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十歲的女孩。
快10點半鐘了,女孩還沒有睡意。雖然她已經(jīng)很累了。晚飯后,她寫完了作業(yè),又用心地練了一個小時的鋼琴。女孩盡管年紀不大,可是已經(jīng)有五年的琴史。她不像同齡的孩子,在父母的逼迫下學琴練琴,視鋼琴為最大的敵人。她不,她喜愛鋼琴。于鋼琴她的確有天分,手指細長細長的,白白的,柔柔的,可是擊起琴鍵來卻很有力量。當然她的母親并不企望她成為鋼琴家,可是,能彈一手好鋼琴,是受過西洋文化熏陶的知識分子家女孩子天生麗質(zhì)的標志??僧吘?,她累了。“如果父親在就好了,就會因為明天的特殊讓我少練一會琴。”女孩曉得自己不夠公平,其實母親對她的疼愛不比父親差,但對父親的思念讓她不由不這樣想。
她的確累了,然而毫無睡意。
“寶貝!”母親還沒有換上睡衣,身著旗袍走進她的臥室坐到了床邊。在她的記憶中,母親永遠身著旗袍,銀灰色的旗袍,咖啡色的旗袍,墨綠帶花的旗袍……無一不是挺挺的領(lǐng)子,細細的腰身,母親穿上走起路來就像一位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方的夫人。其實有好幾年了,母親上班或外出,一襲比常人合身得多的列寧裝早已替代了旗袍,但她腦子里的母親形象,永遠穿著剪裁考究的旗袍,哪怕是布的;恰如父親,永遠穿一身藏藍色嗶嘰西裝,雖然戴著金絲眼鏡,然而高大、英俊、瀟灑。
“乖乖,”母親在家里倒是積習不改,不到睡覺的時候,從來都是旗袍加身的,尤其父親不在家的這近一年,“該睡覺了,你明天4點鐘就要起床的?!?/p>
“姆媽,”女孩的父母均為江南人氏,女孩三歲時隨父母到了北京,可鄉(xiāng)音難改,現(xiàn)在講起話來還是一口吳儂軟語腔未脫干凈的普通話。她從睡袍袖子里伸出兩只柔嫩的臂膀,圍住了母親的脖頸,在母親的臉頰重重地親了兩口,“我睡不著……姆媽,明天你不要起來給我梳辮子了?!?/p>
每天早上,母親都早早起來照顧她,不是為她燒早飯——牛奶、雞蛋李奶奶自會為她準備好了——而是為了給她編小辮子。母親編的辮子漂亮極了,還扎著紅的、黃的、藍的各種色彩鮮艷的緞帶。扎著緞帶的女孩,就像蘇聯(lián)電影中的俄羅斯小姑娘。
“那誰來給姆媽的乖寶貝梳頭呢?”
“我自己會梳,姆媽,不信我現(xiàn)在就梳給你看?!闭f著,便往被子外邊爬。
“姆媽相信。好寶貝,快睡,不然,明天姆媽不讓你去了?!?/p>
女孩聽到,便乖乖地睡回去了,她素來是一個很聽話的女孩。即便如此,她也在小床上輾轉(zhuǎn)了好一會才睡去。
女孩的興奮,自有她的道理:天氣一轉(zhuǎn)熱,學校便向全體少先隊員布置了消滅蒼蠅的任務。女孩加人少先隊本來就比其他孩子晚——兩個大學一級教授的孩子,總應該比其他人的孩子要多經(jīng)受一段時間的考驗——于是事事格外積極??上?,她對打蒼蠅深惡痛絕,尤其是不僅要看到蒼蠅肚腸都被擠出來的慘狀,還要用紙墊著把它們拈起來,裝進一只小小的紙袋里,第二天拿到學校去計數(shù)——她一想起來就作嘔。因此,消滅蒼蠅她在全中隊倒數(shù)第一。她被中隊長當眾點過幾次名字,也偷偷地哭過,卻仍然不肯去拈死蒼蠅。今天上午,大隊輔導員向全體少先隊員做了動員:利用星期日的時間,參加全市圍剿麻雀的戰(zhàn)斗,并指定女孩作播音員,負責戰(zhàn)斗的廣播工作。這回可好了,全市對麻雀與對蒼蠅的政策不同,圍剿麻雀不需要殺死麻雀,只是把它們轟到別的地方便可以了,所以女孩無須看見麻雀被開膛破肚的慘狀;更何況,她只是坐在廣播室里,用她清脆的嗓音念著稿子就響應了號召參加了戰(zhàn)斗呢!思索著自己又可以返回“先進”的行列,女孩于是興奮不已了。
女孩的家距離學校并不太遠,只是最后三分之一的路程要經(jīng)過一條又細又長的胡同。胡同平素就相當僻靜,院落一座挨著一座,大門緊閉,胡同里難得見到一個人影,只有從院墻里探出半截身體的老槐樹,夏日將那種叫作“吊死鬼”的蟲子垂掛在偶爾路過的行人頭頂上。走進了胡同,女孩的亢奮便開始消退。天還很黑,大約正處于“黎明前的黑暗”時分。扇扇斑駁的院門,院門上生銹發(fā)黑的門環(huán)依稀可見,院墻的泥灰不少都剝落了,茂密的槐樹冠遮掩著墻頭,沉默又沉寂,向女孩壓迫過來。
黎明前夕,天還有些涼,盡管女孩每年4月份便開始穿裙子,而且從不感覺冷,今天她卻瑟瑟發(fā)抖。她感到兩條光腿上布滿了雞皮疙瘩,花格子的背帶裙輕飄飄的,一點分量也沒有。女孩抱緊了雙臂,在胡同第一株老槐樹樹冠下面停住腳步——后面還有十數(shù)株槐樹呢!她后悔,沒有讓母親來送她。4點整鬧鐘響時,她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先是父親駕駛的摩托車載著她風馳電掣向頤和園駛?cè)?;后來就是頤和園后湖,她蹲在岸邊捉蝌蚪,父親坐在小船上,扶著槳笑瞇瞇地望著她。女孩雙手撩起水花,將父親的金絲眼鏡都打花了。嘩啦,嘩啦,丁零……水聲變得好刺耳,終于她意識到了,那不是水花聲,是鬧鈴。
“寶貝,醒醒,該起床了?!蹦赣H穿著黑底白色碎花布旗袍,坐在床邊搖醒她。而父親消失了,就像去年初秋時節(jié)有一天他從家里,從女孩和母親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一樣,不見了。
為了行動方便,母親今天給女孩將辮子緊緊盤在腦后,打了一支大大的古銅色蝴蝶結(jié)。她不喜歡古銅色,想要換一條淡藍色的,她喜歡淡藍色。可是她看看母親的臉,沒敢把話講出來??此院迷顼?,母親叫李奶奶回去睡覺,自己也不換一身列寧裝,依舊穿著碎花旗袍便跟女孩一起走出大門。一路上,女孩一直讓母親回家。女孩在家中一直嬌生慣養(yǎng),但不自嬌。在學校里、在同學中她并不嬌氣。無論打掃衛(wèi)生、擦玻璃,爬高上低的,女孩總是搶著干。至于土總也撮不到簸箕里或者玻璃成了個大花臉,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曉得像母親這樣的大學教授,這樣典雅美麗、穿著旗袍的女子,走夜路終歸很不相宜??墒悄赣H仍然跟她一道走,一直走到她撒起嬌來,發(fā)了脾氣。此刻,女孩卻后悔了,后悔離開了母親。要是父親在,就好了,女孩想,父親是當然的庇護者。父親固然也與眾不同,一樣文質(zhì)彬彬,一樣一副不與常人為伍的外表,可他畢竟是父親。想起父親,女孩暫時忘掉了恐懼,她又走起路來。
女孩現(xiàn)在走得飛快。不知不覺,天色黑得淺些了,院落、大門、門環(huán)、院墻,連樹都變成灰白色。眼看最后一株老槐樹也落在了身后,學校大門就在前方,女孩松了一口氣,又一次放慢了腳步,下意識地回頭張望了一眼,她看到一片碎碎的白色恍恍惚惚地在最后一株槐樹后面一閃。
初夏的早晨真是清爽。天,藍藍的;太陽,明明媚媚的;樹枝,搖搖曳曳的……空氣似乎都含著水氣含著露珠。啊,年輕的女孩!年輕的夏季!
學校外院是老式平房,樹叢掩映,可能是原來哪座王府的一部分,雖不是雕梁畫棟,也還古色古香,是辦公區(qū);里院是近幾年蓋的兩棟教室樓,不高,一共三層,卻也足夠這座比辛亥革命年齡還長幾歲的名牌小學使用了。播音室就設(shè)在緊靠外院平房的教室樓三層把角的一間,既能將校內(nèi)一覽無余,又能俯瞰校外臨近的街道、
胡同、院落、機關(guān)。
“全體少先隊員們……”女孩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她的《致全體少先隊員書》,也是今天第一篇聲討麻雀的戰(zhàn)斗檄文。接下去,是幾個中隊誓師的決心書。讀畢,女孩對自己很滿意:音色甜美,聲音嘹亮,感情充沛。廣播室值班的一位姓趙的年輕女老師點了點頭,看來也蠻贊許:“好了,休息休息吧。別走遠,一會兒我來叫你。”擴音器旁換上了一個五年級的男生,女孩子便蹦蹦跳跳出了播音室,來到三樓頂上的平臺。哇!好壯觀啊!沒有一家屋頂上不站滿搖旗吶喊的人,沒有一株樹上膽敢有麻雀停留;呼喊聲此起彼伏,鑼聲鼓音高唱不絕。一群群的麻雀,也許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鳥兒,被趕得無處落腳,無處藏身,東飛西竄,疲于奔命。
忽然,女孩的注意力被對面一個小小的院落吸引去了。那是一個小院子,看樣子,比女孩家的院子還要窄一些,也是一座三合院——四合院缺少南面一排房子。女孩看見院子里有三個人,男人,年輕女人和孩子。三人的組合恰似自己家的家庭格局:爸爸、媽媽,以及一個小姑娘,只是沒有一位像李奶奶一樣的人物。不知為什么,女孩認定他們是北方人。還有:這個小姑娘的爸爸不穿西裝,媽媽穿著一件中式小褂,亦有淺淺的小碎花,遠遠望去蠻清爽的;小姑娘似乎比自己小一點,梳了兩只沖天髻,沒有扎蝴蝶結(jié)。女孩望過去時,男人正順著梯子往屋頂上爬,年輕女人端著一只大洗衣盆走到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接水,小姑娘站在男人的梯子腳邊,似乎是要求爸爸將自己抱上去。男人則踩著屋瓦對小姑娘做手勢,大概是不批準她的請求。小姑娘撒起嬌來,在梯子邊上又是頓腳又是上竄,女孩記得,北京土話似乎稱之為“尥蹦”。男人終于屈服了,他順著梯子下來,抱起女兒,小心翼翼地重新爬上屋頂。女孩的眼睛突然濕潤了,然而她迅速用手抹干了眼角,繼而驕傲地想:這算什么!我比她強多了,我就不需要父親抱我,沒有父親我也什么事情都能做!
女孩再一次休息時,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空氣中的水氣早已烘干;鑼鼓聲、吶喊聲比起清晨時分蔫得多了;就連擴音器傳送出來的廣東音樂《旱天雷》也變得有氣無力的了。似乎不僅麻雀疲乏了,轟麻雀的人們也都疲乏了。女孩站在平臺上,目光禁不住又去尋找那個梳著沖天髻的小姑娘和她的家人。小姑娘大概在房頂上玩厭了,早回到地面,在年輕女人的洗衣盆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男人則坐到了屋脊上,手中機械地揮動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頂端的紅布搖擺起來也顯出幾分無精打采……突然,一群麻雀,有二三十只的樣子,從女孩頭頂掠過,向那個小院逃遁。麻雀們大約很疲憊了,飛得很低。經(jīng)過女孩上方時,她注意到,領(lǐng)隊的那只麻雀雄壯得特別,而且身上的羽毛與眾雀不同,那是一種深褐色,亮亮的好似抹了一層油,在陽光下面熠熠發(fā)光;緊緊尾隨其后的是一只中等身材的麻雀及兩只幼雀;再后面,才是一群七七八八的烏合之眾。——“是父親,”女孩想,“是一個做父親的帶著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還有遠親近鄰,被追得無家可歸了?!迸⒑鋈粦z憫起可憐的麻雀來,她感到自己一上午的慷慨激昂,以及那些站在屋頂敲鑼打鼓搖旗吶喊的人,變得很可笑;甚至很可厭憎。
麻雀們飛進了那座小院的領(lǐng)空。女孩看見,剛才還坐在屋脊有氣無力的男人,蹭地站起來。他向下面招招手,小姑娘立即離開了年輕女人的洗衣盆,退后幾步,一根手指含在口里,仰面望著她的爸爸,后者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麻雀的飛行軌跡。近了,更近了,麻雀父親要么過于疲勞,要么根本沒有看見近在咫尺嚴陣以待的男人,依舊率領(lǐng)著他的妻兒親朋,直向男人沖去。離得太遠,女孩看不清男人臉上的表情;然而,女孩感覺到了,感覺到男人臉上的猙獰。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竿,張開雙臂等待著。待到距離適當時,男人才猛地伸手一撈,像是要抓住那只魁偉的深褐色雄雀、那位麻雀父親,好像他認識這一只麻雀??礃幼?,他與這只麻雀已不是第一次邂逅。仰面而望的小姑娘,隨之歡呼雀躍起來。麻雀群受了驚嚇轟然而散。那位麻雀父親騰空躍起,幾乎是從男人的指縫逃過,隨之躍上鄰家的一株槐樹,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妻兒親朋整理了隊伍,很快重又聚集在他身邊?!八欢ɡ蹓牧耍矅槈牧?。”女孩想,頭一次感覺悲哀:這位麻雀父親,看起來那樣強壯,那樣不可一世,然而在人類的緊鑼密鼓中,在氣氛熱烈的廣東音樂中,他顯得那樣無能、無奈,和無助。
《旱天雷》的音樂聲中,五年級的男孩也走上平臺。
“你在看什么?”他們本不相識,但男孩似乎自來熟。
“不看什么?!笔甑募医淌顾涣晳T和陌生人交談。
順著她的目光,男孩也看見了那一家人?!澳遣皇呛萌?”男孩恨恨地說。
“是的。”女孩想到麻雀父親及其家族的慘狀,欣然表示同意。
“他去年犯了事,差點被送走?!?/p>
“活該!”女孩心里想,并沒有說出口,她還在想那只喘息未定的看起來似乎很雄壯的麻雀。
“其實不是‘送,是‘流放?!蹦泻⒌目跉庾兊眯U神秘。
流放。女孩曾經(jīng)聽說過俄國革命黨人的故事,曉得“流放”是個很嚴重的字眼。俄羅斯反對政府的人,橫穿歐亞大陸,被發(fā)配到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叫作“流放”?!傲鞣拧笔莻€很嚴重的字眼。如果現(xiàn)在有誰被“流放”,他肯定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你怎么曉得的?”女孩不相信。
“我舅舅和那個男的一個單位,我當然知道啦?!?/p>
“我們這里沒有流放?!迸⒂X得男人還沒壞到應該被流放的地步。畢竟,轟趕麻雀是要求大家必須做的,不是男人自動去的。積極轟趕麻雀的人應該是好人,像自己,像趙老師,像身邊這個五年級男孩。男人只不過事情做得過火了些,不過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有,有流放。你知不知道,他差點被流放到哪里去?”
女孩茫然,她的確不曉得。
“他要被送到北方,遙遠遙遠的北方。不但遙遠而且寒冷,冬天冷到零下四、五十度。那里的許多人沒有鼻子或者耳朵,都是凍掉了的。”男孩子顯得更為神秘了,他為自己有機會在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面前炫耀自己懂得多而自豪。
女孩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北方”、“遙遠”、“凍掉鼻子和耳朵”……
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聽到過這些詞語。
女孩的態(tài)度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他還轟麻雀呢!他不是壞人?!彼_始為男人辯護,急切而熱烈。
“那是偽裝的,壞人、特務都會偽裝?!?/p>
女孩語塞了。當男人想要致麻雀父親于死地之前,女孩還是蠻喜歡他的,并且不自覺地拿他與父親做比較:他不似父親那樣有書卷氣,不似父親的外表那樣靈秀;但,似乎更見寬厚,更近淳樸,這似乎是地域形成的差異??傊?,男人一看便是北方粗獷的漢子;而父親,則為江南文雅的書生。當然,不是說父親就不淳樸寬厚,父親各個方面都比其他人優(yōu)秀,這是毫無疑問的,只是外表看上去,與這個男人有所不同罷了。
不!這個男人不像是會偽裝的;像他這樣疼愛自己女兒的人,不應該是壞人!
然而女孩缺乏充足的論據(jù),她只好一味地重復著:“他不是壞人,就不是!”
“是,就是!”男孩亦認起真來,“他偽裝積極,生怕再犯事就真得流放了?!?/p>
“不但他是偽裝的,連他老婆、他女兒都是偽裝的。那女人肯定是個女特務,即便脫了妖里妖氣的旗袍,換上了中式小褂,她也是女特務……”男孩沒有覺察女孩的煩躁,依舊喋喋不休。
“誰說穿旗袍就是女特務?”果然女孩極為敏感,她認為男孩在含沙射影,盡管,男孩不可能看見過她的母親穿旗袍。
“電影里的女特務都穿旗袍,偽裝好人時就穿列寧裝或者中式小褂?!?/p>
男孩的論據(jù)不容置疑,女孩又一次語塞,不過她感覺被重重地傷害了,很是委屈,眼淚在往上涌,可是,她拼命壓抑著自己要哭泣的愿望:不能在這個沒輕沒重的陌生男孩子面前丟丑。
男孩顯然對“特務”這個話題著了迷,仍然不依不饒似乎故意要惹女孩生氣:“那個小姑娘,別看她年紀小,也是特務,長大了一定是。”
“你瞎說,你欺負人!”女孩終于爆發(fā)了,攥緊拳頭沖著男孩尖叫起來,小臉漲得通紅,眼里噙著淚,聲音里帶著哭音,“走開,走開。你快給我走開!!!”
男孩嚇呆了,他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孩:“真倒霉,碰上個神經(jīng)病。”
男孩悻悻地走掉了。
男孩走掉了,女孩才讓淚水流下來。不過她不敢讓淚水盡情地流,萬一再有人上來怎么辦?一邊拼命地擦掉眼淚,一邊眼淚不聽話地向外涌。女孩忽然回憶起來那幾個熟悉的字眼是哪里聽來的了:冬天的一個夜晚,女孩起床,看到書房的門半開著瀉出了燈光。母親正坐在火爐旁邊的圈椅上,膝上攤著一本書,臉藏在燈影里;李奶奶站著,撩起圍裙似乎在擦眼淚。女孩心中很奇怪,輕輕走了過去,就聽到李奶奶在講這幾個詞語:“遠”、“北邊”、“冷”,還有什么“鼻子”“耳朵”的。女孩失望了,她當時不以為然地想,這么大的人,就為了冷一點,還哭,真沒出息!
好不容易眼淚不流了,女孩仍然不想進屋。一只麻雀飛過來,女孩無心去轟趕它。那只麻雀似乎認定她的態(tài)度友好,也可能它實在無路可走,便一直繞著她飛。繞了幾圈,女孩剛剛注意到它的存在,認出他便是那只雄壯的麻雀父親,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威風盡失:身體布滿汗水,油亮的褐色羽毛濕濕地耷拉著,喪失了光澤。他獨自一個,既沒有妻兒,也沒有親朋追隨。看樣子,他們早已經(jīng)受不住這樣殘酷的追剿,非喪生即落網(wǎng)??匆娐槿父赣H的狼狽樣子,女孩的第一個沖動,是將他擁在懷中,讓他好好休息片刻。剛要伸出雙手,女孩又止住了。她覺得自己比麻雀還要可憐,卻沒有可以訴訴委屈的人。沒有。絕對不能撲進母親的懷抱,而除了母親其他人便更不可能了。既然無人能夠撫慰她,那么看到有人——盡管不是“人”不過是只麻雀——比自己境遇更加悲慘,心里終究好過一些。
“我反正救不了他,他躲得過今日也躲不過明天??赡芤患胰艘煌瑲绮⒉惶珘?,總比一個人牽腸掛肚的好?!迸⒔吡φf服自己。
也許,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在麻雀身上,她感覺好多了。
麻雀洞察不了女孩的心思。他依然在女孩身旁飛來飛去。也許,他的妻兒在不遠的地方落難,他希望女孩能成為救星,把她們解救出來;也許,失去親人過于悲痛,他希冀女孩成為傾聽他宣泄的對象;也許,他疲憊得已經(jīng)麻木了,只盼望能有個落腳喘息的處所;也許……這些個“也許”,女孩都想到了,習慣性的心理與思維,有幾次差一點使女孩改變自己的意愿。不過每一次,女孩都強迫自己不要濫施同情與善良,不要伸出雙臂給麻雀以溫暖和憐憫。
“如果,我能夠堅持住不去可憐他,我就……”就會怎樣,女孩自己也說不清。她又一次想哭,因為自己把精力都花在一只微不足道的麻雀身上了,盡管他是一位不幸的丈夫、可憐的父親,那也不值得。
雙方似乎在經(jīng)歷一場較量,看誰的意志堅強,看誰的耐力持久。終于,麻雀堅持不住了,可能因為他早已心力交瘁。轉(zhuǎn)到雙方都不曉得是第多少圈時,麻雀轟然垮掉了,一頭栽到女孩的腳邊,奄奄一息。女孩最后一次抑制住要用雙手去捧起麻雀的愿望,漠然地,準確地說是假裝漠然地看著他,看著他??粗?,看著他一點點死去。
就這樣,女孩竭力壓抑住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控制住悲天憫人的情懷,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麻雀,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氣。
四十年過去了,女孩成長為五十歲的婦人。她在父母生前所在的大學任教,也可算是名教授了。她像父親一樣文質(zhì)彬彬,像母親一樣典雅美麗,卻終身未婚。
她的母親死于六十年代那個慘烈的夏天,被皮帶、棍棒毒打致死。說來可笑,母親的直接死因是“旗袍”。母親被打的那天,長大了的女孩正被恩準擠在一個狂熱的會場里接受革命教育,沒有在家。據(jù)說,抄家抄到隔壁人家時,李奶奶還勸母親換下那件銀灰色的綢旗袍,母親執(zhí)意不肯:“我是在自己的家里,穿什么是我的自由?!钡鹊剿丶铱匆娔赣H的遺體時,銀灰色綢旗袍已經(jīng)變成猩紅色,碎成了一條條。
她的父親辭世要早得多,就在轟趕麻雀之后的第三個冬天。她和母親都沒能見到父親的遺體,等到她們趕到又遠又冷的北方時,父親早成了一缽白骨。母親死后的第二年,她也去了又遠又冷的北方——當然不是父親所在的地方,在那里一共生活了十一年。
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夢見過母親的死亡,盡管她曾親眼目睹了母親暴尸的慘狀。她卻常常夢見父親,每次的夢完全一個樣:一個空曠的平臺,她向一具考究的古銅色棺木走去,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她與那巨大的棺槨。她走近了,她俯下身去,以為能夠看見父親戴著金絲眼鏡的笑瞇瞇的面容。棺蓋無聲地啟開,她看到里面躺著的是一只碩大無比的——麻雀。一只死去的麻雀。
孫允文,劇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作品有歌劇《蘇小小》、《黑猩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