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寧
鑰匙
如果房屋有一顆心臟,它就在你的口袋里
鳴叫。風雨凄迷的路上,回家的人
摸到了鑰匙,他就看見了桌上的燈
鑰匙插進鎖孔,屋里的仙女再也來不及
變回銀狐,從煙囪里逃逸
她將被迫暴露她的美麗,她秘密的愛情
還有阿里巴巴的鑰匙,音節(jié)的水晶
閃爍著跳躍,打開了爐火旁金黃的回憶
而一枚撿來的鑰匙只是鑰匙的尸體
謎一般的鋸齒已經在塵土里生銹
這世上所有的門都對它緊緊關閉
而對稱的花園像蒙上了符咒
有人臉色發(fā)白大汗淋漓
徹夜或者畢生,與一把銅鎖搏斗
星星
盈盈一握,依然不敢重不敢有力
神的禮物,云彩的孩子,白雪的妹妹
如何相信,這纖纖手指把持著本質的光輝
輕輕一跳,便瀉落和迸濺天堂的流水
┠閽經的世界和苦難怎能與她的笑容相比
解放的天平燃燒著,將執(zhí)著的紅塵融匯
如此小,如此輕,如此邈遠、嘈雜和卑微
她一開口,空氣里就有明亮的羽翼翩飛
你的心也跟著匍匐下去
像神龕前微弱的燭焰
撲騰,跳躍,起起伏伏
而忘記了它本來只是一畝荒田
被照耀,被滋潤,被沐浴
它活了,要做她降臨打坐的蒲團
加速
誰曾經坐在沉重的泡沫里慟哭
熄滅的星辰與破碎的杯盞
當他啜飲,泉水變成了火焰
他奔走,腳步被道路束縛
像一個心懷恚怨的奴仆
欲望是主人,雖然不情愿
仍然被拖曳著,遠離了屋檐
像瀑布里的鮭魚又落回網罟
轉身吧,不要像石頭沉溺
多么迅疾的思想
依然在追趕盲目的肉體
它卻驅使我,羞辱我,粗野而且狂妄
把我當成一個影子,一匹坐騎我只能跑得更快更遠,加速便是我的反抗
嗔癡
一把什么樣的斧子橫亙在我和我的兄弟
之間?在夢里,我看見你冷笑的一瞥
像鋒刃上的光芒,劈向我,使我肝膽俱裂
并使醒來的我久久地迷惑:哪個是你?
是這一只向我殷勤伸來的呵護的手臂
還是在幽暗中咆哮的、那無恥的來客?
抑或你就是我,我的羞恥,我的罪孽?
我不愿意在日光下承擔,而在蒙昧里
尋找一個名字、一副面具
一個適宜但卻無辜的替身?
為什么是親愛者?多么鄙俗
和丑陋!我哭這一顆粗野之心
我笑這一副無力之軀
但是神啊,我如何祛除這無形的疾病?
中年
我看見另一個人等候在光亮的站臺
來回踱步,不時低頭瞥一眼手表--
我的列車正穿行在幽暗的隧道
沉重的巖石像風里的呼喊迎面撲來
太多的決心,太少的詞,太久的期待
看救護車一路向西,長鳴著警報
靈魂在渾渾噩噩的悲痛中抽搐縮小
親愛者被推搡著離散,仆倒于塵埃
我看見我自己在追趕
我還看見自己常常
消失在自己的眼瞼前面
現(xiàn)在卻是手掌摩挲著手掌
我把焦慮當做我的財產
我把貧乏當做我的榮光
詞語
偉大的蒼穹啊,這就是我掬捧的杯盞
我曾經殷勤地用我的舌頭一只只擦拭
我的田地,我田地里的谷穗
我曾經一寸寸耕耘,一顆顆收撿
羊羔咩咩悠喚,因為大風掀翻了羊圈
貧瘠干旱的年歲,泉源壅閉
走吧,讓我跟隨你曠野上荊棘的呼吸
打開喉嚨,呈上這簡陋、粗糙的奉獻
我口說我心,但心無所止
像失手掉落的瓦罐
無限恍惚,在懸崖下沉墜
是哪一只溫存的手掌伸向深淵
接住了他,托舉著他,光輝的水
伸展開來,一邊發(fā)出歡樂的叫喊
信號
一個帶來了一串。無論是鞭炮是葡萄
或者艷遇或者災難。一道微弱的閃電
跟隨整個夏季的瓢潑大雨,河道漲滿
鴿子驚呼著盤旋,從自然的實體出鞘
變成了神話里一個象征,當她銜來青草
像這微笑照耀漫長歲月里空洞的時間
像來自泉水之鄉(xiāng)的一個詞飛向嘴邊
將爆炸,將裂變無窮鎖鏈上繁衍的細胞
誰在這緊張的喘息中聽見
巨大旋轉的軸心格格作響?
誰在鏡子里寫下流云的畫卷?
你沉思時,巖石是靜默的一道鋒芒
詞與詞在浪峰里交談
上升的鳥兒也正在建造她透明的殿堂
邂逅
至少幾百年之久,我所傾慕的笑容
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凋謝。無邊的冥色
將一個衣衫襤褸腳步趔趄的香客
帶到潰散的集市,一片狼藉之中鬼影憧憧
但是你轉過身來,一聲聲渾樸溫煦的磬鐘
蕩漾在琉璃屋頂上,燈光隨婆娑的樹影搖曳
一座古代的圣廟在你的風姿里昭然若揭
我夢著你,便身陷一個春夜和流水的迷宮
也許這雙沙塵的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
認識這門廊,園圃里的玫瑰
你親切的嗓音里透射一種光線
點亮了我頭腦里那久已熄滅的美
暮靄四合,一個渺小的身影在臺階上攀援
叩門,諦聽著庭院里一兩聲漸漸貼近的犬吠
行者
一次無人酬酢的敲門奪去了他整宿的睡眠
也奪走了畢生的醒:他把自己留給深夜
在家鄉(xiāng)的街頭變成一個陌生的過客
他要去一個地方,只是不知道方位……路線
一個人的漫漫長征究竟有多遠
才能走出內心的沼澤
一步一聲喘息,一步一個臺階
如是我聞,前面還有多少座須彌山
在頭腦里逶迤
急匆匆的步伐
張翕的剪子
剪斷了一次次呼叫和回答
而像蛇一樣鉆出筋脈的心思
依然在血里游動,盤桓在天涯
寫作在世紀與時間中
詩歌就是學習說話,人不僅要向人說話,還要向樹木、向天空、向鳥群、向遺忘和虛無說話--否則失語癥會在人群之中擴散和蔓延。而說,首先包含了聽。在它們中間,新的詞匯像新的啼哭、新的星辰一樣降臨和涌現(xiàn)。那么,讓我先放下人類的時間吧--我的開始也是我的結束。
詩人這個稱號
一個具體的詩人或許會懷著這樣的夢想--用他的詩歌養(yǎng)活自己、成名成家。但實際上是詩歌在使用詩人。詩歌使用詩人的才華、個性、經驗,使自己成長和成熟。一個詩人在寫作時,貢獻他的全部自我為詩歌服務,就好比一只鋤子或者一副眼鏡。所謂光榮也不是塵世的光榮。以詩歌成名的理想,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落空。比如杜甫,在世時詩名平平,有許多比他厲害多了的角色,中唐的詩歌選本里常常沒有他,一直到韓愈出來,才把他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
我反對這樣一種說法,詩人依靠他的才華或者靈感,隨手寫出好詩來。即使真有這樣一種隨手,背后也隱藏了巨大的努力。李白斗酒詩百篇,我懷疑他喝醉之后,稍稍睡一會兒,才嘩啦嘩啦寫出好詩的。因為這時候大腦細胞才達到最活躍的狀態(tài)。要說醉了個稀里糊涂寫出好詩,我不相信。
詩人如果自覺到寫作的神圣性,他會自動把他的自我調節(jié)到一個謙卑的位置。一個仆人的身份,他實際上就是在服侍一位神,這個神就是他的民族的語言。詩人追溯到語言的本源來說話。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詩人是這個家的看家人。但是這個家自己會走路,會跳躍,會摔跤,會受傷,還會生病,哪一個看家人能不心神交瘁地伺候著?
詩歌與詩意辭藻
人們常常用來夸獎的一個詞是"很有詩意",似乎詩意是一種可以提煉可以播撒的東西。的確有這樣的東西??墒钦嬲拿朗臣覅s不喜歡味精。
就華麗而言,大眾傳播工具(慶典、廣告、標語等等)中的"詩意辭藻"一點也不少于真正的詩歌。但它不是詩歌。它甚至也不是訴諸于人們對于詩歌的欲望,可以這么說它"剽竊"了詩歌的美貌。但詩歌不僅是美貌。就面貌說,詩歌常常是簡樸有時甚至可以是粗糙或者丑陋的。
詩歌與天真思維
每一個詩人在寫作中或許都有過這樣的夢想:我所使用的詞匯幾乎是人類的第一次,或者我要尋覓它們未被侵蝕的純潔和清白……我自己曾經把一本詩集名之為《天真》。"天真意味著透明的洞察",謝冕先生為我作序,認為我的創(chuàng)作"從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出發(fā),思考著詩歌與真實人生的交流和銜接"。先生的話說得樸實,我覺得基本準確地描繪了我的詩歌態(tài)度。問題是什么樣的人生是真實的人生?《大學》里說"至誠無息",有點不可知論的意思,但要積極一些。"無息"畢竟不是"沒戲"。對我來說真實更多地指向真理,按照《大學》的說法,真理意味著行動、過程、體驗等等,一句話,不僅是個名詞,更多地有動詞的性質,跟狀態(tài)有關。就像"愛人"這個詞,沒有愛,它的意思就退化成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而天真,就要求"清除精神污染"。
句式與風格
所有嘩眾取寵的蠱惑性作品都有一個大致共同的文體特征:短句,小段,肯定的句式,強硬的節(jié)奏,鮮明的意象……因為它們主要訴諸于容易接受信息的感官,而且要提高信息流動的速度,以免被懷疑的手指拉住。我首先在希特勒的《我的奮斗》里發(fā)現(xiàn)這一特征,繼而在港臺武俠小說里得到印證。ぁ蒼鶉偽嗉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