孫棟梁的小白臉便刷地撂下來,絕不許她提這個茬兒。否則,他便拒絕與馮水花見面。事情就是怪得很,馮水花替鄉(xiāng)親們要網(wǎng)具時可以大發(fā)脾氣,可此時此刻,她卻一點兒底氣也沒有。
如果說孫棟梁的女人是個絕色佳人,如果說孫棟梁的女人是頭河?xùn)|獅子,這些都能讓馮水花理解,那樣,他不是舍不得她,就是懼怕她,因此才免談離婚。問題是孫棟梁的女人既不美貌,又不兇悍,這就讓馮水花一直琢磨不透。
孫棟梁的女人實屬一般,盡管長得五大三粗,性情卻十分綿軟。粗人干細活兒,她供職在鎮(zhèn)東的加油站,南來北往的卡車轎車摩托車多半都知道她是孫漁政的老婆。實際上,細心的女人早已知道丈夫的東床之事,那些將孫漁政視為仇敵的青年漁民在給摩托車加油的時候,曾不止一次添油加醋地向她透露過有關(guān)信息。每逢這時,這個性情綿軟的女人便慢聲細語地說,我家棟梁是國家干部,不會干那種事兒。后來,透露信息的人就更多了,信息量就更大了。女人便多加了三個字,別說了,我家棟梁是國家干部,不會干那種事兒。女人重復(fù)的這句話實際上決定了三方的命運,孫棟梁對女人說,就憑你這句話,我也絕不和你離婚。孫棟梁的話,馮水花當然無從知曉,盡管她聰明透頂,但一直摸不透孫棟梁的真實脈搏。
天完全黑下來,海與天的界線早已混淆不清了,遼東灣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斷地漂泊與升騰。0685號漁船的那盞漁燈還在孤獨地亮著,照出了一片不安分的海平面,幾個發(fā)黃了的白色網(wǎng)浮隨波逐流地躺在微弱的燈光下。海面上的風(fēng)漸漸刮起,掃走了遼東灣里少有的風(fēng)平浪靜,浪頭像哄孩子入睡的母親一樣,一下一下節(jié)奏分明地拍打著船幫,睡在駕駛艙里的范天成與馮老礁也便像坐在了童年的搖車里。
馮老礁睡的是駕駛艙里的上鋪,上鋪比較干爽與舒適,不像下鋪有些潮濕和溫?zé)帷2还茉趺凑f,馮老礁是客,范天成說啥也不肯讓老親家睡到下鋪來。按理說,浪是這么節(jié)奏分明,船的顛簸也是舒緩有致,又比岸上涼爽得不知多少倍,對于長年跑船的范天成來說,本應(yīng)該更容易入睡,可他卻大睜著眼睛望著艙外海天不分的茫茫夜空,靜聽著海浪一下接一下地拍打著漁船,久久不能被此刻如母親般文靜的遼東灣哄得安然入睡。范天成一生無數(shù)次地與風(fēng)浪拼搏,三四米高的大浪他都能輕松地對付,只有對自己的孽子范繼武,他實在是毫無辦法。
此時的馮老礁也沒睡實,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下鋪的老親家在烙燒餅。馮老礁不忍心讓老親家一個人孤獨地折騰,便說,還沒睡著?范天成停了好一會兒,才應(yīng)了聲。馮老礁說,要不就坐起來嘮嘮?范天成說,你睡吧,有啥好嘮的。馮老礁長嘆了口氣,說,我對不住你呀,親家,你心在想啥我都知道。既然窗戶紙捅破了,范天成也就沒必要回避了。他也長嘆了一口氣,說,我就弄不明白,這老輩人和小輩人咋就尿不到一個壺呢?咱老哥兒倆,小時候大時候,誰不把爹的話當圣旨。馮老礁似乎好受了些,老親家終于說話了,他就想趁勢多說幾句,讓他的心再順一順。馮老礁翻了個身說,誰說不是呢,這老一輩小一輩,中間就好像隔著道大海溝,這世道,這形勢,媽的,我真是沒啥可說的了。范天成說,不說了,那就睡吧,明早還起網(wǎng)呢。
這以后,范天成好像睡了一會兒。他好像又看到了動物世界里那頭老山羊,那頭目光呆滯粘著眼屎的老山羊。范天成想,他跟那只孤獨的老山羊沒什么兩樣。
漁村和鎮(zhèn)子其實并沒有太遙遠的路程,只是一條并不寬闊的河流把漁村與鎮(zhèn)子隔得相對遙遠了。冰封雪凍或枯水季節(jié),漁村里的人很容易地從河床上走過去,原先的時候人們還沒有學(xué)會嬌貴,即使河床流水淙淙,涼意甚濃,漁村里的人照例锳過去。只是近幾年,人們才不愿意受這份洋罪,騎自行車也好騎摩托車也好,寧肯繞個十里八里騎上橫貫遼西走廊的102國道,也不肯抄近路锳河而過了。范繼武從國道上數(shù)不勝數(shù)的收費站得到啟發(fā),毫不猶豫地買了十幾塊水泥預(yù)制板,鋪了一條直通集鎮(zhèn)的簡便橋,并在河灘的壩根處搭設(shè)個十分簡單的過橋“收費站”,匪氣十足地在橋的兩側(cè)寫下兩個牌子,上書“此橋是我開,此棚是我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要說半個不,挨打算活該”。
漁村里的人并不在乎這五毛一塊的,只是在通過時心里老大不舒服,修橋補路本來是積德行善的事情,讓范老二這么一弄,給弄得不倫不類。細想想,大家也就不該氣憤了,這個橋早就應(yīng)該修,本來就花不了多少錢,湊足這幾個錢漁村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是橋修好后,別的村里人也能抄近路去集鎮(zhèn),漁村里的人便感到不合算,橋修上后,誰還能把別的村里人趕回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修。于是,橋的問題一直耽擱到現(xiàn)在。
范繼武沒有那個耐心像正規(guī)的收費站那樣一個人一個地收錢扯小票,他在橋頭立了一個投票箱似的東西,讓過往的人自覺地往那個箱子里投下所規(guī)定的錢額。范繼武則躺在自己的棚子里抽煙卷聽歌曲,不時地從小窗子用望遠鏡監(jiān)督過往行人,一旦發(fā)現(xiàn)某某人投機取巧或者對收錢的箱子置之不理,他準會金猴奮起千鈞棒一樣,抄起身旁的鐵棍子,怒吼而出,直到對方嚇得主動加倍投入錢幣,他才肯罷休。
小橋的修成確實方便了漁村和其他村落里的人們,可范家有口皆碑的好人性由此而產(chǎn)生了爭議。范繼武的收費站比公家的那些大收費站還要講究原則,漁村里上歲數(shù)的人總想讓范繼武實行老人免費的優(yōu)惠政策,但范繼武兩眼一抹黑,他的優(yōu)惠政策是讓老家伙們脫下鞋,從河里锳過去。老頭老太太們往箱里塞完錢嘆息地說,你爹可不是你這樣的人吶。范繼武滿臉的憎恨,他說,去你媽了個蛋,一幫老棺材瓤子,我老爹救下了那么多條人命,誰給他工錢了?弄得自家的船都沉下好幾個月,耽誤了無數(shù)個好潮,要不,打魚撈蝦掙的錢,利息都夠我躺在炕上等餡餅了。
自然,范繼武嚴格的收費制度嚴格得連他的老爹也不肯放過。每每想到那一次父子之間為過橋而生出的爭執(zhí),范天成就覺得自己羞于長臉見人。那一次范天成的一片網(wǎng)被螃蟹嗑破了,他急于出潮,就抄近路從范繼武的橋上路過,沒料到范繼武居然把老爹吆喝在了橋中央,勒令他交錢過橋。范天成氣得腿直打哆嗦,所幸的是范繼武還講一點人道主義,沒有再加倍罰老爹,也沒有讓老爹轉(zhuǎn)回身去,主動補交上過橋費。他從老爹的手中接過五毛錢,轉(zhuǎn)身就要往錢箱里送,卻被范天成一腳給踢下橋去,成了一個水淋淋的怪物。這時的范天成直視從水中爬起來的孽子,他沒有看到兒子表現(xiàn)出惱怒來,倒是緊緊地捏著那五毛錢,嬉皮笑臉地爬上河灘鄭重地把那五毛錢塞進錢箱。
不過,范繼武刁難漁政孫棟梁倒在漁村里傳為了佳話。孫棟梁騎著漁政的大摩托,橫沖直撞地穿過了范繼武的小橋。孫棟梁擺給漁村人的面孔始終是救世主的樣子,仿佛沒有他的命令整個遼東灣能在三伏天里結(jié)冰一樣,漁民每打上一筐魚都是他賜予的。當時,孫漁政還沒有請范繼武下過一次館子進過一次歌廳,還不是榮辱與共的朋友,因此范繼武的目光就有些發(fā)綠。
范繼武從來沒有那一次那么隆重地守在橋頭,一直守到孫棟梁從漁村里開著摩托返回到橋頭。范繼武立在橋中,把穿過了收費箱的孫棟梁攔住了,大聲數(shù)落著,你的眼睛起青蝦網(wǎng)了?斗大的字你一個也看不準了?痛快地給我下了摩托,交錢!孫棟梁不想也不敢和范繼武較勁兒,他們之間畢竟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系,剛才通過小橋沒有交費只不過是他目中無人的習(xí)慣而已,他都是攔著別人罰款,從來就沒有人攔他收費。
孫棟梁拿出了十塊錢,遞給范繼武。范繼武不屑一顧地哼了聲,把鐵棍子的尖頂在了摩托的大燈前。孫棟梁后退一步,又掏出十塊錢。范繼武冷笑一聲,他說,你的過橋費起碼要交上二百塊。孫棟梁沒有理范繼武的話茬兒,他不想與范繼武針鋒相對,調(diào)過車身就要往回開,想繞到102國道去集鎮(zhèn)。范繼武拎起了摩托車的后架,摩托車輪便空轉(zhuǎn)著,油門加得再大也是寸步難行。孫棟梁只得就范了,乖乖地掏出了二百塊錢。就在孫棟梁放下心來,重新調(diào)轉(zhuǎn)車頭準備過橋時,范繼武起了壞心眼兒,他把鐵棍子插進了摩托車的輻條里。孫棟梁猝不及防,一頭從車上栽下來,滾進了水里。范繼武看著在水里掙扎著爬起來的孫棟梁,嘴里罵著,媽了個巴的,你來的時候還沒交錢呢!孫棟梁沒敢和范繼武爭斗,他從水里爬出來,擰干了身上的那套漁政服,雇了輛車蔫蔫地拉回了那輛歪了轱轆的摩托車。
對這件事情最為拍手稱快的是馮水花的親爹馮老礁,那高興的樣子好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幫”。保養(yǎng)得皮膚已經(jīng)很高貴了的馮老礁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到了小橋上,心滿意足地觀看著出事現(xiàn)場,由衷地贊佩姑爺子的沉著勇敢。范繼武對于老丈人的贊賞無動于衷,他很隨便地把手指向收費箱,嚴肅地說,你還沒交過橋費呢。
痛定思痛的孫棟梁終于不敢大意了。但回避范繼武又是極不現(xiàn)實的,他必須找到一個解決矛盾的妥善方案,否則他的人身安全將隨時受到威脅。他想到了酒肉,他深知范繼武是個酒肉之徒。但頭一次請范繼武下館子時,他的心里還在打鼓,他不知道范繼武是不是肯賞臉,他甚至擔(dān)心范繼武借著酒性揍他一頓。但事實卻恰恰相反,范繼武不僅應(yīng)邀赴宴了,還主動熱情地跟孫棟梁握了手,好像那天被他弄下橋的落湯雞不是孫漁政,他跟孫漁政壓根就是鐵哥們。酒宴是在坦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僅僅酒過三巡,雙方便在最敏感的問題上達成了共識,那就是互不干涉,和平共處。
那天的酒喝得挺兇,但兩個人都沒有醉。孫棟梁沒醉的原因是終于這么容易地得到了諒解,得到了解脫。范繼武沒醉的原因是有了飯局,孫漁政答應(yīng)他,每周至少請他吃一頓,他不再為“酒逢知己”而操心了。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兩位榮辱與共的朋友一直在“聚仙閣”里用餐。后來范繼武覺得單調(diào)的幾樣拿手菜吃夠了,味道也吃煩了,提出換一個地方,于是他們換到了剛開業(yè)的“百合花”酒店。
酒店里的確有幾位被稱為小姐的“百合花”,口音南腔北調(diào),長得胖瘦不等。但全都十分年輕,穿著打扮也都十分刺眼。剛開始,范繼武以為她們都是服務(wù)員,沒想到孫棟梁請來其中的一位坐在了范繼武的身邊,而且專門給她加了一套餐具。范繼武就納悶了,怎么服務(wù)員也過來吃?后來才知道,是陪酒陪舞陪唱的小姐,這種新鮮的酒店在小鎮(zhèn)上獨此一家。
也許是一種巧合,陪同范繼武進餐的小姐姓蔡,叫蔡露露,那面容在昏紅的燈光下顯得白里透紅十分鮮嫩。剛開始,范繼武還有些不適應(yīng),蔡小姐不僅往自己的碗里夾菜,還時不時地將一片牛肉或一片肝尖送入他的口中。范繼武便感到自己過于特殊了,建議孫漁政也呼來一個小姐,這樣才平均一些平衡一些平等一些。沒想到孫漁政卻說,我是國家干部,上邊有規(guī)定,不興這個。孫漁政講得很認真,范繼武也就真信了。三個人便在包廂里有說有笑地吃著喝著。后來,孫漁政建議到外面的小舞廳唱一唱跳一跳。蔡小姐便熱情地拉起范繼武走了出來。范繼武的腳比較笨,但蔡小姐教得很耐心,還不時給他以恰如其分的鼓勵。渾身冒汗的范繼武思路不斷地走神兒,他甚至想起了秧歌場上的“二鬼摔跤”。后來,孫棟梁拿過了兩個話筒,讓他倆喊一段“妹妹坐船頭”。沒想到初出茅廬的范繼武卻十分露臉,一聲“哥哥在岸上走”震得四周的布壁都在發(fā)顫,其歌喉沙啞悠長野性十足很有一些歌星的味道。當兩個通力合作唱到高潮處,孫棟梁不失時機地拍起了巴掌,蔡小姐在掌聲中也不失時機地將一只綿軟的小手搭在了范繼武的肩上。那天晚上,孫棟梁除了餐費外,還塞給蔡小姐一張百元的大票,大家就那么高興地分手了。臨走,蔡小姐還操著好聽的川西口音,戀戀不舍地說,范哥,你可常來呀。
范繼武當然愿意常來,但常來得需要票子,而孫漁政也不可能天天請他,好在他的財源并不像過去那樣緊張了,除了馮水花給他提供一部分生活費外,小橋收費站那里每天也有一些零碎的收入。因此,隔三差五去一回“百合花”他還具備這種承受能力。這樣去了幾次之后,蔡小姐幾乎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了。蔡小姐的女人味以及蔡小姐始終如一的熱情,已經(jīng)使范繼武僵化了的男人之心徹底蘇醒了。每當蔡小姐將充滿誘人氣味的頭伏在他的肩上與他在舒緩的樂曲聲中慢慢蹭步的時候,他都有一種如墜云煙靈魂出竅的感覺。有幾次,他感到自己的體內(nèi)有一股野性的東西在上下亂竄,他摟緊了蔡小姐,蔡小姐也配合默契地摟緊了他,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經(jīng)死去。由此,他徹底否定了自己當初的理論,敢情“飲食男女”是同等重要,不能只偏重在吃喝上。因此,他決定逐步減少飲食的支出,而向蔡小姐進行必要的傾斜。令他最為感動的是,那一次在昏紅的包廂內(nèi),蔡小姐十分傷感地向他傾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她說,她的父母為了貪圖錢財,竟然狠心將她許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跛腳生意人。她是逃婚逃出來的,盡管她充當陪舞女,但她絕不做賣身的勾當,她要掙一份還算干凈的錢,保持自己的純潔,她相信自己最終能找到個意中人。具有同情心的范繼武被蔡小姐的傾訴打動了。為此,他還感到十分內(nèi)疚。因為在他的潛意識中曾不止一次想把柔情似水的蔡小姐占有,想到此,他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但是,他沒有排除名媒正娶蔡小姐的可能,他完全可以成為她的意中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同馮水花脫離那種極為尷尬的夫妻關(guān)系,他有小橋收費站的穩(wěn)定收入,可以與蔡小姐同甘共苦在一起生活。他感到蔡小姐就是自己后半生的陽光。
但無情的現(xiàn)實終于在某一天將范繼武的美好構(gòu)想粉碎了。那天上午他準備去“百合花”找蔡小姐,但是走到門口又止步了,他想到昨晚蔡小姐已經(jīng)陪自己大半宿,肯定在睡覺,他不忍心將她從睡夢中叫醒,她需要有足夠的睡眠時間以保持她的體力她的容貌。因此,范繼武決定先在鎮(zhèn)上轉(zhuǎn)一轉(zhuǎn),等臨到中午,再去會她。沒想到,他卻在郵電所的門前與蔡小姐不期而遇。當時,他感到的確是一種緣分,姓范的和姓蔡的如果合為一家更是一種緣分。但他突然發(fā)現(xiàn)蔡小姐的身后跟出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正當他心情激動地準備上前搭話的時候,那個同樣帶著川西口音的小男孩突然間喊了一聲,媽,等等我。當蔡小姐用手牽住小男孩時,她也猛然發(fā)現(xiàn)了范繼武,雙方在尷尬了幾秒鐘后,范繼武終于說了句,你干啥來了?蔡小姐慌亂地笑了笑,還沒來得及回答,小男孩卻搶先一步說,給我爸寄錢。蔡小姐的神情顯得十分丑陋和緊張。直到這時,范繼武在光天化日之下才發(fā)現(xiàn)蔡小姐的白凈面皮上已經(jīng)生出一些細微的皺紋。事情已經(jīng)明白無誤了,眼前的蔡小姐無疑是一位蔡小媽。范繼武冷靜地朝她點了點頭,然后義無返顧地轉(zhuǎn)身走開了。
一連幾天,蔡小姐的影子始終皮影戲般地在范繼武的眼前晃動。只不過皮影戲的場景有所不同,有時在舞廳,有時在郵電所,但主角仍是蔡小姐。后來范繼武才得知,蔡小姐的兒子一直由鎮(zhèn)子上的一對老兩口看管,連吃帶住,蔡小姐每月給那老兩口500塊錢。在最初的日子里,范繼武還有些怒不可遏,他投入的感情投入的票子太多了,結(jié)果被人家涮了,被人家玩了,被人家宰了。想到此,范繼武覺得自己真是個十足的傻×。但時間會沖淡一切,眼不見心不煩,反正他不會再去“百合花”了。經(jīng)過這么一場,范繼武反而又回到了自己最初的哲學(xué)觀點上,還不如吃點兒喝點兒,落副好下水,身體才是自個的,愛情算個狗屁!
混沌得天海不分的夜色里,幾盞相距甚遠的漁燈與天上的星星混雜在一起,不著邊際地懸浮著,時常忽明忽滅地閃動。顯然攜著浮網(wǎng)偷偷出潮的漁民恐怕網(wǎng)被別的漁船锳了,同時又害怕明顯的燈光招惹來漁政的追剿,所以漁燈的明與滅都顯得那么緊張無序。范天成的漁燈長明不衰,反正他是開到海里納涼的,帶來的幾片網(wǎng)根本就不怕漁政沒收,所以他這條船上的燈總是亮得那么放肆。
躺在舒適上鋪的馮老礁此時也無法入睡,他的思緒和搖動的漁船一樣,在時間與空間之中雜亂無章地飛翔。這些年來,只要和范天成在一起,他就擺脫不掉那種負疚感。隨著他們兒女之間感情的日益寡淡,馮老礁的負疚感就越加深重,他憎恨著自己的閨女,咋就不給范天成生個孫兒孫女,有了孩子拴上身,馮水花的心再漂浮,也會被孩子壓瓷實了。想想當年,若不是范天成拼了命保下他家那艘120馬力的大漁船,他們父子早就葬身魚腹了,哪還有今日馮家連縣長都羨慕的輝煌,更不會把馮水花嬌慣成隨心所欲無法管束。假如那一天他和范天成不是僵得不可救藥的話,他肯定和那些紅了眼的漁民一樣不由分說地闖海出潮,財迷心竅地從大海里撈取鋪天蓋地而來的對蝦,他們父子倆的結(jié)果也注定是船毀人亡,同樣會被范天成操辦成入土為安。他留給閨女的將是拴船時欠下的還不清的外債。如果那樣的話,馮水花不可能像如今這樣靠在他哥的身上過著優(yōu)裕生活,不知道將會成為哪一家挨打受罵的媳婦,成天補網(wǎng)擇魚,整個面孔曬成沒人愿多瞅一眼的黑鰨板,哪會像如今成天粉面桃花地在漁村神氣十足地走來走去,拿自己的丈夫不當人。
那一年,遼東灣還是片極為富饒的海域,赤腳锳在海水里總有小魚啄人的腿,稍不小心就會被紅夾螃蟹誤認為是侵略者,鉗傷了腳趾頭。富饒的遼東灣給剛剛從漁業(yè)社中解脫出來的漁民不薄的回報,每潮回來艙里都是滿滿的,漁民們只關(guān)注著能擺上國宴的海鮮,至于臭魚爛蝦之類,漁民們不屑一顧。那時候漁村港口里灣著的漁船還十分稀落,帶著駕駛艙的漁船更是寥寥無幾,平常的漁船大多是尾掛機,也有只能下小海還沒有被海水蝕壞的舢板子和瓢叉子。
有那么一天,漁村的大喇叭突然反復(fù)無窮地講起了暴風(fēng)雨將要來臨的消息,警告著漁民不許出潮。這種警告持續(xù)了三天之后,天還是那么藍,海還是那么靜,沒有一絲風(fēng)暴將至的預(yù)兆。初秋時節(jié),正是捕撈的好時候,大批魚蝦已經(jīng)被豐沃的遼東灣給喂肥了,成群結(jié)隊地起了魚訊,再晚一些天日,這批魚蝦就將游出遼東灣游出渤海,到南方的海域去過冬了,想打也打不到多少了,漁民們怎能不心急。而恰恰在這個關(guān)節(jié),村里卻傳達出了個莫名其妙的暴風(fēng)雨警告,遺憾的是這個暴風(fēng)雨卻遲遲沒有來到。那一年,風(fēng)云1號還躺在科研領(lǐng)域里,沒有升天,天氣預(yù)報的準確程度偶爾還存在著讓人啼笑皆非的誤差。漁民們按捺不住了,卻又不敢貿(mào)然下海出潮,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海難多少打掉了些漁民們的冒險精神。
整個漁村里惟一不聽邪的就是范天成,他對村里大喇叭危言聳聽的預(yù)報充耳不聞。范天成看著窩在港口里的漁船,又望著空蕩蕩的大海,站在岸邊的山崗對海浪的皺紋觀察了良久,然后又把胳膊長久地伸入海水里,微閉著眼睛悉心感受著傳導(dǎo)在他手心上的海流。思慮了好一會兒,范天成才直入駕駛艙,帶上自己的長子范繼文,毅然地把船開出了碼頭。他對別人的勸說與擔(dān)心置之不理,也不邀請其它漁船陪他出潮,他獨自駕駛0685號漁船心有余悸卻又胸有成竹地去往遼東灣撈取滿海里游動著的財富。
那幾潮,范天成幾乎不是在海里打秋蝦,而是在海里撈錢,五六海里長的網(wǎng)剛剛?cè)鐾?,掉過船頭開回去就可以起網(wǎng)了,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秋對蝦作繭自縛地掙扎在三層褂子里,壓得網(wǎng)浮子都沉進了海水里。這一潮接一潮豐碩的收獲,范天成都是取自于緊挨著大海溝附近的海域,那里的秋蝦厚得用不著他停船等候。
船靠岸邊,村里人的眼睛盯著網(wǎng)上密密地閃爍著銀光的對蝦,涎水在心里流淌,后悔了自己的膽小如鼠。守在碼頭的魚販子們早已忍耐不住了,蜂擁而至地守在擇網(wǎng)的女人身旁,盼望著早些買到對蝦。這幾天,遼東灣沿岸的漁民都沒敢出潮,這時節(jié)常見的對蝦反而奇缺了,賣出了兩年后才有的價格。
港口里的漁船再也停不穩(wěn)了,范天成豐厚的收獲把漁村里的人誘惑得喪失掉了最初的理智,紛紛打開自家的網(wǎng)鋪,準備著出潮捕蝦。這時候的范天成卻卷起了三層褂子,往網(wǎng)鋪里送。范天成仔細觀看了藏在海浪中海水的細碎波紋,他真正地感覺到了暴風(fēng)雨確實要來了。于是,范天成便大聲呼吁著,不能出潮啊,暴風(fēng)雨真的要來了,我出潮這么多年,別的沒練會,看風(fēng)看雨多少還能懂得,海里真的要刮大風(fēng)了。范天成的呼吁并沒有產(chǎn)生出該有的效果,那幾天,天天預(yù)報有暴風(fēng)雨要來,有誰見到了暴風(fēng)雨是啥個樣子,范天成不愿意讓大家出潮,那是他掙到了大把大把的錢,怕別人也把錢掙到手。
正當村里人信心十足地準備出潮撈錢的時候,范天成卻求人把他的那艘0685號漁船順著塢道拉到岸上,他說這場暴風(fēng)雨恐怕把船錨在港口里都不安全了,沒準這場風(fēng)會大得船撞船就能把船撞壞。范天成這異乎尋常的舉止并未引起人們該有的注意,就連自己的長子范繼文也說,好好的船沒漏沒壞的,往什么塢道上推,除了冬天,誰見得船上塢了?
馮老礁對范天成吃獨食的做法顯出了十分不悅,多年的好友,怎么也不應(yīng)該在千載難逢掙錢的機會里甩掉老朋友。他完全不知道,范天成那兩天出的幾次潮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豁出命來去海里大撈特撈的,村里的大喇叭喊得那么急切,好像是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在海里呼嘯了起來。盡管范天成從海浪的波紋中沒有看出馬上就來暴風(fēng)的跡象,可天氣預(yù)報是科學(xué)的東西,而他僅僅是憑著多年出潮的經(jīng)驗而已,他不能讓別人也陪著自己拿命鬧著玩。馮老礁并不理解范天成是懷著僥幸心理出潮的,他看到的僅僅是密密麻麻墜在三層褂子上的對蝦,直至海難過后,馮老礁才徹底地折服了,漁村里這么多靠海為生的人僅僅都是靠海為生而已,真正的漁民只有范天成一個人。
海難來臨前的那一個白天,馮老礁瞥著范天成,看到范天成費盡周折地用卷揚機拖船上塢感到十分可笑。發(fā)大財就是發(fā)大財了,何苦還假模假式地做成那種躲避暴風(fēng)雨的樣子。不管范天成再說些啥,反正馮老礁不容置否地要出潮了。馮老礁擁有村里最大的漁船,也擁有村里最長和最多的網(wǎng)具,這么大的投入,他沒有理由讓自己的船停下來等著躲過那個莫須有的暴風(fēng)雨。
范天成得知馮老礁要出潮的消息,急得火上房。同樣是跑海多年的人,怎么就沒有看出海浪之間回旋著的是細密的波紋。大海正在悄悄地告訴大家,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在遙遠的海域里生成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沖進遼東灣的。那一天,范天成是拎著一柄碩大的鐵錘躍上馮老礁那艘當時在遼東灣里還不多見的120馬力的大漁船。那一時刻,馮老礁正埋頭伏在機器艙里,檢修著柴油機,根本就沒在乎喊了好幾天的暴風(fēng)雨并不是無中生有,也沒有料到反對他出潮的范天成已經(jīng)跳上了他的漁船。十幾個跟船出潮的漁工倒是很清楚地看到了范天成拎著大鐵錘從船的甲板鉆進了船的后艙,他們習(xí)以為常地認為這是個過來幫助修船的人,誰也沒有料到范天成是懷著不良動機而來的。而他們的粗心大意卻間接地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如果當初這十幾個從遼西丘陵來到海邊充當漁工的小伙子有一個人細心的話,那么,他們就將毫無疑問地葬身于大海。
在幾聲沉悶卻又異常果斷的巨響中,碩大的120馬力漁船隨之搖晃起來。范天成獨自立在空間狹窄的后艙里,拉亮了艙頂?shù)男?,扎散開十個極為開放的腳趾頭,穩(wěn)健地勾住艙底的木板,運足全身的力氣,掄圓了大錘,狠狠地砸向艙底木板的連接縫。靜止的漁船在巨響聲中猛然像逆浪行駛般上下起伏著,范天成僅僅用重錘砸了幾下子,就解決了馮老礁頑固不化的出潮欲望。艙底的船板本來是很厚實與牢固的木板,可再結(jié)實的木板也承受不住范天成接連不斷的撞擊,一段木板終于無法同整塊木板渾然一體了,一股海水肆無忌憚地沖開那截木板,整個后艙便無法回避地陷入到了災(zāi)難深重的水患之中。盡管這不是一個十分麻煩與嚴重的損壞,可漁船卻不容商量地必須開上塢道重新修整。那一天,范天成除了用這種極為惡劣的辦法迫使老友馮老礁的漁船上塢修理,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辦法留下馮老礁不去出潮了,而且這種惡劣的做法他不可能重復(fù)地使用在其它的漁船上。
范天成把大鐵錘扔出艙口,接著自己的頭也鉆出了后艙。馮老礁從船艙里傳出嘩嘩作響的水聲中分明聽出了范天成的所作所為,他撿起大錘,對準范天成的腦袋,真想一錘砸扁了他。末了,他不得不棄下大錘,瞪著血紅的眼睛,大聲罵了句,范天成,我操你祖宗。
海難過后,馮老礁反思了好多天日,他不僅覺得對不起范天成,更加覺得對不起范天成家的祖宗。
駕駛艙的上鋪正對著駕駛臺四通八達的?望口,第一縷扯開混沌夜色的光亮很容易地能表現(xiàn)在馮老礁的身上。馮老礁睜開眼睛時,天邊已有魚肚白,魚肚白的光亮雖然還很微弱,卻把海天分得格外清楚了。大海早已不似昨晚那般安靜,浪拍船舷之聲已經(jīng)響得十分透徹。此時的天與海雖然都是暗灰的顏色,可天是無動于衷的灰暗,海卻到處波動著不安分的灰暗。0685號漁船的形象便在大海中漸漸明朗了。
范天成也在這剛剛把海與天分清楚的光亮中清醒過來,他走到船舷,沖著大海里起伏著的波浪很響亮地放出一泡尿水,然后伸足懶腰,運足丹田之氣,和每次出潮一樣,底氣十足地吼了一嗓子,起網(wǎng)了——
起網(wǎng)是范天成出潮時最為舒服的時刻,出潮打魚就是為了收獲,只有起了網(wǎng),才能知道收獲的價值。范天成根本記不清自己活了六十多歲出了多少次潮,甚至出了多少年潮也得需要屈指一算。惟有這一次出潮,范天成對起網(wǎng)的興奮不再是因為收獲,收獲不是他這次出潮的目的,他似乎把這次出潮當成了自己告別海上生涯的儀式,否則他不可能象征性地僅僅帶出為數(shù)不多的幾片浮網(wǎng),而且還是那種根本不想把魚子魚孫打上來的大網(wǎng)眼漁具。于是,范天成那一聲發(fā)自心底的喊聲,便帶有了幾分表演的意味,那意思似乎是在說他范天成根本沒有老到不能捕魚的程度就已經(jīng)退出了海上生涯,他無法阻止別的漁船對魚子魚孫毫不留情的圍剿,起碼他是不想再為銳減的遼東灣魚類做計劃生育工作了。范天成面向遼闊的大海,又一次吼著,起網(wǎng)了——
網(wǎng)浮在大海里蜿蜒曲折而又輕松地浮動著,卷揚機卷起的網(wǎng)依舊像撒網(wǎng)時那樣保留著白凈的模樣,顯然極會看流下網(wǎng)的范天成根本沒有拿海流當回事,他只求回去的時候別餓著就行了。盡管遼東灣已經(jīng)很窮了,卻沒有窮到只剩下海水的程度,否則漁村里那么多拴船的人家怎能還活得津津有味?被卷揚機絞上來的網(wǎng)并不是空空如也,時而有嘴巴尖尖身子長長的青條子隨網(wǎng)入船。伏天的時候,母青條子大多已經(jīng)甩子,一個個都是干癟的肚子,偶爾有肚子鼓鼓的母青條子活蹦亂跳地被網(wǎng)扯進船來,范天成就立馬把魚擇下網(wǎng)去,棄入大海。那魚便像蛇一樣扭曲著身子鉆進了大海的深處,尋找生兒育女的窩巢去了。每逢網(wǎng)上掛到藍點馬鮫時,范天成便有些惋惜了,這種魚是遼東灣里最兇猛也是最有志氣的魚,追起小魚來,根本就不瞅前面有沒有網(wǎng),一旦撞了網(wǎng),掙扎幾個回合脫不了身,就活活地氣死了。別說是遼西走廊里最有名氣的海鮮飯店里看不到活著的藍點馬鮫,就是能把它撈上來的漁民也沒有幾個看到活著的。
吊在網(wǎng)上的魚少得十分可憐,好多片網(wǎng)除了掛上幾縷綠得鮮艷的海白菜和紫褐的海草,幾乎是空空如也。十幾年前的海哪像如今這么寒酸,隨便在海邊釘幾個橛子支起一個架子網(wǎng),趕上兩個落梳子,就夠兩個極富推銷經(jīng)驗的魚販子走街串巷賣上一整天了。那時用這種笨法打魚的人,不是窮得置不起網(wǎng)具,就是不敢冒險只能掙小錢的人,真正的漁民把眼光緊緊地盯在了大的魚群和肥碩的對蝦上,成千上萬地掙大錢。不像如今的人們,已經(jīng)把粗糙的架子網(wǎng)進化成了八卦陣似的龍須網(wǎng),任精明得無數(shù)次漏網(wǎng)的大小魚類插翅難逃。就連到深海里作業(yè)的拖網(wǎng)也被進步的機器織成了幾乎是密不透風(fēng)卻能暢快透水的網(wǎng)具,就連蝌蚪似的小魚也休想逃出。
范天成至今也弄不明白,那一年的海會肥厚得流金淌銀,別說是味道鮮美的鲆魚鏡魚個頭不凡的鱸子梭子,還有海鮮之冠的對蝦,就是剛剛被日本人看中的價格蒸蒸日上的海蜇,也是多得被海浪一層層地往岸上推,稍有點兒心數(shù)的人,只要能買得起鹽和礬,加上手腳勤快些,家里又能有幾口大缸,準能白撿一個萬戶。
冥冥之中,范天成總是感到那場海難是大海對漁民們無度濫捕的嚴正警告或是殘酷的報復(fù),否則海里的魚怎會在第二年的魚汛期驟然減少到難以置信的程度呢。那場萬劫不復(fù)的海難呀,仿佛把大海撕碎了,把一個貌似從前卻又完全陌生的大海擺在人們的生活中。那個到處漂浮尸體的日子,想起來至今還會讓村里的人心碎欲裂。范天成能很容易地忘掉劫后余生的人們,他卻終生不能忘記那場持續(xù)了將近一夜的暴風(fēng)驟雨和滔天大浪對漁村的財富對人們心靈的摧殘。
范天成清楚地記得,那一日,老天生了個奇怪的日頭,始終不晴不陰不明不暗地高懸在天空。淡紅色的日頭直至中天也沒有豁亮起來。偏晌時分,闊大的港灣已經(jīng)徹底地安靜下來,空曠得就連最陳舊不堪的漁船也不肯停泊,全部駛向肥厚的遼東灣里去撈金捕銀去了。港口外側(cè)的岸上,僅剩下了兩艘離開了海岸停在塢道上的漁船,那便是后來馮老礁幸運保留下來的120馬力的大漁船和范天成那艘80馬力的0685號漁船。
那一時刻的馮老礁根本沒有意識到他是漁村最幸運的人,他的心情與那時不陰不陽的天空一樣的糟糕,那些連駕駛艙都沒有的拴著尾掛機的簡陋漁船,出潮僅四五個小時就隔三差五地回來一只,把豐厚的收獲與喜悅共同卸到岸上,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把尾掛機重新置入海水里,犁開一道海水,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潮出海了,可他那艘巨大的漁船卻被范天成砸壞了船底,不得不上塢維修,眼睜睜地看著白晶晶的對蝦掛滿了別人家的三層褂子。
范天成金銀滿艙的收獲,已經(jīng)令漁村里的人眼饞得難以自制,他的暴風(fēng)雨將要來臨的警告比拍在岸上的浪花還要蒼白。范天成孤獨地坐在海岸上,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港灣,不時地把手伸進海水,感受著遠處的海波對他手掌的傳感。天海雖然還是不失平靜與安詳,可海水卻越來越明晰地誕生了只有經(jīng)驗老道的范天成才能感覺到的震顫,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范天成卻只能望洋興嘆。那時候,漁船的通訊方式僅僅是閃閃漁燈、喊喊喇叭而已,只要駛出岸邊的視線,與岸上的聯(lián)系就像是斷了線的風(fēng)箏。
范天成身后塢道上馮老礁的大漁船還在單調(diào)地“咚咚”作響,馮老礁急不可待地修復(fù)著被范天成砸壞的船板,每一聲沉悶的響聲似乎都在埋怨著范天成的蠻不講理。實際上,馮老礁根本不知道,始終面對大海背對著他那艘漁船的范天成已經(jīng)心急如焚了,他的嘴唇像他眼前被海浪攪起的泡沫一樣,被心中的焦慮攪出了一層白花花的皮屑,海難正在他的胸中翻江倒海地預(yù)演著。
悲劇就這樣無法逃避地發(fā)生了。
暴風(fēng)雨是在夜里出現(xiàn)的。日頭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的時候,還沒有大難將至的征兆,只是濃密的烏云把天遮得分不清黃昏與黑夜,接下來就撲天蓋地下起了大雨。出潮的漁民是不怕雨的,雖說初秋的海里已經(jīng)有了幾分很濃的涼氣,只要穿上了雨衣就不妨礙作業(yè)了。那天夜里的暴風(fēng)來得非常奇怪,一般來說,風(fēng)都是刮在雨的前面,可那天雨下了好久,卻沒有多大的風(fēng)。正在遼東灣里酣暢打撈對蝦的漁民們被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麻痹了,天真地認為海神娘娘奉獻出這么豐厚的對蝦,是蒼天有眼,根本沒有拔網(wǎng)回航的打算。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闖入暴雨之中的時候,所有的漁船都懵了,即使清醒過來想棄網(wǎng)回航,都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驟然而起的狂濤巨浪讓所有的漁船都失去了自控的能力,船舵與螺旋槳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漁民們惟一掙扎與反抗的能力僅僅是寧死不屈地抱住漁船上最為牢固的地方,以防被傾覆下海。漁船在風(fēng)雨中無休止地飄搖,萬般無奈地忍受風(fēng)浪摧殘。
暴風(fēng)刮起的時候,范天成像受傷的老鼠一樣,在岸邊的山崗上躥躍著,他希望能從暗無天日的大海里看到一兩點希望的漁光,可大海除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濤聲外,依然是死氣沉沉的大海。那一夜,牢固的港口無法承受住狂風(fēng)巨浪的沖擊,二層樓高的浪頭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整個港口,砌筑碼頭數(shù)噸重的巨大條石,一片接一片地坍塌下去。
除了老弱病殘,漁村里的人幾乎傾巢出動了,全聚在塢道上馮老礁或范天成的兩艘船上。被漁村人稱為漁船避風(fēng)港的碼頭已經(jīng)被狂風(fēng)巨浪摧殘得壩塌棚散體無完膚,站立在那里等待親人的回歸已經(jīng)沒有了起碼的安全感,岸邊上只剩下這兩艘船安然地屹立在張牙舞爪的大浪無法沖擊到的海灘上。漁村里活了八九十歲的老漁民也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大的風(fēng)浪,翻卷的巨浪每一次對海岸的攻擊,都像是砸在人們的心上。人們心里都明白,再龐大再牢固的漁船也承受不起巨浪反復(fù)無窮的扭曲與拋棄,船毀人亡已經(jīng)是無法挽回的殘酷事實,只是人們不愿承認或者是心存一線希望罷了。
馮老礁與范天成同村里的人同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們的兒子馮大岸和范繼文,耐不住在岸上的寂寞,以給別人家的漁船提供網(wǎng)具為條件,合伙出潮了。范天成在岸邊罵著范繼文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兔崽子,掰嘴告訴他要刮大風(fēng)了,海里有座金山也不去撈,可這小子還是從網(wǎng)鋪里偷偷拿走了三層褂子,和別人合伙出潮去了,這個王八羔子,這么大的風(fēng)浪,得啥樣的人才能熬得過來!范天成不知道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范繼文能不能抵抗住暴風(fēng)雨的沖擊,如果換上范繼武遇到這場風(fēng)暴,他早就毫無一絲僥幸心理了。
馮老礁直到風(fēng)暴驟起才相信老友范天成是個了不得的人,仿佛是與海神通了靈魂,他的預(yù)言居然比天氣預(yù)報還要準確。馮老礁后悔了自己支持兒子馮大岸出借網(wǎng)具與別人合伙出潮,馮大岸是馮老礁惟一的兒子,也是馮家四代單傳后的惟一希望,然而他卻把延續(xù)馮家香火的希望送進了毫無希望的大海里。
狂風(fēng)暴雨之夜,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天與海早被風(fēng)浪攪得混淆不清了。岸上那一大片交織在一起的手電光對這個風(fēng)雨之夜,是那樣的微不足道,甚至被瓢潑大雨浸淹得形成不了直入海天的光柱。人們絕望之中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呼嘯的狂濤巨浪聲中被壓制成蚊子的叫聲,微弱得只能自己聽得清。一道將天海一分為二的閃電從天宇間直劈而下,光斑把整個世界照耀成一片慘白,村里人在那一瞬間看到小山一般的巨浪張開血盆大口,貪得無厭地吞食著海岸,每一個人都被閃現(xiàn)出鬼一般難看的臉。滾滾雷聲隨即從半天空砸落在地上,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給大地劈開了一個碩大無朋的墓穴,準備將村里的人全部埋葬進去。
雖然鎮(zhèn)上的海上救生隊也等候在岸邊整裝待發(fā),可那都是形式而已,幾個弱小的沖鋒舟不及真正下海就被涌上岸來的大浪席卷進去,隨心所欲地耍戲著,在浪谷與空中拋來甩去,最終被浪濤撕碎了,癟塌塌地?zé)o影無蹤。能將天海劈開的閃電再度亮起,站在山崗上的范天成在那一瞬間猛然發(fā)現(xiàn)海中的巨浪搖搖擺擺地托起了一艘漁船的形狀,隨即便跌進了浪谷之中。范天成的心中一亮,那是與閃電截然不同的希望之光。那艘苦苦掙扎的漁船已經(jīng)沖到離岸邊僅有千八百米遠的距離了,可岸上的人根本不知道,這艘船卻死里逃生地開了過來。范天成默默記下了那艘船在海中的位置,從山崗上匆匆而下。雖然呼嘯的狂風(fēng)讓人寸步難行,范天成卻在風(fēng)中走得十分穩(wěn)健。
狂風(fēng)依舊,暴雨不止,漁村里的人高呼著互相傳遞著范天成的發(fā)現(xiàn),他們突然止住了哭聲,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期盼著是自家的船回來了,或是自家的人安然無恙地在船上。人們在范天成的指引下紛紛爬上山崗,無數(shù)個手電齊射進黑茫茫的大海。范天成吆喝著讓所有的人全都關(guān)閉掉手電,可人們卻聽不到范天成的喊聲,他便逐個地搶下人們手中的電筒,太多的光亮?xí)尫短斐煽床灰姾V心撬覂e幸開回來的漁船發(fā)出什么樣的信號。閃電又一次劃亮了天空,人們終于看到了那艘已經(jīng)搖搖欲墜的漁船。閃電過后,便就是死一般的黑暗,隨即雷聲滾滾而來。范天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剛才漁船閃現(xiàn)出來的位置,良久,他終于若隱若現(xiàn)地看出了比螢火蟲還要微弱的光亮,那一閃一閃的光亮在告訴岸邊,漁船已經(jīng)挺不住了,急需救援。范天成操起兩只光亮最足的手電,一齊向海里反饋信號,他讓漁船堅持住,馬上想辦法出海救援。
許多年后,那艘漁船上獲救的二十多人,除了感激范天成的救命之恩外,還要感謝馮大岸的機敏與果斷,否則不可能在狂風(fēng)刮起之前趕了那么遠的路程還能在大浪滔天的時候被岸邊發(fā)現(xiàn),他們每逢海難的紀念日,都要聚在一起慶幸著大難不死,回味著與海拼搏的種種情景。海難發(fā)生前的那一潮,和馮大岸搭伙計的漁船和其它船只一樣,網(wǎng)上對蝦厚得連他們自己都驚訝。所幸的是,他們在暴雨剛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返航了。本來,天黑后是等待對蝦自投羅網(wǎng)的最好時機,無奈的是馮大岸看到瓢潑大雨從天而降,聚集在甲板上的雨水橫沖直撞地流淌,他便想起了范天成那艘上塢的漁船和對他們家的漁船充滿憤怒和友愛的破壞,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他心中橫沖直撞著。馮大岸就在那一刻,無可阻擋地要求返航回家。
當然,那一次馮大岸急不可待地返航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然而再大的代價與生命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馮大岸從小跟船跑海,對天氣的驟然變化十分敏感,鋪天蓋地下來的大雨突然提醒了他,范天成醍醐灌頂?shù)木嬲ɡ装沩懺谒亩H,盡管那時風(fēng)還在較為遙遠的海域,盡管正在拔起的網(wǎng)里對蝦越來越厚重,他還是毅然用斧子砍下屬于他自己的數(shù)十片三層褂子,拋棄掉能成把成把換取鈔票的對蝦,在暴雨之中全速返航。馮大岸及早的預(yù)見給漁船留下了寶貴的航行時間,為范天成挽救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創(chuàng)造了不可多得的條件。
那一次海難,范繼文的命運多舛,是名副其實的九死一生,遠不似馮大岸那樣有驚無險。大雨驟然而至的時候,遼東灣里沒有呈現(xiàn)出常見的那種風(fēng)雨交加,范繼文和船主都麻痹大意了,只顧一味地拔著厚得布滿對蝦的網(wǎng),根本沒有棄網(wǎng)回航的打算。直至起了風(fēng),并且風(fēng)又越來越強烈地刮起來,他們才后悔了自己的太貪婪。范繼文不愧為漁村最優(yōu)秀漁民的兒子,也沒讓老爹的本事白傳給他。船在行駛了十幾海里之后,就飄搖得不行了,風(fēng)浪大得快讓船舵和螺旋槳失去了作用。范繼文臨危不亂地搶占了船長的位置,沒有像后來那些被大浪傾覆的漁船一樣驚慌失措地往岸邊上趕,而是讓漁船上所有的人各就各位,自己把住舵盤,讓漁船切著浪行駛了一段路程,漸漸地就把船頭調(diào)成了頂風(fēng)逆浪背對海岸的方向。他讓船上的人們把船頭和船尾鐵錨拋下去,把漁船固定在斜逆著大浪的大海里,他要讓漁船成為長在海里的樹,兩根抓在海底巖石上的鐵錨是船的根。范繼文解釋著說,風(fēng)吹走浮萍易如反掌,吹走生了根的小樹卻難上加難,如今浪已經(jīng)高得把舵尾和螺旋槳都時常拋出海面,只能靠在海里生根熬出一條生路了。
后來的事實果然證明了范繼文觀點的正確,那些期盼著能早些逃出暴風(fēng)雨的打擊而倉皇逃往岸邊的漁船,實際上做著的是一種欲速則不達的努力??耧L(fēng)兜著這些漁船的屁股,輕而易舉地將船掀過去,轉(zhuǎn)眼間漁船就傾倒了,人卷在巨浪中軟弱得沒有一絲掙扎的能力。只有范繼文這艘漁船在兩條生根了的鐵錨支持下,與狂風(fēng)對峙了小半宿,最終船板被大浪一口一口地撕咬去了,漁船像被脫掉了衣服一般,只剩下了在大浪中不屈不撓地搖擺著的龍骨。范繼文和后來那幾個被海軍直升機救下來的漁民就是頑強地抱著附庸在龍骨上的木板才得已生還下來,有許多時候范繼文已經(jīng)被風(fēng)浪折磨得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與力氣,真想一撒手淹死在海水里算了,可他的手和胳膊早已不聽他的使喚了,死死地摳著木板頑固地支撐著他意志薄弱的生命。
海難之夜,盡管馮大岸比海兔子還要精靈,沒等狂風(fēng)露出蛛絲馬跡就棄網(wǎng)而逃了,可他還是沒能逃過狂風(fēng)的追趕。離岸越近越有一種將要獲救的安全感,可岸邊的浪卻是大海中最為陰險的卷毛浪,駕船的本事再高也沒有能力把船靠上去。幸好馮大岸及時地錨住了漁船,才緩解了漁船隨時都能顛覆的險境。
范天成不顧一切地準備下海去營救遇難的船只,可岸邊上的人都啞然了,沒有一個人敢去配合范天成,即使有人敢冒死陪同范天成去救人,范天成也不會同意把他帶到自己的船上去。范天成對想陪他下海的人只看腳不看臉,可他看到的每一雙腳都令他大失所望。那些腳的腳趾頭都像是被老娘婆的裹腳布纏過了似的,腳趾間緊密得沒有一點兒縫隙,這種腳別說是在大風(fēng)大浪的船上爬幾步,就是讓他雙手抱著艙門,伸出腳來也會被大起大落的船搖晃得連船縫都勾不住。帶著生著這種腳的人上船救人,純粹是拿活人的命鬧著玩。整個漁村,有資格幫助范天成的只剩下馮老礁了,可惜的是馮老礁已經(jīng)被來自葫蘆島的海軍用吉普車給接走了,準備跟隨著艦艇去漁民經(jīng)常作業(yè)的海域援救遇難的漁船。范天成不想讓別人陪著自己去玩命了,他要獨自駕船闖海救人。
守在岸上的人都聚到了范天成停在塢道上的那艘0685漁船,范天成在沒有發(fā)現(xiàn)遇難船只之前早就準備好了一切救人的設(shè)施,甚至還把碩大的滾輪固定在了能夠高高舉過駕駛艙棚頂?shù)臄嚄U上,那攪桿是用來起耙子網(wǎng)的特殊工具,在漁船上有著至高無上的高度。他把長長的曳綱纜繩掛在自己這艘船的滾輪上,讓鎮(zhèn)里海上救生隊的人把纜繩的另一端掛到岸上的卷揚機。范天成同時又指揮岸上所有的人的手都不能空閑著,一律往船艙里塞石頭,類似軍艦里安置壓艙鐵,起到一種穩(wěn)定中心的作用。如果是輕飄飄的船,別說是救人,就連開都開不到遇難的船旁。
壯烈的海上救生行動就這樣被獨膽英雄范天成拉開了序幕。范天成穿著海上救生衣,穩(wěn)穩(wěn)站在駕駛臺前,排除狂風(fēng)巨浪暴雨對他的干擾,努力使自己心靜如水。村里的人萬眾一心地將0685漁船從塢道上推進了浪濤滾滾的大海里,曳綱纜繩懷著對范天成的牽掛,緩緩地釋放著長度,這條普通的纜繩在這時刻名副其實地成了生命線。
范天成把漁船開進大海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卷毛大浪時常把已經(jīng)載重了的船打得橫了過來,范天成只能在大浪的縫隙間尋找機會直入大海。人們是在突然間看到了范天成的漁船猛地躥進大海的,隨后漁船就被黑暗的大海包圍了,只剩下那盞朦朧的漁燈和纜繩傳導(dǎo)上來的移動,感受著范天成的進程。那纜繩在呼嘯的暴風(fēng)雨中發(fā)出了尖銳的哨聲。
沒有高超的駕駛技巧,誰敢在大風(fēng)大浪中載重行駛,雖說載重的船不會再讓螺旋槳空轉(zhuǎn),可稍有不慎,漁船就會立刻傾覆,他必須斜切著浪峰,迂回著往前航行。他不怕漁船穿峰入谷地上下顛簸,多高的浪都不會讓他眼暈?zāi)垦D_底無根,他怕的是漁船的左右搖擺。范天成時而關(guān)閉時而大亮著漁燈小心翼翼地駕著船,他是在給對方發(fā)出安慰信號,也是不讓自己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的求救信號被大燈照耀得消失了。漸漸地接近了那盞微弱的燈光,接近了那艘遇難的漁船。范天成無需再閉合漁船上的大燈了,那艘無能為力地漂泊的遇難漁船就沉浮在他的眼前??蓛芍淮南嗑蹍s格外艱難,好不容易接觸上了,卻又被涌過來的大浪無情地打散,再次相聚再一次被打散,就這樣分分合合了好多次。暴雨之中,海里的能見度極差,又有巨浪不分輕重地胡亂拍打,范天成每次接近對方的漁船就格外地小心,靠緊了怕撞沉對方的船,救人不成反倒害了人,靠慢了又被大浪輕易地分開了。范天成在海上漂泊了大半生從來沒遇到過這么艱難的兩船相靠。一個閃電從天空劈下一片蒼白的光芒,范天成看到對方漁船上的人一個個都像個小猴子般死死地抱著船上的某一部位,任憑大浪對漁船的搖晃。范天成的漁船靠近時,他們即使是伸出搭鉤去勾船舷,也都是用一只手軟弱無力地去勾,另一只胳膊依然嵌在漁船上不可動搖地摟著。顯而易見,沒有范天成的幫助,他們很難從那艘漁船上爬過來。
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終于送給了舍身取義的范天成。有那么一刻,兩條漁船突然間被大浪沖成了平行在一起的狀態(tài)。范天成鉆出了駕駛艙,雙腿緊緊盤在船上,雙手持著搭鉤勾到了對方的船舷,他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了纜繩,活生生地把兩條船靠成了一體。那條船上飽經(jīng)風(fēng)浪之苦的人們幡然醒悟,紛紛爬上了范天成這艘還算安穩(wěn)的船,就連身材魁梧的馮大岸,此時也軟成了一攤泥。范天成的身體已經(jīng)承受不住兩條船之間巨大的分力了,當逃離苦難的漁民全部爬上他的漁船后,他終于松開了雙手。那艘漁船在他氣喘吁吁的時候,幾經(jīng)沉浮,斜歪著膀子漂浮走了。
準備回航的時候,范天成犯難了。行船不怕頂頭浪,追在船屁股后邊的順頭大浪是最讓行船的人吃不消的,何況他這還是一艘載重的船呢。拋出船艙里的石頭,船的螺旋槳和船舵就會劃空,救人的船反倒成了遇難的船。范天成只能面對著大浪倒行逆施地退著走了,這么行船雖然能夠抗住巨浪對漁船無窮無盡的沖擊,可最容易迷失航向。好在范天成已經(jīng)向岸上發(fā)回了信號,牽扯著自己這艘船的纜繩開始被卷揚機往回卷了。
倒行逆施的回航比迎風(fēng)斗浪的前行艱難得不知多了多少倍,一個個巨浪惡虎撲食般前赴后繼,逆來順受的漁船不可能再用尖銳的船尖破開大浪,卻是一次次地忍受著大浪劈頭蓋臉地往船上灌水。被他營救上來的這些人,是拼著最后的力氣爬到他這艘船上來的,他們剩下的力氣只能是牢牢地抱在漁船上,不可能幫助他從船艙里往外淘水。盡管漁船的后面有卷揚機的幫助,盡管離岸已經(jīng)不遠了,可生還的路卻還是那么漫長。離岸越近,卷毛浪越加兇狠,浪頭高得好像從天而降。漁船已經(jīng)無法逃避地遭受到海水的傾灌,駕船靠岸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沉船已經(jīng)是不可挽回的結(jié)局了。
范天成只剩下最后的辦法了,那就是放棄自己的這條船,靠曳綱纜繩把大家扯到岸上。他鉆出駕駛艙,手指腳趾摳進了船縫,壁虎一般向船頭爬去,趁著浪尖把船頭高高翹起的一剎那,向著深深的浪谷拋下了鐵錨。接著,范天成爬回駕駛艙,忍受著大浪對整個船體的沖刷,開動機器倒退一段距離,又像壁虎一樣爬到船尾,拼力地拋下了另一個錨,他是在用兩個鐵錨將船固定在海里。
這是與大海最后的拼搏,失敗了,范天成以及他救上來的這些人都會是葬身魚腹的下場。范天成向岸上發(fā)出了另一種信號,他是讓岸上把曳綱纜繩像傳輸帶一樣轉(zhuǎn)動起來,他要把所有的人都捆到纜繩上傳回岸上。這是他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惟一的辦法了,守在船上只能是等死。
獲救上來的那些人漸漸地明白了范天成的良苦用心,緩緩地爬過來,齊聚在他的身旁。范天成便逐個地把他們的雙手綁在纜繩上,讓纜繩把他們傳輸回去。送走了最后一個幸存的漁民,一向以身壯如牛自稱的范天成也癱軟了下來,雙手也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他連把自己捆到纜繩上的力氣都沒有。歇息的片刻,范天成猛然醒悟,自己把別人送出了險境,可自己還處在極端危險之中。他掙扎著爬起來,拼著力氣才把自己拴在了纜繩上。就在范天成將要離開船體的時候,大浪便把漁船高高地掀起又狠狠地摔下,頃刻之間漁船便傾覆了。范天成的腿就是在那個時刻被砸傷了,他不像別人那樣幸運地時而是海里時而是空中拖上岸去,他幾乎完全是從海水里被拖上岸的。上岸的時候,他完全像一條拖上來的死魚,人們以為范天成已經(jīng)淹死了,他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范天成的水性足可以在海底憋上一袋煙那么長的氣,只要淹不死魚,就難以淹死范天成。范天成抹了把臉上的水,在暴雨之中淋了一會兒,便踉踉蹌蹌地往前走,邊走邊說著,我要睡覺。
在那一次震撼人心的海難中,所有被范天成救上來的人都像是一條條被釣上來的大魚,渾身上下衣服早已被大浪撕扯開了,全都是赤條條地上了岸。那一夜,所生還的人和剛出生的人一樣,都應(yīng)了“赤條條而來”這句老話。
海難,不堪回首的海難已經(jīng)被時間蒙上了灰塵,大海不會再有從前的那種激動人心的收獲了,也不會再有那種撕心裂肺的海難了,大海成了平靜的大海,大海也成了無所作為的平凡大海。不平凡的只剩下了那道至今還讓人感到神秘的大海溝,大海溝是漁民最后的希望了,一旦大海溝一貧如洗的話,遼東灣就該是一片死氣沉沉得除了咸水就是咸水的大海了。真的有那一天,不知會不會還有漁民這個稱呼。范天成一想到大海的將來,心里就有些顫顫發(fā)抖。遼東灣沿岸的漁民,誰都知道大海已經(jīng)被撈窮了,可誰也沒停下自己的船,反倒變本加厲地從海里攫取財富,恐怕?lián)仆砹?,漁船就要無用,只配劈開了當柴火燒。
海與天越來越清楚地顯現(xiàn)出來,幾顆最后的星辰黯然失色地隱去了身形,除了東方的那帶天際淡得發(fā)白,整個天色純凈得湛藍湛藍。一抹淡淡的紅色不易察覺地抹在了東北方的海平線上,漸漸地把那一方的天與海染成了一小團緋紅顏色。馬上就能看到海上日出了,范天成和馮老礁雖然無數(shù)次地闖海跑船,卻極少碰到這么好的天色。很多時候,海上日出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輝煌,晨霧與薄云總是阻擋著太陽與人們開門見山地友好相處。
那一方天與海之間淺淡的緋紅漸漸地擴大了,并且越來越紅艷起來,紅得鮮艷欲滴。接下來,那方天空就拱出了一個赤黃的弧形,仿佛是在給將要誕生的天之驕子鋪設(shè)了一個十分舒坦的產(chǎn)床。紅得流血的太陽從海平面上拱出頭顱的時候,并沒有顯出誕生時的陣痛與艱難,而是直截了當?shù)毓俺鰝€月牙似的殷紅腦殼,隨后不是一點一點地往上升,而是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上躥躍著,直至最后才戀戀不舍地與大海粘連了幾個回合,一躍而起高高地跳離了海平面。
雖然海上日出是在毫無聲息中結(jié)束的,可范天成還是聽到了太陽出生時刻那種吶喊、廝殺、憤怒和呻吟的聲音??蛇@種聲音在太陽獨立地躍上了天空,并且剝除掉軟弱的紅色外殼,變得黃白熾熱的時候,一切嘈雜之聲便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太陽威嚴的光芒,默默地從遙遠的天際給范天成的漁船鋪設(shè)了一條波動著的金字塔似的金橋。海上那些偷偷出潮的船只,此時便都無法互相隱瞞地暴露無遺了,他們與范天成一樣,在大海溝的外緣守了一夜的網(wǎng)。
所有蹲在大海溝旁的漁船此時都已收罷了網(wǎng)具,準備啟程返航。漁政的小火輪就在這時拖著濃重的黑煙從海平線下沖殺上來,那是艘強動力推動下的鋼鐵之軀,馬力再大的漁船也逃不過它的追趕。大海溝旁的漁船立刻慌亂了起來,繞著大海溝四散逃離著。漁政船速度再快也只能追趕一艘漁船,就像虎入羊群,只能叼走一只羊。漁民們時常利用漁政的這個弱點,犧牲漁村的一艘船,來換得全村漁民平安打魚。令漁民們沒有料到的是,今天碰上的漁政船不再是從前那么好對付了。漁政的大船上行動極快地吊下了一堆小快艇,每個漁政人員駕駛一條,分散著沖向所有的漁船。
范天成的船這時正駛在大海溝旁,快艇翻開了一道雪一般的白浪直追過來。范天成停下了機器,他不想也不愿意逃離開快艇的追逐,反正自己犯了規(guī),隨漁政處置吧。這些年來他始終不聽漁政的禁海令,始終我行我素地不緊不慢地出潮捕魚,始終也沒有讓漁政逮住過。這是他告別海上生涯的最后一次捕魚,不讓漁政逮住一回實在是對不起國家頒布的漁業(yè)法。
快艇繞過0685號漁船一周就開走了,范天成和馮老礁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個漁政恰恰就是孫棟梁,而孫棟梁也是真切地看到了這兩個老頭。孫棟梁繞走的時候沒有任何表情,而是快馬加鞭地直追緊挨著范天成的那一艘漁船。范天成看著那張白凈的小臉,暗自地說了句,這小犢子,把快艇開冒了煙,他是不知道大海溝有多厲害呀。
范天成說這話的時候,心里似乎有著一種預(yù)兆,他總覺得孫棟梁這個不知深淺的小東西非得掉進大海溝里不可。想到這里,范天成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一種快意還是懷著一種擔(dān)心。不知出于何種緣故,范天成不由自主地調(diào)過了船頭,跟隨著孫棟梁追逐的那條漁船駛了過去。
那種擔(dān)心不久便被事實證明了,那艘不肯就范的漁船,甩頭擺尾地撞著快艇,根本不想讓孫棟梁靠上他們的船。心急的孫棟梁不知對方是用計策擺脫他,冒失地將快艇拐進了大海溝。大海溝沒有因為孫漁政戴著大蓋帽而諒解他的冒犯,照例將快艇掀翻過去,把他拋進海水里。而那艘把他誘惑進大海溝的漁船卻得意洋洋地開走了。孫棟梁已經(jīng)把岸上的許多漁民罰成了仇敵,幾乎沒有幾個漁民不對他幸災(zāi)樂禍。孫棟梁是穿著救生衣掉進大海溝的,浮力極強的救生衣照例無法抵抗大海溝里涌動著的巨大海流。幾經(jīng)掙扎,幾次沉浮,孫棟梁惟一能做到的僅僅是揮舞胳膊喊了幾聲救命。
這一時刻的范天成什么也沒有想,他幾乎是本能地把那段纜繩拋進了大海溝。他的纜繩扔得極為及時與準確,孫棟梁抓住了纜繩,海流卻依然扯著他的身子扯著他的腿。范天成扔出的那截纜繩的頂端拴了一個扣,孫棟梁的胳膊伸進之后就被扣子套緊了,否則,這個連漁網(wǎng)都拽不動的小白臉子無論如何也扯不過海流的力量。
救人的時候,范天成沒有什么愛與恨,只要是人的生命,他都一視同仁。馮老礁看著掙扎在大海溝里的孫棟梁,一種深深的厭惡涌上了他的心頭,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諒解孫棟梁勾引他的閨女馮水花的罪惡。他本來可以和老親家范天成毫無隔膜地相處終生,都是這個蒼蠅似的壞東西仗勢自己有權(quán)叮住了馮水花不放,把兩家弄得不生不熟的。
馮老礁操起了斧子,就要砍斷援救孫棟梁的纜繩。范天成吃力地把纜繩纏到船樁上,大聲吆喝著,你要干啥?馮老礁壓抑著嗓子,說,這個王八蛋攪得咱們兩家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條狗也不救他!范天成想去奪下斧子,馮老礁卻把斧子對向了范天成的腦袋。范天成說,咱們范馮兩家祖祖輩輩留給村里的都是好名聲,下一代咱不管了,咱們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就留不住最后的好名聲呢?馮老礁淚流如雨,依然高舉著斧子,說,我是咽不下這口氣。范天成說,咱們跑海的人,心怎么也不該比河還窄呀。
馮老礁沒有回答范天成的話,他把臉轉(zhuǎn)向了大海溝,亮開嗓門,大聲喊著,孫棟梁,你聽著,只要你答應(yīng)不再糾纏我閨女,我就饒了你這條狗命。孫棟梁頑強地支撐在大海溝里,出乎意料地而又斷斷續(xù)續(xù)地高喊著,那,那是兩碼事!這個狗東西,為了女人命都不想要了,馮老礁大聲罵著,再一次高高舉起斧子,閉上眼睛狠命地砍了下去。
范天成抓住馮老礁砸下來的斧柄,他輕松地把斧子奪到自己手中,很隨便地丟進了大海里。接下來,范天成開動了卷揚機,把那根纜繩一點一點地牽扯出了大海溝。馮老礁抱著范天成的胳膊哭了起來,他說,救活這個狗東西,他還會攪得咱們兩家不安生。范天成只說了一句,他有種,還算個男人。
獲救了的孫棟梁在范天成的船上大吐了一場,吐得一片骯臟。馮老礁惡心地躲開了,范天成目不斜視地駕著船,向著快速趕來的漁政船靠了過去。有幾個人從漁政船上跳下來,把孫棟梁攙了起來。孫棟梁臨走前對范天成說,你救了我的命我會報答你的。范天成瞅了眼孫棟梁,淡淡地說了句,救你,我不圖回報,留下你的命好好看護大海吧。隨后,范天成從駕駛臺前摸出了他的船長證,扔到漁政船上,大聲說,想罰款到漁村找我好了。
0685號漁船離開了漁政船,冒著濃重的黑煙,開足馬力駛遠了,他們要重新回到岸的懷抱。大海溝深沉的顏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了,漸漸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范天成的頭不斷地探出駕駛艙的窗口,向大海溝的方向遙望著,心中默念著,大海溝啊,大海溝,漁村的后代都指望你了。
責(zé)編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