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蔣偉國
在近代中國歷史上,翁同饗是一個有著廣泛影響的人物。他讀書為官的人生、兩度出任帝師的經歷、書法繪畫上的造詣,常常為后人津津樂道。他在文物收藏領域,也留下了獨特的印記。
一
翁同饗是近代有著很深書法造詣的政治家。他早年學歐、褚、柳、趙,中年學顏、蘇、米,晚年學隸,終于形成其自成一家的書風,故而他對碑帖情有獨鐘。為了揣摩古人書法,他搜集收藏了不少法帖。在《翁同饗日記》中,購藏名家碑帖的記載比比皆是,表明他于此是投入了不少精力、財力的。
收藏書畫作品是中國古代文人的一大嗜好。翁同饗長期為官,久居樞要,又系一甲一名的狀元出身,對于書畫的雅好自是比一般士子為勝,故而歷其一生,所藏歷代書畫作品十分可觀。他搜藏的歷代法書有《渤海藏真內褚千文》、《法華經》卷、董其昌書《太師藏》長卷、劉墉書冊、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王文治書四屏條、唐人寫《長壽經》卷、黃道周詩立軸,錢灃楷書軸等;歷代畫作則有“明弘治中吾虞李文甫為太倉陸蠖齋畫”的手卷、《吳中百賢畫像》、米芾《云山》軸、蔣廷錫《塞上中秋》詩畫小方、《兩峰采菊》軸、王原祁手卷、王石谷《長江萬里圖》卷、吳歷畫幅、戴本孝畫冊、黃孝子滇黔景冊等。
古籍也是翁同饗文物收藏的一大主要門類。在他的藏品中,不乏《可齋雜稿》、《南豐集》、《歐陽文忠集》、《惜抱軒文集》、《郁閣頌》、天圣本《隋書》、《十三經注疏》、雅雨堂《國策》、閩版蘇批《孟子》、《三蘇文集》、北監(jiān)版《陳書》、《水道提綱》、《杜清獻集》、《古佚叢書》、《秦淮海集》等刻本,也有《建康實錄》、《靖康要錄》、《續(xù)考古圖》等不少抄本,還有“求之數年”的王夫之《讀通鑒論》、每卷上有“內府圖書”方印的《陸象山集》、“兵燹后得之梅里”的錢綏卿先祖手評《李義山詩集》以及在隆福寺書鋪買得的《廣事類賦》等珍本。
對于文人士大夫來說,玉器是一種清玩之物,不是一定要去刻意搜藏的,然而有合適的玉制品,翁同饗一般也是不輕易放過的。翁氏所記得到的不少玉器,所費不多,但很合心意,所以都被他購進收藏起來。
此外,翁同饗還收藏有銅器、瓷器、硯、壺等類文物。這些文物,數量不多,但對翁氏而言,頗有鑒賞和收藏價值。如為翁氏欣賞的漢鏡1件,上有隸書銘文35字,曰:“作佳竟我莫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浮游天下敖四海,壽敝金石如國保”;石鼓硯1件,上刻第五鼓文,背有“蘇軾家藏”4字;時大彬壺1件,得此物后曾按老人所說“時君壺窒其口覆之,滴水不出者真”進行檢驗,證明自己所得不假,皆愛而藏之。
二
藏家接觸文物機會的多寡,與其文物收藏的業(yè)績存在著正比例關系。翁同饗作為文物收藏家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在接觸文物的過程中積累了較為豐富的品評、鑒賞文物的經驗。
琉璃廠是北京乃至全國聞名的文化街市,翁同饗與琉璃廠有著相當深的淵源,茹古齋、尊漢閣法帖鋪、寶古齋文玩鋪、賞奇齋古玩鋪、秀文齋南紙店的匾額,就是由翁同饗題書的。至于到琉璃廠去看書賞畫,則更是常事。據《翁同饗日記》記載,當時董其昌的《嵩山草堂圖》及《澄清堂帖》、唐寅《洛中九老圖》、祝枝山《九老圖序》、羅聘《鐘進士》、翁方綱《秘閣聯吟詩》、張照泥金小字《普門六經冊》、王石谷仿黃公望《富春山長卷》、元版《五音韻譜》、燕文貴畫卷、《張遷碑》、張瑞圖《溪山話舊》、宋拓《九成宮碑》、趙孟書《金剛經》等名跡,都是在廠肆里接觸到的。
在清末的京城里,大凡從事文玩經營的,沒有人不知道翁同 饗的。這些人不僅歡迎翁相國到他們的店鋪看一看、坐一坐,而且不論是否購買,總要不時地把書畫名跡、珍稀碑帖送到翁氏府上,翁氏日記對此有大量記載。使他飽了眼福也得到了一些精品。在他回家鄉(xiāng)省親之時,也有類似的情形。
在翁同饗生活的時代,凡是官宦之家或書香門第,都或多或少地收藏些文物。在他們的交往中,拿出自己所藏供來訪的友人欣賞和交流收藏心得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借助這種機會,翁同饗鑒賞到了不少精品佳作。據他自己記載,他在黃孝侯處見到了“精妙無匹”的《松雪絕交論》墨跡卷;在楊崇伊處見到了“紙墨如新”的王時敏《溪山勝趣》長卷;在孫松坪處“得見顏魯公自書告身,是內府物”;在應張良哉之約與朋友相聚時,見了其所藏的吳歷畫冊;在李芝陔書齋中鑒賞到了所藏宋拓《房公碑》;“到毛旭初尚書處看《醴泉銘》兩本,皆宋拓之精者”;“在飲寶生所看所收董東山畫十二幅,褚《圣教序》”;在宋晉兄弟處得見了董其昌“雄秀曲折”的《青弁山圖》軸和“精妙如手書”的宋拓《婆羅樹碑》;在姚福家里看到了柯九思墨竹軸、王原祁仿黃子久軸等佳作;“赴龐昆圃招……看所收石谷畫十二開摹古,極妙”;“乘舟詣古里,訪瞿氏鏡之、浚之昆仲,得見北宋本《老子》及《傳燈錄》……”;在李鴻藻處他有幸見到了陸機《平復帖》手跡;在張子青處“得見所藏高房山為鮮于伯幾畫云山卷、王蒙為馬文璧畫卷、錢舜舉畫瓜、宋高宗竹雀,皆無上妙品”……以上僅是很小的一部分,還有更多在朋友處觀賞書畫的記錄,在此就不贅引了。
清朝皇宮中有很多價值連城的書畫巨跡、碑帖古籍。這些文物,不是普通官員乃至某些大員所能見到的,但是因為翁同饗是同治、光緒的老師,天子門生對于授業(yè)之師卻是特殊對待的。如所記“見懋勤殿藏宋元畫數幅,黃鶴山樵小幀極佳”;“得見康熙中聶某所畫《海錯圖》四冊,極瑰異”和該殿“所藏諸帖,惟《醴泉銘》一冊最佳,有金字圖章”;“再見懋勤殿所藏米帖,南宮曾孫公所刻松桂堂帖也,世無二本矣”;“上示董邦達畫冊,又一冊用西法,有仁廟題‘縮地奇觀四大字,極妙,殆是郎士寧筆,卻無款也”;“上發(fā)懋勤殿所藏碑帖觀之,內集《圣教序》、《虞恭公碑》、《佛教遺經》、明拓《多寶塔》、明拓《家廟碑》……”;皇帝賜觀“慎德堂藏宋拓《皇甫碑》”和“三希堂所藏王氏三種真跡:王羲之《快雪帖》冊、王獻之《中秋帖》卷、王《伯遠帖》卷,真希世寶也,宋錦裝池,光彩照耀”……,無疑大大豐富了翁同饗的收藏經歷,為他的文物收藏提供了更多的參照和借鑒。
由此可見,翁同饗是通過上述各種途徑接觸到大量文物后確立起其在文物收藏界的地位的。
三
翁同饗的收藏品來源于兩個方面:斥資購買,接受贈予。
作為北京琉璃廠各古玩鋪的??停暮芏辔奈锞褪窃谶@里購得的。如所記“得玉剛印一,趙字帖三種,并《麻姑壇》、《鐘薦季直表》、歐《心經》共一冊,漢銅印二”;“得閩板蘇批《孟子》甚精”;“到廠購得內板《明史》、《曹全碑》精拓本”;“到廠肆,得《史晨前碑》,雖殘失六十余字,然神理具足,當是百年前舊拓”; “過廠肆,得《汝帖》四冊,嘉靖以前拓本,墨光如鏡……宜何如珍重耶”;“到廠購《醴泉銘》一本,稍舊”,等等。
作為京官,翁同饗的主要活動場所在京城里,因而他獲得文物的范圍相對較小。他但在外出或回鄉(xiāng)省親之時,也在留意搜藏文物。
1858年7月22日,翁同饗被朝廷任命為陜西鄉(xiāng)試的副考官典試陜西。陜西是古代十數朝古都,地上地下有著很多文物。有機會來到這種地方,翁同饗自然要抓緊時間飽覽當地的古墓碑刻遺跡,也不放棄尋覓文玩古物。他曾于此買得了一只宣爐,又從古董鋪里購得一面鐫有“曾雙比目,經 孤鸞”銘文的唐鏡,并于當晚填詞一闋抒發(fā)“三十年華明日是,剩天涯漂泊孤鸞影”的傷感。
1872年5月,翁同饗扶母柩南歸營葬。在故鄉(xiāng)期間,只要有空就往古玩鋪跑,覓得了《校官碑》、《史晨奏銘》、古玉 、玉印、玉魚等物。離鄉(xiāng)返京途中,他又購得漢鐸1件、北監(jiān)板《陳書》4冊、舊玉碎件3件、明拓懷仁《圣教序》1冊充實自己的收藏。
1889年8月,翁同饗得到了回籍修墓二個月的假期。在料理完修墓事務后,翁同饗與幾個知己好友一同游覽了蘇州。在玄妙觀,他特地“至臥龍街尋古董”,“買玉璧一,瓷碗一,于師竹齋買畫卷3件”。在返京逗留上海之時,他“入新北門,得宣爐一、佛像一、香合一、曼生壺一”,并以70元的代價買了《寶晉帖》……凡此種種都說明, 正是這種執(zhí)著,才成就了翁同饗在近代收藏界的聲望和地位。
在翁同饗不吝錢財搜購文物時,他的門生屬吏、親朋好友也在為豐富他的收藏增色,翁同饗對他人的贈予并不來者不拒,而是按他待人接物的基本準則確定是否收受,并有明文記錄。
作為兩朝天子的老師,翁同饗與皇室特別是其授讀的皇帝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1889年5月26日是翁同饗60歲生日。為了慶祝老師的六十華誕,光緒皇帝特派“天使”前往祝壽,并賞賜了“匾一方、聯一副、福壽字各一、三鑲玉如意一柄、銅壽佛一尊、繡蟒袍料一件、小卷八個”等物。幾天后,皇太后也向他賜予了“畫團扇一柄、畫一小幅”??v然是最親信的大臣,皇帝的賞賜也是不多的。因此,雖然翁同 饗也有些得之于皇室的文玩,但其所藏文物的主體還是來自購買和朋友的贈送。
四
翁同饗一生介入文物圈子的時間相當長,他對文物的感受應該說是很深刻的,對其藏品也賦予了獨特的意蘊。
翁同饗長期追隨在皇帝周圍,“伴君如伴虎”的古訓,不會不使他謹慎行事。即便如此,也難免出岔子、有麻煩。在這樣的情況下,往往以賞玩文物排遣內心的煩惱。如同治皇帝學習欠佳,翁同饗“百思不得誘掖之法”,為此頗感煩悶棘手,可當他看到了劉墉的四張行書條幅后,心緒馬上為之一變,“稍松而氣極暢”。
有時候,過度的操勞使翁同饗心力交瘁,而看了一張?zhí)?,讀了一幅畫,令他病態(tài)頓消。1879年春節(jié)前后,繁忙的公務和各種各樣的應酬,使翁同饗“四支祄痛如病”,“又嘔兩次,泄兩次,惟兩耳聾甚,午后尤甚,人語如隔山”。年初四,祁世長、吳大鍶、張之洞、張家驤、徐等到翁府相聚。翁同饗拿出《長江圖》、《婁壽碑》與大家一起鑒賞,“客甚樂,而余病亦遂霍然,蓋心氣于是一舒,兩年來無此樂矣”。
1888年7月,翁同饗又犯了腹泄頭眩的老毛病,雖服藥清火,效果也不明顯。他命人灑掃東廳,掛上王原祁的大幅畫軸,坐臥在畫的下面,疾病竟好了七八成,神情也“轉覺清適”了不少。翁同饗的這種感覺,也許有夸大之處,但有收藏癖的人,想來很可能體會到個中滋味。
翁同饗不斷豐富、充實他的收藏,也是中國古代文人交往的獨特內容和形式的表現。他們以琴、棋、書、畫為媒介,在孜孜蛚蛚于仕途的同時,也很注意以文會友,創(chuàng)造一個和諧的社交圈。對此,翁同饗也不例外。
翁同饗獲得文物后,并不秘不示人,而總要找合適的機會介紹給他的朋友,以共同欣賞共同享受。1875年6月8日,翁同饗花費“白金四百”購進被其視為“妙跡”的《長江萬里圖》。此畫為虞山畫派創(chuàng)始人王石谷的力作,上有很多鑒藏家的題跋。翁同饗看到這樣的巨跡,“舒不能釋手”,視為神物,珍惜有加,然并未束諸高閣,而是先后讓李鴻藻、治麟、徐郁、曾幻澤等一睹為快。就是平時,也不時邀約親朋好友去觀摩他的收藏。“餞俞調甥,令斌孫來陪,談至薄暮,看余帖畫其樂”;“未正張樵野來看我藏畫,點燈后恭振夔來”;“邀童薇研、趙粹甫、孫燮臣、孫子授、李若農、松壽泉飲,未初集,薄暮散,看碑帖字畫,極樂”;“邀劉康侯、王莼農、曾剛蘇景東甫、孫、徐二公飲,未正坐,薄暮歸,并看我麓臺二卷”……從上諸多記載中,亦可見翁氏精神世界之一斑。
翁同饗以自己的收藏作為與政界朋友、文壇士子交往的手段,或許從一個方面反映了當時收藏界的一種時代風尚,然而他這樣做,與一般人的附庸風雅之舉迥然而異:他的地位,他的處世之道,決定了他的文物收藏不是出于庸俗的應酬,而是為他自己和與他交往密切的朋友提供一種有文化內涵的娛樂活動。以晚清劇烈政治動蕩中支持維新派而知名的政治家,他的收藏活動無疑為人們豐富了這一歷史人物的生動形象。
責編巖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