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銳
馬曉春在千年歲尾戰(zhàn)勝了李昌鎬,這是一次輝煌的勝利,盡管仍不足以讓他還得清那筆多年重債。
像馬曉春與李昌鎬這樣成為對手的,又這樣出現(xiàn)奇特的勝負比的,在棋壇還真找不出第二對,更別說跨千年了。
棋壇上從來不乏冤家對手。遠的如吳清源與木谷實,坂田榮男與藤澤秀行,近的如曹熏鉉與徐奉洙、趙治勛與小林光一、聶衛(wèi)平與馬曉春。但他們之所以成為冤家,是因為他們首先是在一國范圍內(nèi)相約般地突出,并持續(xù)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雖然,在一國之內(nèi)聯(lián)袂殺出也絕非易事,但相比匯聚了中日韓三國棋壇精英的世界大賽而言,在一國內(nèi)相碰撞的難度與在世界大賽中頻頻對沖的難度相比,孰輕孰重是不言自明的。
在上述幾對冤家對手中,相互間對局數(shù)超過百局的有曹薰鉉與徐奉洙,趙治勛與小林光一。但必須看到,曹徐之爭更像是兩個人的棋壇中進行的兩人之爭,七八十年代韓國棋壇的所謂中堅層在曹徐的摧毀下無險可守,張秀英、徐能旭、金秀壯、姜勛、尹奇鉉皆非曹徐對手,在那種背景下,曹徐之間就是斗上千局又何足怪哉!而趙治勛與小林光一,這對少年時起的“情敵”自1972年7月在日本第4期新銳淘汰賽正式交手以來,直至1997年才完成“百盤大戰(zhàn)”,期間跨時25年,平均每年才四盤棋,這在擁有十幾項穩(wěn)定棋戰(zhàn)的日本棋壇,說起來也算不上什么奇跡,要知道從80年代中期起,趙與小林就一直公認是日本棋壇兩大最強者。
另一方面,盡管在一段時期內(nèi)都曾出現(xiàn)過曹徐之間、趙與小林之間的勝負呈一邊倒態(tài)勢,但他們之間卻從未出現(xiàn)過十連勝這種絕對紀錄。如果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那在日本、韓國棋壇無異于一場地震,以每凈勝四局降一對局格的舊時棋規(guī)論,遠未從舊時“行規(guī)”中脫胎出來的他們還不為之羞憤萬分?雖不至于像過去“十番棋”中被降格即身敗名裂的境地,但如此慘敗的一方還能否立起身來與對手再一較短長實難想像。
畢竟時代不同了。馬曉春與李昌鎬之間不僅在世界性比賽中奇跡般地大斗了29局,而且兩人之間先后出現(xiàn)過十連勝與六連勝的驚人紀錄,但這一切卻并無損于兩人冤家對手關(guān)系半點!
馬李之間的29盤對局有九成是在近四年進行的,每年平均對局數(shù)超過5局,像1999年兩人之間的對局數(shù)甚至達到了9盤!除極少數(shù)對局如中韓對抗賽是被指定之外,兩人之間的絕大多數(shù)對局均是在不設(shè)挑戰(zhàn)賽制的世界大賽中實現(xiàn)的。這意味著,在世界級高手濟濟一堂的激烈角逐中,馬李兩人竟能如入無人之境一樣頻頻“相會”。這件事實的本身其實已足以證明這兩人在當今棋界中的地位。
回顧馬李兩人的波浪狀爭斗史煞為有趣。最初兩人在1991年富士通杯賽第二輪中相遇時 ,16歲的李昌鎬如同很多初出道的天才少年棋手一樣,局部精湛但大局觀仍不失含糊,那盤棋他雖吃住了馬曉春的一塊大棋,但馬曉春還是憑借巨大的桑榆之獲輕松獲勝。那時的馬曉春顯然也未把李昌鎬看作是同等級的對手,他在很多場合將此局的獲勝一語帶過,倒是對他在八強戰(zhàn)中負于老對手趙治勛的那盤棋不厭其煩地一一評來,可見此時的馬曉春眼中尚只盯著趙治勛與小林光一這樣的棋壇宿將,27歲的他仍和棋壇大潮流一樣,把自己還是視作一個后輩沖擊者的形象。既然如此,哪還會注意身后隱藏著的所謂“天才”李昌鎬呢?與李昌鎬同齡時的馬曉春其天才程度并不遜于李昌鎬半分,因而他不可能在此時對后者投去特別的目光。
接下來的1994年至1995年,兩人不咸不淡地偶有過招,即使此時的李昌鎬已憑借其日后令馬曉春大吃苦頭的“昌鎬流”小試牛刀,但為數(shù)不多、流于一般的對局使兩位當事者都未產(chǎn)生那種高山流水般的對手之感。
兩人真正的對抗始于1996年的東洋證券杯五番棋決賽。在這次決賽的第3局中,兩們對局者的心態(tài)自此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馬曉春在優(yōu)勢下的失誤最終導(dǎo)致的半目敗對他的自信產(chǎn)生了致命的打擊。他想在李昌鎬最擅長的官子戰(zhàn)中徹底擊潰他,藉以樹立王者的信心。從另一方面講,1995年馬曉春兩奪世界冠軍,放眼同輩及前輩棋手,已鮮有與之敵者,而在后輩棋手中,李昌鎬則是眾目所矚,此刻的馬李之爭還有一種強烈的后輩侵略前輩領(lǐng)地的意味。因而,當馬曉春在其擅長的官子領(lǐng)域負于李昌鎬時,他那作為前輩俯視后輩的自信也在瞬間動搖,畢竟領(lǐng)跑者的心態(tài)與追趕者的心態(tài)是截然不同的。
馬曉春的十連敗噩夢從此開始。在最初的猝不及防而遭當頭棒喝的驚悸過后,身經(jīng)百戰(zhàn)自信瀟灑如馬曉春也無法掩飾住內(nèi)心的動搖與忙亂。棋風(fēng)靈動型的他一旦失去自信與激情,則在棋盤上晦暗與艱澀,碰巧那段時間兩人又頻頻交手,馬曉春一直不能得以靜心調(diào)整,結(jié)果一敗,再敗,直至十連敗。有的敗局甚至令人不忍卒睹,像第八屆東洋證券杯八強戰(zhàn),李昌鎬簡單的一“罩”馬曉春都未看出來,一條大龍就此遭屠。正所謂兩極相通,生性孤傲的馬曉春在遭受來自后輩致命的打擊后,他的自信陷入于莫名的幽暗之中。
輸贏是不是衡量棋力高下的惟一標準呢?馬曉春、趙治勛、依田紀基都曾說過,“棋輸即實力不濟”。之類的話,但下棋既是一項腦力運動,精神活動,那與人的精神狀態(tài)就不會沒有瓜葛。說棋就是棋令人難以信服,就是長跑運動員還要受身體狀況的影響,更何況人的精神活動!當年趙治勛在與藤澤秀行交手進行棋圣戰(zhàn)七番棋的爭奪時,他能在三連敗的絕境中四連勝由死入生;但他如今與李昌鎬交手時,在遇到同樣的絕境下,他有連扳四局的自信嗎?
在對李昌鎬的十連敗中,我們看到了馬曉春作為一個天才型的前輩棋手在面對一個同樣天才型的后輩棋手時的深深無奈。年齡的優(yōu)勢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于心理上的優(yōu)勢,反正來日方長,而前者卻是去日苦多。不過,也正因此,當馬曉春于1998年底在第三屆三星杯決賽第一盤棋中如同六蟄的睡獅一躍而起,極為漂亮地中盤大勝李昌鎬時,又讓人在慶幸他結(jié)繭的自信羽化而出時,也不禁為他瘦弱的身軀里蘊含的潛能而耳目一新。與其說馬曉春在此讓人看到了他的另一面,還不如說是他閃光自我的重現(xiàn)。
在李昌鎬的弈棋生涯中,有一個現(xiàn)象非常有趣。他是一位成名已久的絕頂高手,但在本應(yīng)砥礪出一個又一個強大的后輩方面,他居然四顧而不然,當問起他是否發(fā)現(xiàn)有“繼承者”時,他竟也無從作答。然而,他的秋霜烈日雖未催生出強勁的后來者,卻讓兩位前輩棋手受益匪淺,使他們在達到他們所處那個時代的事業(yè)頂峰后還要回過頭來挑戰(zhàn)后輩,從而使競技生命之樹常青。他們便是棋風(fēng)華麗、才華卓然的曹薰鉉與馬曉春。
但曹薰鉉畢竟與李昌鎬相隔兩代人,縱使廉頗不老,無奈歲月無情。從長遠來看,馬曉春仍是李昌鎬一大極合適極有力的對手。而馬曉春之所以能歷盡劫波卻不解與李昌鎬的冤家對手之結(jié),說是強烈的爭勝信念,不太貼切;說是超卓的棋才使然亦不盡然,也許就像沒法回答馬曉春為何自1999年9月起幾乎戰(zhàn)無不勝的奇跡一樣,一切莫非乃是天意?天幸!
不管怎樣,馬曉春與李昌鎬之間“冤家對手”關(guān)系的存在,不僅給20世紀末的棋壇添了深墨重彩的一筆,而且也為21世紀初的棋壇描出了一道絢麗的風(fēng)景。年齡終究會成為他們相爭下去的障礙,但在我們能看到的數(shù)次爭鋒中,那種水火不容的氣勢以及火星撞地球般的棋風(fēng)對撞著實令人如醉如癡。和趙治勛、小林光一這樣更多是“棋癡”,但非“棋仙”、“棋妖”的對局相比,馬李之爭除了個性生動流露外,那種“棋不驚人死不休”的忘我氣勢展現(xiàn)無疑要精彩華麗得多! 那么多人喜歡如同《射雕》中“東邪”一般的馬曉春棋風(fēng),其實,若沒有“南帝”一般渾厚沉著的李昌鎬相襯,馬曉春棋風(fēng)再華麗,棋才再卓然,也只能被人不知深淺地稱作“輕靈、飄逸”。天知道,馬曉春就憑所謂的“輕靈、飄逸”能縱橫棋壇20年?
馬曉春如今慨嘆中國年輕棋手在李昌鎬面前如同“阿斗”一般難以扶持,但反過來說,如果韓國出現(xiàn)了比曹薰鉉更厲害,中國出現(xiàn)了比馬曉春更強大的對手,如今的曹李之爭、馬李之爭還會繼續(xù)存在嗎?這兩道風(fēng)景如果哪一天不存在了,棋壇將會黯淡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