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飛
1983年的隆冬終于熬過去,春天里我要去遼南進行畢業(yè)實習。
軍隊醫(yī)院的大院里,馬路兩旁的參天楊抽出了鵝黃色的細葉子,朝南的墻根下,小草透出茵茵的青色來,寸長的草叢里零零星星散落著不知名的碎花。
遼南的春天就這樣來臨了。醫(yī)院里的病人越來越多,我的實習工作也越來越緊張。一天,上級醫(yī)生安排我主管一位病人,當我拿著病歷夾,走進病房準備采集病史、查體時,猛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位十七八歲白白凈凈的姑娘。她母親知道我是誰之后便低聲告訴我:“她乳房上長了個疙瘩,都半年多了,我這個做母親的才知道?!蹦赣H說完,姑娘的臉“刷”地變了,紅紅的臉上,一雙細細的柳葉眉緊緊地皺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的病痛,還是害羞我是男醫(yī)生。其實,我也有難處,心里忐忑不安,轉身跑回辦公室請教員給我換個病人。教員是位四十多歲的女大夫,她大大咧咧地笑道:“哎呀,這是啥事嘛,你將來遇到的年輕女病人還多著呢!以后怎么辦?再說我哪有時間寫這種小小的病歷,你不但要寫病歷,還要在病歷上把腫塊的位置畫清楚,將來手術也得你做,快去!快去!”我真是進退兩難,硬著頭皮往回走,在長長的走廊上,我的腦子亂極了,活到22歲,不要說去觸摸女性的乳房,我就連見也沒有見過這神圣的地方。不知是走廊太長還是我的步子太慢,我在深刻地批判自己:這是啥事嘛,還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作為一名醫(yī)生這是履行自己的職責。于是,我快走了幾步,卻馬上又慢了下來,腦海里翻騰著一位中國大文豪那句刻薄的話:醫(yī)生是職業(yè)流氓,當他們把手伸向女人的乳房時,還顯得那樣高尚。其實,這位早年留過日的文豪也是出身于醫(yī)生,我不知道他如何想出這尖酸的語言。我又被“職業(yè)流氓”嚇住了。進門前我突然想到了母親,我想不光是我,每個人在呱呱墜地獨立行走時不都是叼著自己母親的奶頭,捧著自己母親的乳房嗎?乳房是每個母親肌體的一部分,這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繁衍千年萬年的不竭甘泉,只是人們長大成人后有的忘卻了而已。只要我的手伸向這位姑娘乳房的時候,心頭還沒有忘卻,那么我就不可能是職業(yè)流氓。我整了整軍裝和白大褂又走進病房,她母親笑著對我說我已經(jīng)做好她的思想工作,叫她不要為難你這位小小實習生了。我大膽地叫病房里的男陪人都到外面去,向她母親問清了病情之后,她一聲不吭解開上衣所有扣子,正撩起內(nèi)衣,我示意她不用了,我想就這樣大概是可以的。沒想到觸摸了幾下還是不清楚,她從背后摳摳摸摸半天,把內(nèi)衣里當時我并不清楚的兜兜提到脖子根上,這一下隔著薄薄的衣服我檢查得十分準確,這是一個核桃大小的腫塊,按外科教學書上的描述,結合她這般年齡,我給下的診斷是左乳腺纖維瘤。
一份完整的病歷和一幅清清楚楚的描述圖放在教員的辦公桌上了。第二天便開始手術,在無影燈下,等我鋪上無菌手術巾,將20毫升的局麻藥打進她的皮下之后,我卻再也摸不到這“小核桃”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女教員抓住我的手使勁往下一壓,并將我的食指和中指分開,頓時這“小核桃”便在我的手下清清楚楚地凸現(xiàn)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手術刀切了一個僅兩公分長的切口,我不忍心再多劃1毫米。沒想到教員笑著說:這小口子你能將瘤子整出來?到最后還不害我重來!我認真地說了一句:她將來還要給孩子喂奶呢!教員說:以乳頭為中心做放射狀切口,再長也不影響將來的事。我心里想:長了總不美觀嘛,整不出來再延長也可以。瘤子從這個小口子完整地切下來后,拿到病理科做切片化驗,以防萬一是惡性的。在等結果的時候,教員出去洗澡,她知道這種切片是例行公事,根本沒什么意義。手術室里死一般靜寂,只有掛鐘在“滴答、滴答”作響,剩下的就是她和我的呼吸聲。不知多長時間過去,電話鈴響起來,我?guī)е鵁o菌手套無法接電話,教員又在隔壁洗澡,我只好用肘撥開電話,把頭抵在桌子上,這時她說了句:“我起來接吧,我一點也不疼?!蔽壹泵φf:“你可千萬不能動,還沒縫皮膚呢!”這是我倆說的惟一一句話。電話那頭傳來:xx x,女,18歲,乳腺良性腺瘤。我用細針細線只縫了三針手術就結束了,她自己走回了病房。
春天很快過去,盛夏來臨。其實,東北的盛夏并不像想像的那樣涼爽,也是很熱的,我和同學們抽空去了趟丹東,還爬了一趟千山,便收拾行李準備返校了,返校后還要參加緊張的畢業(yè)考試。這一年在遼南是充實的,我學到了不少臨床技能,每個教員給我寫的評語更讓我興奮不已。我身背軍用背包,懷揣實習鑒定本,和同學們爬上了進入關內(nèi)的火車。車窗外,那座跨鐵軌的木頭天橋靜靜地臥在驕陽下,我猛然發(fā)現(xiàn)天橋的長廊上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目送著我們。難道是她嗎?她不是春天里就出院了嗎?她怎么會知道我們什么時候返校呢?火車遲遲沒有開動,車廂里悶熱難挨,我們的軍裝都讓汗浸透了。就在這時我看清了,正是她!只見她從長廊上跑下來,熱風撩起她的黑發(fā)和潔白的長裙,她奔到月臺上,匆匆忙忙買了一捧冰棍,從窗口塞進來。車在緩緩移動,我雙手接過冰棍,連聲“謝謝”都沒想起來說,車速在加快,她的身影在往后退,迅速退到只剩一個白點了。這時,我一數(shù)冰棍正好九根,她連我們一行九人都知道,同學都在笑我,我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根,可誰也沒有吃,我們穿著軍裝是不能吃東西的。就這樣,我手里捏著一根冰涼的冰棍離開了遼南。
1996年11月21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和當晚的《焦點訪談》播出了我行醫(yī)十幾年的事跡,我當時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做報告,我愛人在家里接到無數(shù)個電話,其中有一個令她十分驚訝的電話。電話中,我愛人得知她詢問了一圈才找到我家的電話號碼。她告訴我愛人,當時這個小切口對她是多么的重要,現(xiàn)在,她的兒子都七八歲了。她在麻紡廠工作,雖然眼看就要下崗,但家庭十分和睦美滿。
十幾年過去了,她仍然記著我。那時,我真切地感到了一個醫(yī)生的幸福和溫暖。
(林林摘自《女友》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