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李民騏
何清漣在“中國經濟的反市場形態(tài)原因分析”(見《戰(zhàn)略與管理》1999年第5期,以下簡稱“何文”)一文中,開宗明義地概述了她對當前中國經濟的基本看法:“中國當前國家、市場與社會三者之間關系的關鍵一環(huán)是國家作用與政府行為,只要制造租金的各種社會條件沒有改變,政府繼續(xù)作為投資主體起主導作用,則具有可操作性的、市場經濟所必需的金融條件就無法形成,而各種反市場規(guī)律的經濟現象將繼續(xù)存在?!焙挝恼J為,市場需求不旺與最終消費率下降,居民儲蓄持續(xù)攀升,龐大的生產能力過剩等當前中國經濟困境的主要癥狀,都是“反市場規(guī)律的經濟現象”。反市場規(guī)律的經濟現象存在,是由于“我國的企業(yè)投資體制與改革前相比,還沒有根本性的變化,”“政府繼續(xù)作為投資主體起主導作用”和“政府實際上居于各種資源配置的中心地位”。要消除反市場規(guī)律的經濟現象, “政府作為投資主體的局面應該盡快結束”。筆者對此有不同的意見。概括地說,筆者認為,自8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結構已經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市場已經代替政府成為各種商品、勞務、生產要素的主要配置者。在這種情況下,簡單套用在80年代形成的、目前仍在中國經濟學界流行的對政府主導投資體制的批判,已經不能夠反映中國經濟變化了的現實,因而不可能正確地認識和判斷中國經濟的問題并提出相應的解決辦法。市場經濟國家的歷史表明,市場經濟是內在不穩(wěn)定的,私人投資的不穩(wěn)定性有可能引起有效需求的持續(xù)不足,導致嚴重的經濟衰退和蕭條。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要保證經濟正常運轉、避免劇烈經濟波動,政府和公共部門必須占整個國民經濟的相當比重。隨著中國經濟的逐步市場化,市場經濟的內在矛盾,特別是有效需求不足的趨勢,已經日漸突出。為了克服有效需求不足引起的經濟衰退,公共部門必須穩(wěn)定和保持在一定規(guī)模。根據中國經濟目前的特點,這一規(guī)模應在國民經濟的40%以上為宜。下面分別說明我與何文觀點的一些主要分歧。
一、中國經濟結構的重大轉變
自80年代初期以來,中國經濟的基本運行機制發(fā)生了重大轉變。政府和國有部門在商品、勞務生產和資源配置中的作用逐年減少,目前已居于次要地位,市場和非國有部門在商品、勞務生產和資源配置中的作用逐年增加,目前已居于主要地位。
首先,中國經濟的所有制結構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國有工業(yè)企業(yè)占工業(yè)總產值的比重,從1985年的64.9%,下降到1992年的48.1%,進而下降到1996年的28.8%,同期非國有工業(yè)企業(yè)(包括集體、個體私營和其他經濟類型)則從1985年的35.1%上升為1996年的71.2%。就整個國民經濟而言,據估算,1996年我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總量中非國有經濟的貢獻約為63.2%,而國有經濟的貢獻則為36.8%??梢姡谏唐泛蛣趧盏纳a方面,非國有經濟部門已經取代國有經濟部門而占居了主要地位。
在各種社會資源的配置方面,據國家計委1996年測算,中國經濟市場化總體程度已超過65%。其中,商品生產和商品流通的市場化程度已超過80%,勞動力要素市場化程度已超過84%。資本要素市場是唯一一個政府管制程度仍然較高的部門。據1998年《中國統計年鑒》,1997年國有單位投資仍占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的52.5%,低于1985年的66.1%和1990年的65.6%。但是從投資的資金來源來看,至1997年,國家預算內資金已經只占2.8%(而1985年為16.0%),國內貸款占18.7%,利用外資占10.5%,而67.7%為自籌和其他投資??紤]到政府對投資的控制主要是通過財政撥款和銀行貸款,并考慮到近年來各類金融機構自主貸款的比重據估計已接近60%,可以說,即使是在投資領域,政府能夠有效干預的范圍也已經大大縮小了。
沒有哪一個現代經濟是可以完全依靠市場來實現經濟穩(wěn)定、持續(xù)發(fā)展的。如果國家計委所估計的65%的市場化程度符合中國經濟的實際情況,那么可以說中國經濟的市場化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平。另外,據世界銀行1996年發(fā)展報告,中國的市場化指數為5.5,大大超過全部體制轉軌國家的平均指數4.4。
中國經濟在所有制結構和資源配置結構方面的重大變化,說明簡單地套用“政府繼續(xù)作為投資主體起主導作用”、“政府實際上居于各種資源配置的中心地位”等80年代分析中國經濟的習慣說法,已經不適合于分析和判斷中國經濟今天的現實,因而也就無法對它的問題和矛盾作出正確的估計。
二、所有制經結構的變化和宏觀經濟不穩(wěn)定
中國經濟自1993年開始實行緊縮性宏觀經濟調控以后,經濟增長率逐年下降,至1996年下降為9.6%,商品零售價格指數回落到6.1%,實現了經濟“軟著陸”。但是,在實現“軟著陸”以后,經濟增長率并沒有如原先預期的那樣穩(wěn)定回升,而是繼續(xù)下滑,出現了以通貨緊縮(即物價總水平下降)為特征的經濟衰退。除了經濟增長率下滑和通貨緊縮以外,中國目前的經濟困境還表現為市場疲軟、生產能力過剩、失業(yè)形勢嚴峻和企業(yè)經濟效益惡化等現象。
何文認為,所有這些困難都可以歸結為“中國經濟的反市場形態(tài)”;市場疲軟和生產能力過剩“根本不是需求不旺引起的商品過剩,而是投資誤導與其他政策性因素所形成的巨大產能過剩導致的商品過?!保顿Y誤導和資源配置不當的“主角”是政府。在何文看來,“改革要達到的目標本來應該是讓企業(yè)的投資受到需求約束,即市場上需要什么就生產什么”,由于不是這樣,而是政府“拍腦袋”決定投資方案的行為模式起主導作用,才造成現在的所謂“低水平商品過?!?。言外之意,只要是私人投資居于主導地位,有“市場經濟所必需的金融條件”,企業(yè)的投資就會“受到需求約束”,“市場上需要什么就生產什么”,從而就不會出現市場疲軟和生產能力過剩。這樣一種看法,在理論上和經驗證據上都是站不住腳的。
既然生產能力過剩、重復建設等主要是由于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盲目投資所致,那么,隨著非國有經濟在全社會投資中的份額不斷上升,我們應當觀察到宏觀經濟行為有趨于穩(wěn)定的趨勢,生產能力過剩、重復建設等現象即使不能完全消除,至少也應當逐步減少。但是,實際情況是,自1993年以來,經濟大熱大冷的波動似乎更加嚴重了,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持續(xù)有效需求不足和通貨緊縮的局面。
表1比較了1986~1990年和1991年開始至今的兩次經濟周期中國有單位和非國有單位的投資行為。同時列入表1的是商品零售價格指數的增長率,作為經濟冷熱狀況(即總需求與總供給之間的關系)的粗略指標。如果經濟過熱,價格水平應該迅速上揚,如果經濟過冷,價格水平則應該增長緩慢甚至負增長。
如果非國有單位的投資行為比較合理,有利于宏觀經濟穩(wěn)定,那么我們應該觀察到在經濟過熱的年份,非國有單位的投資增長速度低于國有單位的投資增長速度,從而校正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的投資沖動,使經濟降溫;而在經濟過冷的年份,我們則應觀察到非國有單位的增長速度超過國有單位,促使經濟回升。但在經濟過熱的1988年,非國有單位的投資增長率超過國有單位5.8個百分點,而在經濟衰退的1990年,在國有單位維持投資正增長的情況下,非國有單位投資負增長,低于國有單位10.8個百分點。在1991年至今的經濟周期中,非國有單位的不穩(wěn)定作用不但沒有緩和,反而加劇了。在經濟過熱的1993年和1994年,非國有單位投資的增長速度分別超過國有單位多達55.3個百分點和23.0個百分點,而在有效需求嚴重不足的1998年,非國有單位的投資增長速度卻低于國有單位7.4個百分點。從投資增長速度的波動看,非國有單位明顯超過國有單位。在1986~1998年整個期間,非國有單位的投資增長率最高時達到99.4%,最低時為-7.6%,有三年超過30%,另有兩年為負增長。相比之下,國有單位的投資增長率最高時達到48.1%,最低時為-7.0%,只有兩年超過30%,只有一年出現負增長。可見,非國有經濟在全社會投資中的比重上升,不但沒有增進全社會投資行為的合理性,反而大大加劇了中國宏觀經濟的不穩(wěn)定。
與國有經濟不同,非國有經濟的投資更多地是以追逐利潤為目的的,照何文的觀點,理應是“市場需要什么就生產什么”,為什么反而會造成宏觀經濟不穩(wěn)定呢?問題在于,要了解“市場需要什么”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即使對私人投資者來說也是如此。私人企業(yè)投資自然是為了獲得利潤。但是,一個投資項目是不是能夠獲得利潤,并不僅僅取決于(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不取決于)投資者本人的行為,而是取決于成千上萬的投資者本人根本不認識的其他消費者和投資者的行為,取決于未來相當一個時期內世界上的狀況,而未來是充滿了不確定性的。這就決定了私人投資者的利潤預期和投資決策不可避免地帶有很大的盲目性。另一方面,追求利潤的動機又促使私人投資者在其預期發(fā)生變化時迅速地,然而常常是過度地改變其投資決策,從而加劇宏觀經濟波動。當經濟處于上升階段時,大多數投資者都會感染上樂觀主義情緒,紛紛提高他們的利潤預期,進而增加投資,從而使經濟進一步趨于過熱。反之,當經濟處于下降階段時,大多數投資者又會感染上悲觀主義情緒,強烈地回避投資風險,減少或不進行投資,從而使經濟進一步陷入低谷。
相比之下,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的投資雖然可能有“追求投資最大化”,以謀求經濟增長和就業(yè)增長,因而在微觀意義上效率低下的問題,但是,由于在相當程度上不以追逐利潤為動機,在宏觀經濟上反而可能起穩(wěn)定的作用。在經濟過熱時,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的投資要受到資金供給的限制。因為此時居民儲蓄受到膨脹了的利潤預期吸引,由國有部門向非國有部門分流,這就制約了國有部門投資擴張的程度。另一方面,在經濟收縮時,沒有理由認為,政府和國有企業(yè)追求經濟增長和就業(yè)增長的動機會比經濟擴張時減弱。這樣,國有部門投資會維持一定的增長速度,減緩整個經濟的波動程度。
三、市場經濟的內在不穩(wěn)定性和公共部門的作用
凱恩斯在《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中對于信奉市場自身調節(jié)功能的古典經濟學的批評廣為人知。
假設沒有政府和國外部門,則國民經濟的總需求由消費和投資兩個部分組成,其中消費取決于國民收入的水平和在社會各階級中的分配(主要是在利潤和工資間的分配),因而不是自變量。這樣,投資就是唯一的自變量,通過乘數作用決定總需求和國民收入的水平。另一方面,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投資又是極不穩(wěn)定的,因而決定了市場經濟是內在不穩(wěn)定的。在沒有充分的政府干預的情況下,市場經濟可能出現嚴重的有效需求不足,陷入持久的衰退和蕭條。
凱恩斯批判了那種認為私人投資者只要出于追求利潤的動機,就可以根據市場需求狀況作出合理投資決策的觀點。他認為,私人投資者投資的多少取決于私人投資者對未來利潤的預期。而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知的,有千千萬萬的因素可以影響某一項投資在未來若干年若干十年的收益,比如工資上漲、原料短缺、需求萎縮、政府更迭、世界市場上的金融危機等。一個私人投資者在投資的時候不可能充分估計到所有這些因素。相反,大部分因素是私人投資者考慮不到的,也是無法考慮的,除非她支付極高昂的信息成本。所以,私人投資者的預期“并不唯一地取決于……我們可以作出的最有可能的預測”,“它還取決于我們作出這一預測時所擁有的信心”。那么,怎樣了解投資者的信心狀態(tài)呢?凱恩斯說,通過“對市場和商業(yè)心理的實際觀察”。也就是說,投資信心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換言之,私人投資者在投資時很大程度上也是要靠“拍腦袋”來決策的。
有人或許會認為,凱恩斯的上述評論只適合于早期市場經濟,不適合于現在資本市場發(fā)達、金融深化的成熟市場經濟。實際上,凱恩斯在這里論述的是當時資本市場最發(fā)達的英美兩國經濟,其金融深化程度無疑大大超過當前的中國經濟。
凱恩斯認為,資本市場的發(fā)展從幾個方面大大增加了私人投資和市場經濟的不穩(wěn)定性。首先,隨著整個社會的投資越來越采取股份資本的形式,越來越多的資本所有者既不從事管理也不具備有關商業(yè)業(yè)務的專門知識,因而投資者在做投資評估時所能依據的實際知識也就越來越少。第二,現有投資的短暫的、由于次要因素所造成的利潤波動常常會對資本市場造成過度的、乃至達到荒謬程度的影響。第三,如果資產價值實際上是由一大群無知個人的群眾性心理決定的,那么資產價值就完全可能由于與預期收益毫無關系的輿論波動而發(fā)生劇烈的變化。第四,人們或許會認為,資本市場上的職業(yè)專家擁有超過一般私人投資者的判斷力和知識,他們之間的競爭能夠幫助無知的個人避免輕舉妄動。事實上,職業(yè)投資專家所關心的,主要并不是對某一項投資在其整個壽命期間的可能收益作出更好的長期預測,而是比一般公眾提前一點時間預見到大眾心理的變化,而“這是以‘流動性為目的組織起來的投資市場不可避免的結果。”
凱恩斯認識到,在私人市場經濟的范圍內,是不可能克服投資的不穩(wěn)定性的,也不能避免嚴重的衰退和蕭條。何文說:“凱恩斯主義的最大成就是促使人們認識到這一點:國家在經濟與社會發(fā)展中的中心地位,不是作為經濟增長的直接提供者,而是作為合作者、催化者和促進者?!比欢鴦P恩斯在《通論》第12章結尾處說:“我希望能看到,國家在直接組織投資方面承擔越來越大的責任,因為它有條件從長期的觀點、從一般社會利益出發(fā)計算資本品的邊際效率;因為看來,市場對不同類型資本的邊際效率的估計,…其波動可能會如此之大,以至不能被任何實際可行的利率變化所抵銷?!痹谌珪咏Y束時,凱恩斯又說:“國家將不得不通過稅收措施、固定利率,或者其他手段對消費傾向發(fā)揮指導性的影響。不僅如此,看來不大可能僅僅通過影響銀行界的利率政策就能實現最優(yōu)的投資率,所以,我設想,某種全面的投資社會化恐怕是確保接近充分就業(yè)狀態(tài)的唯一手段?!?/p>
美國著名的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海門·閔斯基(Hyman P. Minsky) 繼承了凱恩斯利潤在市場經濟中居于中心地位的思想。在閔斯基看來,當前的投資水平(通過決定當前的產出和就業(yè)水平)決定當前的利潤水平,當前的利潤水平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投資者的利潤預期,從而決定未來的投資水平。利用卡萊茨基(有世界聲譽的波蘭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假設——“工人花掉他們所掙到的,資本家賺到他們所花掉的”,閔斯基指出,企業(yè)部門的利潤總額大體上應相當于投資與政府赤字之和。
閔斯基指出,在20世紀30年代以前的小政府資本主義時代,當私人投資減少時,由于政府沒有實行赤字開支,或者由于政府規(guī)模太小,限制了赤字增加幅度,企業(yè)利潤往往隨之下降。企業(yè)利潤的下降破壞了利潤預期,動搖了私人投資者的信心,導致投資進一步下降,從而形成利潤崩潰和投資崩潰的局面,引發(fā)嚴重經濟衰退或大蕭條。在大蕭條以后,市場經濟國家進行了重大的社會經濟改革,進入了大政府資本主義時代。美國聯邦政府支出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重,從1929年的2.5%增加到1949年的16%和1959年的18.7%,以后常年保持在20%上下。如果發(fā)生經濟衰退,政府通過增加赤字開支,可以抵銷私人投資下降對企業(yè)利潤的消極影響,從而維企業(yè)利潤水平,防止投資和利潤崩潰。
大政府要多大才能有效地用赤字開支抵銷私人投資減少對企業(yè)利潤的沖擊呢?由于政府赤字形成政府債務,在長期必須通過政府稅收來償還,政府赤字相對于政府規(guī)模不宜太大。如果投資占國民生產總值的16%~17%,而政府常年收入只占2.5%,那么如果投資減少1/ 3,政府赤字必須達到政府常年收入的200%以上,才能抵銷投資下降的影響,這樣有造成政府信用崩潰的危險。閔斯基根據美國歷史經驗推斷,為了抵銷私人投資波動的影響,聯邦政府規(guī)模至少應相當于私人投資的規(guī)模,而在經濟低于充分就業(yè)運行的情況下,聯邦政府規(guī)模應當適當大于私人投資的規(guī)模。這樣,如果私人投資以一定比例下降,聯邦政府基本上可以通過同比例地增加赤字開支來穩(wěn)定企業(yè)利潤和投資。如果發(fā)生最壞情況,私人投資完全崩潰,那么為了挽救經濟,聯邦政府赤字可以控制在常年收入的100%以內。閔斯基推斷,美國聯邦政府常年收入以占國民生產總值的20%左右為宜。
如果把凱恩斯、閔斯基的思想應用于目前的中國經濟,那么公共部門的規(guī)模應當有多大才能確保避免嚴重的宏觀經濟波動、有效需求不足和經濟衰退呢?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我們需要考慮到當前中國經濟的特點。首先,中國經濟是一個高儲蓄、高投資的經濟,進入90年代以來,資本形成總額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經常保持在40%左右,而其中一半是波動性比較強的非國有部門投資。以非國有部門投資占全社會投資45%計,非國有部門投資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8%左右。其次,中國經濟又是開放程度相當高的經濟。90年代中期以后,對外貿易依存度(進出口總值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上升到35~40%,相當于美國經濟的兩倍,其中出口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經常保持在20%以上。對外貿易依存度的上升大大增加了中國經濟受世界市場波動沖擊的可能性。
如果世界經濟總體上處于穩(wěn)定擴張的狀態(tài),那么,比較高的對外貿易依存度或許不會對一國經濟造成嚴重的威脅。但是,進入90年代以來,由于全球化和自由化,資本在世界各國自由流動的能力大大增加了。資本市場開放的國家,由于害怕造成資本外流和國際收支赤字,被迫實行保守的財政和貨幣政策。有國際收支赤字的國家則被迫實行經濟緊縮,造成世界范圍內的經濟緊縮壓力,其結果是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增長率下降。以OECD(即以發(fā)達市場經濟國家為主的經濟合作和發(fā)展組織)國家為例,實際GDP的年平均增長率,1959~1970年為4.8%,1971~1982年為2.9%,1983~1994年為2.8%。以不變價格計算的世界出口年平均增長率則從1959~1970年的8.0%,1971~1982年的6.2%,下降到1983~1994年的5.8%。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說明當前世界經濟的不穩(wěn)定性已經達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前所未有的程度。
這樣,中國國民經濟總需求中,至少有38%(非國有部門投資和出口合計)有可能發(fā)生比較嚴重的波動。用閔斯基的推斷方法,則中國經濟要保持宏觀經濟穩(wěn)定、避免嚴重的經濟衰退,公共部門至少要相當于國民經濟的38%。否則,如果遇到投資和出口大幅度下降,公共部門就可能因為規(guī)模過小,無力充分增加赤字開支以抵銷總需求的下降。那么,目前中國的公共部門實際上有多大呢?首先看政府部門,經多年連續(xù)下降以后,到90年代后半期,國家財政收入(含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終于穩(wěn)定在10%~12%。以12%計,則與維持宏觀經濟穩(wěn)定所必需的38%相比有26%的缺口。可見,僅憑政府部門本身是完全無力承擔維持宏觀經濟穩(wěn)定的重任的。
不過,中國還有一個相對龐大的國有企業(yè)部門。由于其軟預算約束的特點,國有企業(yè)部門在中國經濟中客觀上起著宏觀經濟穩(wěn)定器的作用。在微觀經濟層次上,軟預算約束可能造成錯誤的激勵機制,如負盈不負虧、道德風險等,導致效率低下。但是,軟預算約束在宏觀經濟意義上的優(yōu)點常常為經濟學家所忽視。如果發(fā)生總需求下降的情況,企業(yè)銷售收入和利潤下降,私人企業(yè)會一方面收縮投資,另一方面減少工人人數,或迫使工人降低工資,而投資、就業(yè)和工人收入的減少會加重總需求下降的趨勢,形成惡性循環(huán)。至少到90年代初期,國有企業(yè)的行為是與上述私人企業(yè)的行為顯著不同的。即使是在企業(yè)銷售收入和利潤下降的情況下,國有企業(yè)工人的就業(yè)和收入一般來說是比較穩(wěn)定的,不受經濟衰退的沖擊或受沖擊不大。在最困難的情況下,國有企業(yè)也可以通過銀行貸款避免破產。即使利潤下降,國有企業(yè)仍然有比較強的投資沖動。對于國有企業(yè)經營者來說,企業(yè)規(guī)模越大,其政治經濟地位越高,而企業(yè)盈利則是相對次要的目標。這些在微觀經濟層次上或許是不合理的,但是在維持宏觀經濟穩(wěn)定方面卻起著積極的作用。在經濟衰退期間,國有企業(yè)部門收入減少,但是其總支出(包括企業(yè)投資和國有企業(yè)工人的消費)不但不減少,反而可能繼續(xù)增長,因而起著抵銷總需求下降、促進國民經濟回升的作用。
如果非國有部門投資和出口下降,就要求政府赤字和國有企業(yè)部門赤字相應增加,以維持非國有部門利潤、投資和總需求水平。為了實現這個目的,由政府和國有企業(yè)共同組成的公共部門的總規(guī)模應與非國有部門投資和出口之和相當,即至少占國內生產總值的38%。而在國民經濟顯著低于充分就業(yè)運行的狀態(tài)下,這個比重還應該更高一些,以40%以上為宜。這就要求國有企業(yè)的稅后總收入(工資和利潤之和)應相當于國內生產總值的28%左右。由于國家財政收入有2/3來自國有企業(yè),即政府收入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2個百分點中,有8個百分點其實是國有企業(yè)貢獻的,將8%和28%相加,即得出國有企業(yè)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應達到36%左右。據估算,至1996年,國有企業(yè)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已經下降到36%左右,也就是說,國有企業(yè)規(guī)模占中國國民經濟的比重已經下降到了維持宏觀經濟穩(wěn)定所必需的低限了。
四、經濟改革者和有效需求
從官方統計的經濟增長率來看,1997年和1998年的經濟增長率分別達到8.8%和7.8%,雖然與90年代前期相比有顯著下降,仍然大大高于上一次經濟衰退中1989年的4.1%和1990年的3.8%。關于官方統計的經濟增長率的可靠性,國內外學者有爭議。從若干實物產量、物價水平、就業(yè)、工資和企業(yè)盈利等指標看,本次經濟衰退的嚴重程度在若干方面超過了上次經濟衰退并且有顯著的新特點。
從表2可以看出,與1987~1990年的經濟衰退相比,本次衰退有以下幾個特點。首先,本次經濟衰退最突出的特征是通貨緊縮。價格總水平在1997年以后持續(xù)下降。這是中國開始經濟改革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其次,經濟衰退導致就業(yè)規(guī)模萎縮,勞動者工資收入增長緩慢,社會勞動力大量閑置。據測算,1997年底,我國城鄉(xiāng)綜合平均實際失業(yè)率達到25.3%,失業(yè)人員總數1.72億人。第三,企業(yè)盈利水平顯著下降。不僅國有企業(yè)而且非國有企業(yè)都面臨盈利危機,并且其嚴重程度明顯超過上次經濟衰退。企業(yè)盈利水平低下反映有大量生產能力過剩。與上次經濟衰退期間相比,資金利稅率的下降幅度大于產值利稅率的下降幅度,說明生產能力的過剩程度超過上次經濟衰退。
以上三個基本特點說明,本次經濟衰退是典型的由有效需求不足引起的經濟衰退,是在國民經濟的市場化程度已經達到相當水平以后才可能出現的特有的經濟現象。在以往的經濟周期中,啟動經濟周期的主要因素是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的投資沖動。由于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的投資不以或者主要不以利潤為目的,他們的投資沖動在相當程度上不受市場需求的約束。這樣,這種投資沖動在持續(xù)一段時間以后必然遇到能源、原材料、勞動力、交通運輸和外匯等各種資源瓶頸,引起經濟過熱和通貨膨脹,迫使中央政府實行緊縮政策。在緊縮政策實行以后,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yè)的投資會降溫,使各種資源緊張狀況得到緩解,在資源瓶頸緩解到一定程度,進行新一輪擴張的物質條件具備以后,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yè)就會發(fā)動新一輪投資擴張。
表面上看來,直到1993年,本次經濟周期似乎仍然符合上述的國有部門投資沖動型的經濟周期模式。實際上,如表1所示,在本次經濟周期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非國有部門投資而不是國有部門投資。另一個拉動本次經濟周期的重要因素是自1991年開始的、至1997年結束的出口高速增長。1991~1997年,中國出口年平均增長速度,以美元計為16.7%,以人民幣計為25.2%。
自1993年開始實行緊縮政策以后,至1996年實現“軟著陸”,通貨膨脹率降到一位數,即資源緊張的局面已經大大緩解或者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按照以往的經驗,這時候會出現新一輪投資擴張。但是,中國經濟卻由此開始了持續(xù)通貨緊縮的時期。雖然有大量生產能力、勞動力過剩,經濟卻遲遲啟動不起來。這說明,中國經濟的基本運行機制已經與80年代根本不同了。
這一時期,有兩個事件加劇了中國經濟有效需求不足的局面,嚴重動搖了非國有部門的投資信心,造成非國有部門投資增長率大幅度下降(從1993年的99.4%降到1998年的10%)。首先,自1992年起國有企業(yè)改革進入了以建立起“產權明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離、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yè)制度為目的的新階段,大批國有企業(yè)以兼并、聯合、托管、股份制改造、拍賣、合資、租賃、破產等形式進行了重組。在重組過程中,大批工人下崗,至1997年城鎮(zhèn)職工下崗總數達到1846萬人,除去已再就業(yè)的480萬人,未能再就業(yè)的下崗職工占當年末城鎮(zhèn)勞動力總數的7.4%。國有企業(yè)重組和大批職工下崗客觀上減少了社會有效需求,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國有企業(yè)部門在軟預算約束條件下所能起到的宏觀穩(wěn)定作用。
表3顯示,在1986~1990年的經濟周期中,在經濟擴張的1986、1987、1988年非國有單位的職工工資總額增長始終超過國有單位,但是在經濟收縮的1989、1990年非國有單位工資增長速度銳減,而國有單位工資增長速度仍然保持在兩位數??梢?,在這一時期,國有單位工資支出明顯起著反周期的穩(wěn)定作用。在1991至1993年的經濟擴張期,非國有單位的工資增長又一直超過國有單位。所以,不僅是在投資行為上而且在就業(yè)和工資行為上非國有單位都對1993年的經濟過熱負有主要責任。在1997、1998年的經濟衰退中,非國有單位工資增長基本趨于停滯。但是,與1989、1990年不同,這次,國有單位在就業(yè)和工資支出方面沒有起到反周期的作用,以抵銷非國有單位工資支出減少的影響。相反,在1998年,國有單位職工工資總額也出現了負增長,反而加劇了有效需求的不足。這一時期的另一個事件,是1997年開始的東亞經濟危機,后來波及東歐、拉丁美洲。受危機沖擊,中國對外出口急劇萎縮,出口增長率從1997年的21%銳減到1998年的0.5%,使有效需求不足的形勢更為嚴峻。
可見,中國經濟自1997年以來的有效需求不足和通貨緊縮的局面,根本不是什么“反市場規(guī)律的經濟現象”,而恰恰是中國經濟市場化達到相當程度以后的產物。市場經濟不僅能夠以合乎效率的方式配置資源,而且可能造成嚴重的經濟不穩(wěn)定。如果我們同意凱恩斯的觀點,即市場經濟是內在不穩(wěn)定的,是可能造成大規(guī)模失業(yè)和經濟蕭條的,那么,隨著中國經濟市場化程度的提高,當務之急是盡快建立一套能夠有效穩(wěn)定宏觀經濟的制度,特別是發(fā)揮公共部門在這方面的作用,以防止可能的經濟危機。如果不是這樣,而是忙于在有效的經濟穩(wěn)定機制尚未具備以前,就盲目地發(fā)展資本市場,金融深化,全方位提高市場化程度,其前途是十分危險的。中國僥幸在東亞經濟危機中經受到不大的沖擊。遺憾的是,現在能夠從中正確總結經驗教訓的人還不多。
就設立與市場經濟相配套的宏觀經濟穩(wěn)定機制提出政策建議,超出了本文的范圍。但是以下幾個方面是值得考慮的:
1.有必要重新思考國有企業(yè)改革的思路。到目前為止,國有企業(yè)改革一直圍繞著如何在微觀意義上提高經濟效率,并且主要關注于改進資本所有者和經營者的激勵機制,在相當程度上忽視了國有企業(yè)工人的激勵問題。在宏觀層次上,任何一個現代市場經濟,沒有一個相對龐大的軟預算約束部門都很難保證經濟穩(wěn)定和不發(fā)生大的動蕩。只有一個軟預算約束的部門,才能在危機發(fā)生時,超越私人利潤動機和一般的信用規(guī)范,以私人部門(硬預算約束部門)所不可能的方式擴大支出和信用,挽經濟狂瀾于既倒。這個軟預算約束的功能,在發(fā)達市場經濟國家是由大政府和中央銀行承擔的,在中國現有條件下(高投資、高出口、小政府——僅占GDP10%左右),則需要一個相對龐大的國有企業(yè)部門。
2.國有企業(yè)部門可以考慮實行相對軟預算約束的原則,為工人提供就業(yè)保障和穩(wěn)定的工資、福利待遇,原則上不破產或少破產。一般認為,軟預算約束必然導致微觀經濟效率低下。但是,經濟理論的發(fā)展和經驗研究都表明,實際情況未必如此。企業(yè)的發(fā)展不僅取決于資本所有者和經營者的努力,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職工的貢獻(在市場經濟國家中,勞動對國民收入的貢獻通常占70%,資本只占30%)。要使職工貢獻他們的努力程度和技能,以及積累人力資本,企業(yè)必須愿意與職工分享企業(yè)的剩余,并且通過就業(yè)保障使職工對企業(yè)有比較長期的認同感。布雪萊和克里斯滕森通過對15個發(fā)達市場經濟國家的數據做經濟計量分析發(fā)現,工人獲得的權利保障和工人參與企業(yè)管理的程度與社會勞動生產率的增長成顯著的正相關。據測算,1980~1992年,中國國有工業(yè)企業(yè)的全要素生產率年平均增長率達到2.5%,并且沒有有力的證據表明非國有工業(yè)企業(yè)的技術進步速度在這一時期比國有工業(yè)企業(yè)快。相比之下,美國、日本、韓國在1952~1978年的全要素生產率年平均增長率分別為1.26%、3.74%、1.84%,在1978~1995年的全要素生產率年平均增長率分別為0.38%、0.66%、1.46%。所以,中國國有工業(yè)企業(yè)在80年代所取得的技術進步速度從國際比較來看也是相當快的。在英國任教的中國香港經濟學家盧荻在其博士論文中也指出,中國國有企業(yè)的剛性的勞動體制,有利于保持職工對企業(yè)的長期認同,從而有利于通過集體學習,提高企業(yè)專用技能,促進生產率提高??梢姡涱A算約束與提高(微觀意義上的)經濟效率未必是相沖突的。但是,在軟預算約束條件下實現經濟效率的前提是,為勞動者提供就業(yè)保障,并且允許勞動者分享企業(yè)剩余和技術進步的成果,即確立勞動者、企業(yè)和政府之間的社會契約。但是,這就要求扭轉近年來在國有企業(yè)改革實踐中出現的片面夸大經營者作用、忽視乃至侵犯勞動者利益的傾向。
3. 本文認為,在中國現有條件下,公共部門占國民經濟的比重宜在40%以上,才能保證宏觀經濟穩(wěn)定。這是以中國是一個高投資、高出口的經濟為前提的。如果居民消費占國民經濟的比重大幅度上升,比如從現在的45%左右提高到65%左右,而投資、出口的比重相應下降,政府公共部門占國民經濟的比重就可以從40%左右減少到20%左右。但是要提高居民消費的比重,必須大大增加勞動者工資收入占國民經濟的比重。在發(fā)達市場經濟國家,勞動占國民收入的比重與消費占國民經濟的比重大體上是一樣的。中國包括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在內的國有、非國有部門職工工資總額占第二、第三產業(yè)GDP之和的比重現在只有不到25%。所以要改善國民經濟的支出結構,必須首先改善收入分配,特別是提高勞動占國民收入的份額。這就要求政府通過行政、法律方面的有力手段有意識地加強勞動在資本面前的談判地位,而不是簡單的把勞動與資本的交易交給市場去決定。
(作者單位:阿姆赫斯特馬薩諸塞大學經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