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憶寧
每天下班回家,必經(jīng)燕京八景之一“薊門煙樹”旁邊的土城路。由于車多路堵,排隊少則5分鐘,多則10分鐘甚至更長。兩年多前的一天,在停車等燈時,一個眉清目秀、身穿褪色花衣、斜挎黑色小布包、左手抱著三四種報紙的小姑娘向我的車走來,用一種征詢的目光注視著我。正在這時,突然下起了“泥雨”,只見黃泥雨落在她的頭上,小姑娘迅速把所有的報紙攬在懷中,低下頭遮擋雨水,并迅速穿過三個車道向路邊跑去。從那時起,我對這個小姑娘有了一份牽掛,常常擔(dān)憂來來往往的車撞了她,每天經(jīng)過這里時,我都更加注意她的一舉一動,看到了她心里就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今年冬天的一場雪覆蓋了整個北京城,路上的積雪沒有融化,雪花還在飄落。中午11點我經(jīng)過此地時,看到小姑娘背靠在隔離帶的鐵柵欄上,身上那件綠色羽絨服已經(jīng)被雪水打濕,凍得通紅的小臉正在冒著熱氣,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珠流至面頰。正在此時,我前面的一輛車由于避讓右邊的來車,向隔離帶打了一把輪,頓時嚇了我一身冷汗,只見那小女孩來不及轉(zhuǎn)身,用后腳跟踩到鐵柵欄上,一只手扶著隔離帶,另一只手還緊緊抱著那一摞報紙。兩年多我從未跟她說過一句話。但一直有跟她談?wù)劦脑竿?。她從哪里?為什么在這里賣報紙?今后打算干什么?但當(dāng)我決定采訪她時,這個小姑娘卻在我的視線中消失了,一天、兩天、三天……十多天依舊沒有看到那瘦小的身影。此時,我開始擔(dān)憂,莫非她受傷了?
直到前幾天,我經(jīng)過這個路口時,眼前忽然一亮,那女孩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正奔波在車流中向司機們兜售報紙。我們約好時間,這個叫趙玉霞的遼寧小姑娘接受了我的采訪。
我想讀書,不想賣報紙
我今年18歲,來北京快三年了。說起為什么到北京賣報紙,真是難受。我家有5門人,除了爸爸、媽媽、哥哥外,還有一個多病的奶奶。
我是16歲不念書的,只讀到初中二年級。那年,我們家背了2萬多元的債,我每年上學(xué)要交1000多元錢。家里有14畝地,是我們?nèi)一蠲膩碓?,種大豆和高梁,一斤大豆和高梁只賣7毛錢和5毛錢,加上還要買種子和化肥,一年下來,村里要交很多沒有名目的錢,我們那兒的人也不懂法,人家要什么錢都得給,剩下的只夠家里吃口飯。我爸爸沒有辦法只得到本溪煤礦上打工,掙點家里的零花錢。后來煤礦也不行了,家里的生活就見天感到困難了。
1997年的暑假,我父親對我說:“以后你就別上學(xué)了,家里已經(jīng)供不起你讀書了?!甭犃烁赣H這樣說,我哭了。
但是哭也沒有用,我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我們鄉(xiāng)里只有一所中學(xué),每天上學(xué)有40分鐘的路程。我所在的初中二年級有4個班,我是我們班學(xué)習(xí)比較好的,沒有下過前5名。在學(xué)校我最喜歡語文和英語??梢哉f,我的英語是我們班里最好的,每次考試都在90多分。(為了測試她的外語水平,我拿出小學(xué)五年級兒子的英語試題給她看,小姑娘的語音、語調(diào)很準(zhǔn)確,生詞也基本上都會。)英語老師每次到朝陽市出差都買英語課外書送給我。我一心希望自己考上大學(xué),因為我們鄉(xiāng)里已經(jīng)有10多個大學(xué)生和中專生。
當(dāng)家里決定不讓我上學(xué)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學(xué)校,我必須要跟老師告別。我們是9月2日開學(xué),我是8月28日到學(xué)校的,因為我不想讓同學(xué)看到我不讀書了。
我跟班主任說明了情況。我的英語老師專門到家來找我父親,我一見到老師就委屈得哭了。老師對父親說:“家庭條件再不好,也應(yīng)該讓這個孩子把書讀完?!备赣H當(dāng)時不說話,老師走后,他很生氣地罵我不懂事。
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海城的一個針織廠打工,我父親也讓我到棉紡廠打工給家里掙錢。我一點都不想去,父親非常生氣地罵我,最后我還是去了。父親送我上車時我哭得很厲害,心想:這一走,也許一輩子也沒有讀書的機會了。后來因為我們的勞動保護(hù)特別差,沒干多長時間我們就不干了,又回到老家。
在家里時我了解到,我有一個同學(xué)在北京賣報紙,她介紹說老板管吃管住,一個月可以掙300元錢。我想,如果到北京賣報先掙點錢,然后再學(xué)點知識也不錯。就這樣,我決定來北京。那時我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么多的車子中賣報,如果不來北京我一輩子恐怕都見不到這么多的汽車。
初來乍到北京城
1998年過完春節(jié),我跟著我現(xiàn)在的老板離開家鄉(xiāng),在北京的街上開始賣報。
北京看報的人真多,人們花塊兒八毛買報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我們那兒就要尋思尋思這些錢是買鹽還是買洗衣粉。開始時我只賣《北京晨報》,那時這個地方只有兩個人賣報,可不像現(xiàn)在有這么多人。開始賣報時,看到這么多車非常害怕,也不好意思走到車跟前,但是沒多久我就適應(yīng)了賣報的工作。
我每天早上5點起床,從6點開始賣報,一直賣到中午12點,那時路上的司機基本上都在吃飯,車很少。中午時,就坐在馬路邊的樹陰下吃四毛錢一個的包子,在路邊餐廳水管子里喝點涼水,但是也不經(jīng)常去,怕人家不愿意。大多數(shù)時間是喝不上水的,有時渴得難受,就自己買礦泉水,來北京快三年了,最奢侈的一次是一天買了兩瓶礦泉水。吃完飯以后接著賣報紙,一直到晚上7點多鐘。一天下來,我一個人最多可以賣200多份。為了多賣,我使勁往前跑著賣。我們賣得再多也沒有獎勵,但是我“發(fā)傻”。
我賣報一個月可以掙到1000多元,但是我要把錢交給我們老板,因為我們也有分工,有人專門管取報,加上老板管我們吃住。我的工資已經(jīng)從原來的300元漲到400元一個月?!董h(huán)球時報》一個星期兩期,我們要賣1000多份,星期一版的一份可以賺三毛多錢,星期四版的一份可以賺五毛錢;《北京青年報》一份可以賺兩毛四;《北京晚報》賺一毛錢;《北京晨報》賺一毛五。
每天在車流中賣報,汽油廢氣可難聞了,所以頭暈是正常的。中午熱的時候喝不上水,渾身沒勁、頭疼,就在樹陰下歇一歇,然后站起來接著賣。有一次我生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除去頭暈之外,在車流中賣報紙很危險,去年4月份我被車撞了。在車流中賣報紙,一般是紅燈時進(jìn)到車道中,等到綠燈亮?xí)r馬上出來。那天,我在東面賣報,綠燈亮?xí)r我沒有來得及出來,一輛黑色紅旗車沒有看見我,一下撞倒我,我摔在了左前轱轆邊,司機猛地剎車,沒有壓著我,報紙撒了一地。這個司機沒有罵我,還下了車說:“多危險呀!撞著了嗎?”但由于是急剎車,后面的車差點撞上前面這輛,后面的司機下來張口就說:“干什么不好,非在這兒賣報紙,沒撞死你小東西呀!”聽到這句話,我一下就哭了,心里委屈極了。
“我的夢想是有一天成為北京人”
在北京近三年的日子,
心情天天都很低落,開心的時候很少。我沒有最高興的事,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1999年的冬天,我家里來信說我可以不給家里寄錢了,可以掙錢后在北京學(xué)點東西。父親的話讓我高興了好一陣子。那天,我和小伙伴出去買了從來沒有吃過的漢堡包。但是高興之后,馬上又灰心了:家里現(xiàn)在不用錢,并不是以后就不用了,2萬多元的債還沒還上。
前不久你沒見到我,因為我回家送錢去了,我奶奶生重病住了醫(yī)院。奶奶得了腦血栓,家里打電話來,讓我趕緊回家送錢去。我下了火車就直奔鄉(xiāng)醫(yī)院,這是奶奶病倒的第三天。回家我才知道,我爸爸又借了1000塊錢先把奶奶送到了醫(yī)院。我?guī)Я?000元,奶奶看病花了1500元。后來奶奶的病好了,但是我不敢多花錢,每個月的工資我都攢起來,存三四個月一起寄給家里。
三年來,我從未休息過一天,別人過節(jié)我們還要賣報紙,除了生病的三天。北京什么地方都沒去過,什么商廈呀,就連動物園這么近都沒去過。我特別想出去玩一天,想去長城和頤和園,但是沒有時間。
由于我們在機動車道賣報紙是違章的,所以每天賣報紙都是提心吊膽。我們一方面要看著車不出交通事故,另一方面要把報紙賣出去,最重要的是不要被抓走。雖然我的警惕性很高,但我還是被抓著了。1999年“十一”之前,北京清理外地駐京入口,那時我已經(jīng)辦了暫住證,也有戶籍證明,但是沒有用。我給抓到聯(lián)防隊,要把我們送出北京。聯(lián)防隊的負(fù)責(zé)人看我小,加上我們老板也托了人情,最后我留了下來。
北京人一般都比較文明。有一天特別熱,一個小姐打開車窗送給我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特別親切地對我說:“姑娘給你一瓶水。”那時,我覺著北京人真好,讓我特別感動。在冬天的時候,一個大姐看我凍得慌,就送我一件羽絨服。但是也有買報紙不給錢的人,假裝掏錢,一直等到綠燈亮了開車就跑。有的時候我也被人罵,被罵后就在道邊上哭,這種情況很少。我的夢想是有一天成為北京人,我經(jīng)??磮蠹埳系穆殬I(yè)介紹欄目,想在北京找個工作。
“我的未來是個夢”
由于我賣報紙,所以不太忙時特別愛看報紙。這幾天正趕上高考,看到別人高考,心里非常難受(說到這里,趙玉霞已經(jīng)難受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我才知道,我的那股心勁還在心中?!侗本┣嗄陥蟆吩陬^版登了高考遞條的文章,我不理解:他們都有機會讀書,也可以參加高考,條件這么好還作弊,真不應(yīng)該。如果現(xiàn)在有機會讓我讀書,我還是愿意讀書,可是現(xiàn)實太殘酷了。
在街上賣報紙,看到人家開奔馳車,買報紙時打開錢包,錢特別多。那時我心里想,我什么時候才能有這么多錢?看到這些,有時候特別激發(fā)我要好好干,心想,如果我有這么多錢,非把老家治理得好好的,讓全村人喝上自來水,讓像我奶奶一樣的老人和孩子有病可以看得起病,讓像我一樣上不起學(xué)的孩子可以實現(xiàn)他們的心愿。
但有的時候也很灰心:我連學(xué)業(yè)都沒有完成,生著還真不如死的好。
至于今后我想干什么?這個問題已經(jīng)越來越不現(xiàn)實了。如果非要我說,就是我想上大學(xué),然后當(dāng)村長。我想上大學(xué),用科學(xué)知識讓我們的老家致富。別只種高梁和玉米,種點掙錢多的農(nóng)作物。我一直想讓我家鄉(xiāng)富起來。我想當(dāng)鄉(xiāng)里的干部,帶著鄉(xiāng)親們致富?,F(xiàn)在說這些就像作“黃粱夢”一樣。
我打算再干幾個月就不干了,我想找一個地方讀點書,或者學(xué)電腦打字、會計什么的。但是人家告訴我,就是學(xué)完了也找不到工作。我現(xiàn)在很迷茫,也很灰心,也許我可能會像我父親一樣種一輩子地。
(李一丹摘自《瞭望》2000年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