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高濂/著 李廖倪/譯
羅鶴林講:唐子西有兩句詩說:“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蔽揖幼≡谏钌街?,每年春末夏初,野草鮮花遍地都是,家里無人造訪,林間松影斑駁,鳥聲悅耳。午間休息后吸幾口山泉,撿一些松枝用來煮茶茗喝;隨意地翻閱《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以及陶淵明、杜甫的詩集,韓愈、蘇東坡的散文。在山間小道上從容地散步,撫摸著松枝竹葉,或與幼鹿、小牛一起躺在草叢中。坐在泉水邊,漱牙洗腳;回到山間小屋,和妻子兒女一起作竹筍、野菜,吃麥飯。這一切使人感到很滿足。再坐到窗下的書桌旁,寫上幾十個字,將所收藏的古今字體拿出來欣賞一番;有興趣就吟誦幾首小詩,或者草書《玉露》中一二段文章,再煮一杯茶喝。然后出門到河邊散步,遇到周圍的農(nóng)人,與他們聊一下田間的收成和氣候變化與時令變遷?;丶以陂T邊倚著拐杖,欣賞西邊山口的夕陽,光彩燦爛,變幻莫測,令人眼花繚亂;牛背上的牧童吹著短笛,兩兩結伴歸來,而此時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倒映在門前的溪水中了。再品味唐子西的這兩句詩,真可謂絕妙。但是能體會這兩句詩境的人真是太少了。那些名利場上奔波的人,整日忙忙碌碌,怎能理解它的含義呢?如果人們能如我所言,則像蘇東坡所說的:無事此靜坐,一日是二日。如果活七十歲,便是活一百四十歲了。人們的壽命不也就大大延長了么!
延叔堅說:我拂曉起床梳洗完畢,就坐在客堂里,早晨背誦《易》、《書》,閱覽公旦的典禮和仲尼的《春秋》。晚上在臺階上散步,靠在南邊的欄桿上詠詩作文,諸子百家的文章在腦海中浮現(xiàn),洋洋灑灑,光彩奪目,令人自得其樂。這時,自己早已不知天可為蓋,地可為容身之處,更不知世上還有別人,自己還有軀體。雖然高漸離擊筑奏樂時,旁若無人,高鳳讀書,不知天下暴雨,但和我比起來,又何足掛齒?
仲長統(tǒng)說:凡是在官府間走動的人,都是想當官揚名的。但是人總是要死的,死后名聲也不會永留世間。人生易滅,人應停止追求,悠閑地生活。其中也有自己的樂趣,居住在僻靜的原野,可讓自己的心得到陶冶。又說:假如居住的地方有良田及豪華住宅,房子背后是山,前面是河,四周溝渠環(huán)繞,竹樹密布,門前有活動的場所,屋后有果園。用船代替走路,免除了步行的疲勞,使君的身體得以休息。供養(yǎng)家人有好的食物,妻子兒女不需苦勞作;朋友來了就用好酒好菜招待;喜慶吉日,則殺豬宰羊來慶賀。在田間散步,林間游玩,用清泉洗腳,吹涼風,釣魚,射鳥,求神降雨。上伺侍父母,下供養(yǎng)子女。吸收自然界的精氣,達到“至人”的那種境界。給后人傳授知識,講解陰陽二儀,評價歷史人物。彈《南風》曲,奏出清越的樂章。逍遙一世之上,藐視天地之間,不參與世俗的利害沖突,永保身心健康。這樣人的靈魂就得到了凈化,遠遠超出一般人之上,又怎能僅僅追逐于名利場上呢?
秦子敕說:古代堯帝對許由很好,也愛聽他的意見,許由卻洗凈兩耳表示謝絕之意。楚王聘用莊周,并不是缺乏誠意,莊周卻只顧自己釣魚。原因是二人都不愿做官,只樂意生活在田園之間,誦顏氏之簞瓢,詠原憲之蓬戶,與萬物生活在一起。聽猿猴的哀啼,觀察鶴類在水邊高地上鳴叫。以身體安康為快樂,以沒有憂愁為幸福。藏而不露,雖不得別人理解,但卻因此而安閑自在。這正是得志的時機,有什么困苦可以擔憂呢?
王右軍辭去官位,與野老凡夫一同垂釣,又和道士許邁共同探討?zhàn)B生服食的奧妙,不遠千里,到處采集名貴草藥,游歷于東部大小名山之中,并游泛大海。他感嘆說:我很可能因快樂而死。
陶元亮說:我小時候喜歡琴棋書畫,也愛幽靜。開卷有得,便高興得忘了吃飯??吹搅珠g樹影斑駁,四季的鳥兒在林中啼鳴,也感到十分愜意??傉J為,五六月間躺家里的北窗下任涼風一陣陣吹拂,真令人得意忘形。
陶弘景喜愛山水,每次經(jīng)過溪澗,都必定要久坐其間,吟詩作文不能自己。他對其門人說:我每次看到朱門大院,雖知曉它的豪華,卻不想進去;仰望高山,俯瞰大河,雖然知道難以接近,但總想走過去。人苦于求財求祿,得到了有兇患,如不能得到,又怎么可以做成今日之事?難道一個人身有仙相,也是緣份使然。
蕭大園說:張良追隨赤松子,陶朱求教辛文,這都是有原因的。他們聰明但不清高,行為謙和,只想辛苦一生,這是很怪僻的。知足知止,清靜而不受勞累,讓靈魂超越在世俗之上。面修原而帶流水,倚郊甸而枕平皋。生活在遠離集市的地方,將房屋建在叢林之中,近觀煙霧,遠觀風云,用水草來裝點長松,用幽蘭來扶助桂香。抬頭可以望見高天的飛鳥,俯首可以看到長河中的游魚。果園在屋后,打開窗戶就看見花草;蔬菜種在門前,從門前就可以看到人們澆灌。二頃地用來種糧食,十畝地用來種桑麻。三五個侍從,也可以織布;幾個家僮,就能夠負責田間事務。養(yǎng)殖雞羊,種植莊稼,以光大莊子田園生活的方式。擁有汜氏的農(nóng)書,又藏有尹君之錄。烹羊羔和小豬來下春酒,腌制臘肉以迎接新年。閱讀好書時,聚精會神,時時發(fā)出歌唱之聲。這樣,可以自娛精神,可以放松思慮。有朋從遠方而來,便與他說古論今;同農(nóng)民相遇,便與他商討莊稼的長勢。這種生活方式,我感到很滿足,很快樂。這種永保性命的養(yǎng)生之道,何必在乎別人的責難呢?
王摩詰信奉佛教,平常食素不食葷。在輞口他得到宋之問藍田別墅,輞水環(huán)繞房舍,竹洲花塢,景色很美,與道友裴迪泛舟往來,彈琴 賦詩,終日歌詠。在京城,每天供應幾十名僧人的飯食,以玄譚為樂。齋中什么都沒有,只有茶鐺、酒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
樂天說:洛陽城內(nèi)外六七十里之間,凡是道觀、寺院、別墅,有泉石花竹的,無不游覽;人家有美酒彈琴的,無不去;有圖書歌舞的,無不看。自從居守洛州以來,若有平常人家以宴游召集的,也經(jīng)常去。每逢良辰美景,或朝雪晚月,若遇故友,必先擦凈酒具,再打開裝詩書的箱子。醉了,就自己撫琴,唱弄一遍《秋思》。
樂天《廬山草堂記》說:中堂設置四個木榻。三個素屏,一把漆琴,儒家、佛家、道家的書各數(shù)卷。樂天既來就是主人,仰首觀山,俯首聽泉,向四周觀看竹樹云石,從早晨直到傍晚,應接不暇。一會兒就感到風景誘人,精神爽朗,外適內(nèi)和,一宿過后精神開始變得寧靜,再宿則心曠神怡,三宿后,人仿佛變得很委頓,什么也不知道了。
醉吟先生做官三十年,辭官后居住在洛下。他居住的地方有池塘五六畝,竹林數(shù)千竿,喬樹數(shù)千株,樓臺亭和舟船,都準備得具體而細致。他與嵩山僧人如滿大師是佛友,與平泉客韋楚先生是山水友,與彭城劉夢得是詩友,與皇甫朗是酒友,每次相遇,都欣然忘歸。
蘇子美答韓持國說:收藏的臘肉稍夠,居室稍寬,沒有應酬和造訪親友的勞累,身目清曠,不設置機關以待人,心感到安閑,身體也感到輕松、舒暢。黃昏時安睡一陣,傍晚就起來,此時,靜院明窗,或揮毫作畫,或遍覽史書,或操琴撫唱,或飲酒高歌。興趣來時,就泛舟出蘇州城,吟詩撫琴,鑒古于江山之間。煮茶野釀,足以消憂解愁,莼菜、鱸魚、稻米、螃蟹,足以適口。又有很多高僧、隱士,氣勢莊嚴的廟宇,有林園的人家,奇花異石,美不勝收;曲池高臺,魚鳥留連,不知不覺就到了夜晚。
阮孝緒《高隱傳》載:言行超塵脫世,不留名于世的,是上品。終身努力不懈,有名可載的,是中品。在世間做官,醉心于塵世榮華富貴的,是下品。
歸去又回來啊,田園為什么不歸來?既然自己的心志被形體所驅(qū)使,為何又惆悵而獨自悲傷呢?悔悟過去已不可挽回,但知將來還可以勸止,實際上迷途并未很遠,卻已知今天的正確和昨天的過失。船在水中輕快地蕩漾,風飄過來吹拂著衣裳。向行人問前方的路,嘆惜天色才微明。于是望見陋室,興奮的往前奔去。家僮和仆人上前歡迎,兒童在門旁恭候,小路都快荒了,但松樹和菊花還存在。牽著小兒進入室內(nèi),看見酒已滿杯,于是端起酒杯自酌自飲;邊飲邊觀看園中的花木,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再倚靠在南窗上寄托傲世之情,心里明白狹小的陋室也易使人安樂。每天在園中散步自樂,門卻經(jīng)常關閉以謝絕客人。拄著手杖游覽、休息,偶樂抬頭遠眺天空或田野。云不經(jīng)意地從山峰中飄來,鳥飛累了,才知道天高地遠,此時太陽要入山了,我撫摸著孤松徘徊不已。歸去又回來啊!請允許我謝絕世俗的交游,因為世道同我是相違背的,何必再求出游?我喜歡和親友說悄悄話,或快樂地撫琴、看書以消憂解愁。農(nóng)民告訴我春天要到了,我將忙于田間的農(nóng)事。有時駕車,有時劃船,尋找幽深曲折的山谷,或翻越崎嶇的山丘。樹木欣欣向榮,泉水涓涓長流。我真羨慕萬物得時,感到自己年老體弱,萬事已休。算了吧,人活在世上,何不把心放下,任其自然地生或死?為什么急急忙忙,心神不安地去想呢?富貴不是我的愿望,仙境不是我的追求。盼望好的天氣以便獨自出游,或者把手杖插在田邊,除草,給苗培土。登上水邊的高地徐徐高歌,站在清流的溪邊賦文吟詩。姑且順應自然以歸化,樂天知命又何必再懷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