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
如今在日本,最受歡迎的咸菜是韓國辣白菜,日本式的各種腌菜反而越來越?jīng)]有市場。
我小時候,東京的家庭主婦一般都自己做傳統(tǒng)咸菜。最常見的是夏天的“糠漬”(nukazuke)和冬天的腌白菜。尤其是糠漬,家家都做,于是成為家庭主婦的代名詞。
一個女人結(jié)婚以后為生活操勞顯得憔悴,別人會說,“她有糠漬味兒了”;相反,婚后仍保持姿色的女人,會被稱贊為“一點也沒有糠漬味兒”。這都是糠漬有獨特臭味的緣故。
實際上,有臭味的是“糠床”(nukadoko)。米糠跟鹽水和在一起,長期保存在醬缸里,拿掉蓋子時,一股臭氣直沖鼻竇。
臭得像垃圾堆的糠床,就是糠漬的故鄉(xiāng)。把黃瓜、茄子,蘿卜、蕪菁等放在里面腌過半天,結(jié)果又脆又鮮,實在好吃。怪不得當(dāng)年的東京人,從小孩到老人,都一天至少吃兩次糠漬。不過,一家老小每天吃兩次糠漬,意味著主婦每天要打開兩次醬缸,把胳膊深深地埋在發(fā)出臭氣的灰色泥土般糠床里,先拿出來已腌過的黃瓜之類,接著使勁攪拌灰色泥土,好讓糠床“呼吸”,最后把下一頓飯要吃的各種蔬菜埋進去,用手掌弄平糠床表面。整個過程大概需要10分鐘,完畢后,打開自來水用肥皂拚命洗手。但是,糠床的臭味是很難洗掉的。所以過去的日本女人,多少都有糠漬味兒。
有趣的是,小孩和男人均捏著鼻子避開的糠床,卻有很多家庭主婦當(dāng)作寶貝兒??窛n是主婦的成績表,而好吃的糠漬一定來自保養(yǎng)得好的糠床。經(jīng)常攪拌讓它呼吸是必須的,否則會變酸。為了給它補營養(yǎng),有人放海帶、黃豆等,也有人放辣椒、姜等,要增添辣味;一些人則放生銹的釘子,為了使茄子的藍色更深。
只要照顧得周到,糠床不會變壞,反而越老越好。有些母親把自己保養(yǎng)了多年的糠床分給將嫁出去的女兒。這樣,女兒結(jié)婚以后,仍然可以吃跟娘家一樣的糠漬。
我在多倫多認識的一對日本夫妻在加拿大各地總共住了十幾年。由于先生工作的關(guān)系,每幾年換一次地方。從溫哥華到多倫多,又到魁北克,每次搬家時,太太總是抱著小型醬缸上飛機,里面就是糠床。
“我絕不敢托運,這糠床太寶貴了,是我剛到加拿大時,母親老遠從日本帶來的。后來我每天一定攪拌,因為有它,連長期的旅行都不愿意去。幾年前母親去世了,這糠床現(xiàn)在成了她的遺物,我更加珍惜?!?/p>
這些年,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改變很大,動手做咸菜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過去幾年,我回老家都吃不到糠漬;好像母親放棄了她曾經(jīng)每天攪拌、我也有幾次捏著鼻子、閉著眼睛放過胳膊的那糠床。
有時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天,每天在家里吃糠漬的日子。雖然外面有賣做好的糠漬,價錢跟歐洲進口的巧克力一樣貴,我卻總覺得不對頭。如果想自己做的話,其實也有現(xiàn)成的糠床賣。但我始終沒有信心。
最近,我看了日本明治時代的文豪夏目漱石的外孫女半藤末利子的散文集,就叫《夏目家的糠漬》。今人吃驚的是,她家還有漱石時代遺留下來的糠床,至少有100年的歷史。
半藤寫道:原來是外祖母嫁給漱石時從娘家?guī)淼模髞硭L女(即半藤的母親)夏目筆子繼承,戰(zhàn)爭時期避難到鄉(xiāng)下也沒扔,最后送給了半藤。
夏目家的百年糠床不僅歷史長,而且成分特別復(fù)雜。米糠、鹽、辣椒、黃豆、海帶等不在話下,半藤也加每晚的剩菜?!俺床?、燒魚滲出來的汁液;剩下來的湯;多余的咖哩飯等,統(tǒng)統(tǒng)倒進糠床?!?/p>
這種樣子過了100年的糠床,到底處在什么狀態(tài),發(fā)著什么味兒,光想像就夠可怕。但是,據(jù)半藤說,腌出來的糠漬非常好吃。有一次電視節(jié)目《食在文學(xué)》攝制組來她家訪問,主持人吃了一口腌蕪菁說:
“喔,好吃,不愧是給文豪吃的!”。幸虧他沒看到百年糠床的保養(yǎng)過程,更沒聞到它的氣味。
[摘自臺灣《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