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俊海
父親死后的第七天夜里,那是我外婆離開柳城回到鄉(xiāng)下去的頭一個晚上。那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悄悄地來到我家和我母親睡在一起。那是一件令人十分頭疼的事情。當(dāng)他們在床上打滾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某種的不幸隨著那個男人的手在我母親的身上游動,于是我開始憂傷和恐懼。
我甚至想不到母親怎么能和那個男人睡在一起?難道是母親的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要不然就是母親真的是心有旁騖了。
我的心想必是起了繭。我很想嘔吐。
我在距離母親不遠(yuǎn)的另一張床上借著透過窗欞的月光,瞋目切齒地偷窺著那個男人和母親的行動。我覺得母親不應(yīng)該被別的男人占有。因為我的母親長得很好看,好看得像天上的彩虹,那個男人怎么能夠隨便地爬上彩虹呢?
我敢肯定,父親的死一定和那個男人有關(guān)。
我恨我的年紀(jì)太小,我沒有勇氣站起保護(hù)我的母親。
那夜,我?guī)缀醪坏萌胨V辽傥仪迩宄芈牭侥莻€男人猶如街邊的母狗嗅到溝里的骨頭喘著粗氣的呻吟,那聲音聽起來真的有點恐怖。
那個男人說你想什么?母親沒有回答。
那個男人說你講話呀。母親沒有說話。
那個男人說你想你老公了?母親仍然沒有開口。
那個男人說你老公是酒后開車,他的死屬正常死亡。我不是有意的。
這時,我的母親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像耳邊飛過的蚊子,音很細(xì),盡管聽起來很傷心。可母親卻堅強地說,你明明知道他不會喝酒,你為什么要灌他?直至他喝醉酒,然后安排他把車子開回柳城。你這是有意要害死他才好獨霸我。我知道母親說的“他”一定是我父親。
那個男人說你哭什么?人都死了,哭有什么用?你本來就不屬于他,你應(yīng)該是我的。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們的愛情……,那個男人剛吐出愛情兩個字,我的母親就把他的話打斷了,說你怎能跟我談什么愛情?這個時代愛情和金錢就像大糞一樣臭烘烘的全是狗屁,全是騙人的。你不配談愛情兩字。
那個男人說,你也有把柄落在我手中,只要我把你的丑事捅出去,你就有可能下崗,就有可能讓你去墳?zāi)估锱c你的老公做愛。
不知是這句話惹怒了母親呢或是母親想起了死去的父親?我的母親忽然從那個男人的身邊彈了起來,抬起那雙光滑細(xì)嫩的手,在那個男人的身上打了幾錘。母親說去你媽的,你這個殺人不見血的魔鬼,你落井下石喪盡天良,你為虎作倀心狠手辣,你磨牙吮血蛇蜴心腸,你淫欲橫流不得好死。我張巧翠生來就不屬于你,你為什么就那么狠心地逼我老公酒后駕車,害死我老公?
被我母親罵著魔鬼的那個男人沒有回答。
母親說你怎么不說話,你啞巴了?
那個男人說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要幫他報仇?
母親說當(dāng)然。
那個男人說,如果你還有這種想法,我一定把你的事捅出去,送你上法院。那個男人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那支煙頭的火光在他的臉龐上跳了一下,從那團血紅的閃光中,我看到了一張猙獰的臉像是要吃人似的。
母親似乎對那個男人說求你了,別把那件事捅出去,我依你就是了。
母親說著就掀開那床薄薄的被毯,光著身子跳了起來,躬著腰坐到床前,一陣
的摩擦之后,那個男人點起火吃起煙來。
借著火光,我看見那個男人皺著眉頭,舌尖舔著香煙在牙床上滾來滾去。我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個男人的手,那只罪惡的手曾經(jīng)卑鄙地侵犯過我母親最神圣的領(lǐng)地,我發(fā)誓總有一天我要砍掉那只手拿去喂狗。
我從那個男人點火燒煙的時候看見他的臉上像個扁形的蠟黃的南瓜。臉上掛著一層汗?jié)n漬的污垢,猶如木乃伊,很恐怖。
那個男人就那樣裸坐在床上吃著他的煙。我從那個男人點火燒煙時就看清了他的臉部表情。那個男人每吸一口煙,那火光就在他的臉龐上閃一下,通紅通紅地照遍他的五官。男人吸第一口煙進(jìn)肚子時,火光稍微暗了些,我看見了那個男人的鼻孔下長著一顆黑豆大的痣。那個男人吸第二口煙時,我看見了他的嘴唇十分厚,像兩片紅色的干薯片極不協(xié)調(diào)地在那張臉上蠕動。那個男人吸第三口煙時,那口煙的火光突然亮得很久,我想,那個男人一定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大的氣,似乎想把整節(jié)煙吞下肚。那一口煙的亮光,使我又一次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部,看見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滿臉橫肉嚇人。就是那一夜,那個男人吸了三根煙。他的臉像幻燈一樣在我眼前閃了一百三十九次,我看清了那個男人一百三十九種表情不同的臉,我對他的印象刻骨銘心。我想,一百年后,如果我還遇著他,一定認(rèn)得出他來。
那一夜,我發(fā)誓我要為我父親報仇。甚至我想,也許有一天我一定要殺死那個男人。
天光了,我迷迷糊糊地聽到母親悲愴的哭聲。我睜開眼睛,才清醒地發(fā)現(xiàn)母親是抱著我痛哭的。母親的臉緊緊地貼在我的臉面上,母親的淚水從她的臉面流過我的臉面。我感到母親的淚水又咸又燙。母親把我的想象成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這樣我躺在母親溫暖的胸脯上就覺得十分安祥。我看見母親如此黯然神傷地哭泣,我望著屋里空蕩蕩地懸著我和母親的兩顆心,是多么孤獨多么悲愴。我仰起頭,從那雙并不成熟的眼睛底下丟過一句話,一句我怎么也想不到的驚天動地的話。
我對母親說我一定要替父親報仇,我一定要殺死他!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進(jìn)出這么一句話來的。
母親立即停止了哭泣,驚訝地望著我,母親那兩只呆滯的眼睛像口枯井,深深地望著我。母親無神又無力地對著我說你說什么?你要殺死誰?
我聽母親這么一問,我感覺到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在母親的面前就像個大人似地說我要殺死那個男人。殺死那個昨天夜里睡在爸爸枕頭上的那個男人。講完這句話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面部表情是何等的勇敢。
我根本想不到我的話音剛落,我母親手上的一只口盅咣當(dāng)?shù)芈涞降孛妗N铱匆娔赣H的雙手在顫抖,母親的臉部瞬間沒有血色了,母親心驚膽戰(zhàn)地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說,你都看見了?
我點點頭說都看見了。母親沉默了一下說,其實,媽都是為了這個家。
我不相信母親怎么能為了我們的家而去跟害死父親的敵人睡在一張床上呢?我知道母親在欺騙我,母親有心中的秘密瞞著我。這是為了什么呢?我很想問問母親。當(dāng)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之時,母親先說話了。她說,媽和你爸和那個男人從小學(xué)至初中都是同學(xué)。那個男人一直就想著媽媽同他好,媽不喜歡他。后來,你爸考上地區(qū)農(nóng)機技術(shù)學(xué)校,媽考上地區(qū)師范。媽和你爸在另一個城市的兩所不同的學(xué)校里相愛了。昨晚上的那個男人考不上學(xué)校就參軍去了。幾年前復(fù)員回了鎮(zhèn)上。
至于那個男人回到鎮(zhèn)上之后做了什么,甚至住在哪里?母親沒有再說下去。
只見母親抬起手用她那寬口衣袖抹去臉上的淚痕,那眼淚和昨天夜里的那些眼淚沒有什么兩樣。母親嘆出一口長長的氣來。說媽恨死那個男人,媽擺脫不了他。我真的想
殺死他。
我對母親說,你為什么不殺他?母親搖了搖頭說這個你不懂。
我說我是個男人,我一定要幫你殺死他。母親摸了摸我的頭說,孩子,你還小,你不要亂說話,這話說不得。
我想,媽媽是怕我出事,媽媽心中有很多話不知道要對什么人說?
媽媽猶豫了一陣子,說,媽想好了,為了你的安全,你要暫時離開媽媽到鄉(xiāng)下的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等風(fēng)頭過去了,媽再到鄉(xiāng)下接你回來。
我當(dāng)時心理十分矛盾,因為我父親剛死不久,我怎么能夠離開媽媽而遠(yuǎn)走鄉(xiāng)下?我對母親說我怎么也不去農(nóng)村,我要陪媽媽。我怎么也不愿離開我的家。
母親發(fā)氣了,母親發(fā)起氣來真可怕,她雖然沒有揚臂抬手地打罵我,可我知道她的氣已經(jīng)填滿了她的肚子和填滿了我家的每個角落。我知道媽的心情很不好。
那個夏天的早上,太陽十分嬌好,母親在自家天井里曬衣物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女孩出現(xiàn)了,那個女孩的頭發(fā)上打著兩個蝴蝶結(jié),頭頂上那蝴蝶結(jié)就像兩朵紅色的雞冠花,美麗極了。女孩走起路來十分好看。
母親看見小女孩孤獨地站在門前,就放下手中要曬的衣褲。母親把她自己濕漉漉的手往腰間的圍裙上抹,然后蹲了下來,笑瞇瞇地對那個男人的女孩說乖孩子,你來做什么?是不是來叫阿姨陪你去玩?那個小女孩撅起小嘴,臉上露出了一個甜甜的酒窩,女孩對我母親說,她是來叫她爸回家的,她媽說他爸已有十多天沒回家睡覺了。
我的母親撫摸著小女孩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的,你爸爸還在床上睡覺呢。
小女孩說,爸爸是不是不要媽媽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小女孩說話的時候差點哭了出來。
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像這樣可憐的女孩到處都是。鎮(zhèn)上到處不是亂打鴛鴦就是錯結(jié)秦晉。小女孩和大人是兩代互不關(guān)連的鴻溝。我的母親看見那個男人的女孩發(fā)此親情地幫她的母親來尋找她的父親,深感同情。
我的母親看著眼前那位可愛的女孩,很不忍心地欺騙她說,你爸爸怎么能不要你們呢?你的爸爸是個好爸爸。
我的母親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一點也不紅。她知道她在欺騙眼前這位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我不知道母親當(dāng)時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
我想,母親的心中肯定另有陰謀。我相信我的母親。
那女孩拉著我母親的手,猶如母女般親切地進(jìn)門去了。小女孩用那只乖巧的小手在她父親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說爸爸起床爸爸起床。媽媽昨天晚上哭了一夜,很想你回家。
那個男人看見自己的女孩坐在跟前,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后驚喜地將雙手抱住女兒,用他那韭菜般的胡子在小女孩的臉上燙了一遍,弄得女孩子哇哇大叫。那個男人說,寶貝,爸立即跟你回家。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母親像根種有香菇的樁木,朽了下去。母親的那雙眼睛就像兩朵有生命的木耳,在那根朽木般的身體上發(fā)出令人驚奇的光。
母親求生的欲望很強烈。在下崗分流的年代里,像母親那樣有文化有姿色的女人隨時叫你下崗你就得下崗。盡管母親有把柄在人家手中任人宰割,可母親的幸運來自那個男人的嘴巴,只要那個男人說她好她就好,那個男人說她壞她就壞。那個男人要她上床她不敢下床,那個男人就是主宰我母親的上帝。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男人是我們柳城的鎮(zhèn)長。至于鎮(zhèn)長當(dāng)時的權(quán)力有多大我姑且不去談?wù)?,我只知道母親對鎮(zhèn)長的懼怕足可把她的性命付之出去。從母親的行為中,我知道母親在擺脫鎮(zhèn)長的同時又尋找機會干掉他。
母親的衣服口袋里常常備有一小包灰色的粉沫,那是磷化鋅,一種極毒的老鼠藥。母親試圖在那個男人的碗中或者杯中投毒,可是母親一直沒有機會,那時候那個男人和母親吃飯的時候都是偷偷摸摸的,他們不敢光明正大在一起。當(dāng)然,我的母親不可能在自己的家中下毒,萬一那個男人死在家里怎么辦?到時我媽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我相信我的母親一定會想出最佳的復(fù)仇方案,也許她要做到萬無一失。
幾個月后,我的母親精神很不好,一起床就想吐,她的頭皮脹了起來,全身隱隱作痛。她想是不是懷上那個男人的孩子了?
母親的臉色十分難看,母親帶著全身的絞痛走到學(xué)校,看見一群群學(xué)生涌到校長的家里。母親覺得奇怪,便問了身邊的廖老師,廖老師說黃校長是在昨天夜里割腕自殺了。
母親驚訝地說為什么?廖老師說黃校長近幾年下海經(jīng)商欠了幾十萬元的債務(wù)。債主上門討債,法院傳票上庭,弄得他喘不過氣來,想不開就這樣去了。
母親聽到這樣的消息,本來心情就不好的她更覺得人間的悲涼了。我敢肯定,母親對校長的死的悲傷不亞于我父親的死亡。
母親跟五年級的班主任廖老師一起走回家,廖老師也是個女人,她比我媽年紀(jì)大得多。廖老師說黃校長死得很恐怖,血淋淋的。
我的母親說,這樣死太慘了,也不想個的主意去死。比如吃安眠藥死得安然。
廖老師說,現(xiàn)在有一種死法還真輕松,沒有一點痛苦就可以死去。母親問是什么方式使人死得更方便呢?廖老師望了望我母親一眼,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你是不是也想死?
母親抬起頭,給廖老師投去一個甜甜的笑。她說我活得好好的,我為什么要找死?我又不貪污腐敗,我為什么要死?
廖老師也笑了笑說,是呀,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去尋死?她說她如果要死也不選擇割腕,那樣死得好痛苦。她說現(xiàn)在有一種致死人命的東西,就是花生里的黃曲霉素,那東西是一種致癌物質(zhì),吃多了就會自然死去。
廖老師的這些知識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我母親聽了之后半信半疑地說,她才不信這鬼東西,幾千年來花生被人稱為長生豆,哪有致死人命的?
廖老師說這個你就不知道了,黃曲霉素真的是長在霉?fàn)€的花生里,吃多了就會死的。這都是她老公說的。我母親聽到廖老師把她老公抬了出來,也就沒有懷疑了。因為廖老師的老公畢竟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我的母親對黃曲霉素致死人命的說法似乎很在意。她像位病人在尋找一副美妙的良藥。
那個叫做鎮(zhèn)長的男人的老婆找上門來了,那個女人長得也很好看。她的身體似頭母豬一樣肥胖,她講話的聲音似頭母豬一樣的沙啞,她的大腦也似頭母豬一樣的不靈活。
那個女人來到我的家,站在門檻上久久不敢進(jìn)門。我的母親在屋里做針線活時湊巧抬頭看見有人站在門口。母親定了定神,看清了來人的面貌,這才放下手中的針線,對門檻上的那尊雕像說,大嫂,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的?快進(jìn)來坐吧。
那個女人一直站在門檻上不說話。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真像一頭豬。我母親走到她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滿臉是傷疤。傷疤中有兩只透明的蜘蛛從她的雙眼里掉了出來,掛在她的臉上。
母親知道女人來這里的目的,便對那個男人的女人說,他又打你了?那個女人點點頭,就像一頭白色的丹麥豬在潲盆里點頭吃潲的樣子。母親說進(jìn)門來慢慢說吧。
那個女人跟我母親走進(jìn)門來,坐在母親
的床上抽泣著。母親給那個女人倒了一杯白開水。那個女人不知道是哪根神經(jīng)錯亂了,突然像只發(fā)狂的老虎彈了起來,她抬起手擊飛了母親手中的茶杯,緊接著又朝我母親飛起一腳,使我的母親猝不及防。至少母親沒有還手,母親只是后退了幾步地說,他大嫂,你不要火爆你聽我說。
那個女人號啕大哭起來,聲音就像屠宰場里的豬一樣吼著說,你還我的老公你還我的老公。你怎么能勾引我的老公呢?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有兩個月得不到他那個了,他全部都給了你,今天我要殺死你要回我的老公。
我的母親拱起雙手很不友好地對那個潑婦說,你有話好好說你不能來我家撒野。我?guī)讜r偷你老公了?我?guī)讜r到你家床上掰開雙腿讓你男人戳了?我告訴你吧我有今天全是被你老公強奸的結(jié)果。
那個女人說你胡說你騙人。你早晚都霸占我的老公你還有理。我要到北京去把你們的丑事捅出去。我要向全世界的人說你們通奸!
那個女人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笨,看她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真像沒搶到屎吃的狗,汪汪亂叫。
母親說你怎么能怪我呢?你怎么也不想想你老公怎么上我的床又怎么樣強奸我的?我曾經(jīng)想過,早晚我要割掉你老公的那串狗東西,我割下來后一定拿去喂雞,不信你就看看老娘我敢不敢做!這年日我被你老公強奸了,你倒要來告我,這世道真是黑白不分。你做人家老婆,你管不了人家,你還算個女人嗎?
那個女人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瞬間就像曬了太陽的黃瓜軟了下來。那個女人說我恨他,我恨他整天不近我倒往你這里跑。我講他他就打我。他說他要拿我像只雞一樣地殺死我。
我母親說那你為什么不找機會先殺死他?
那個女人說她怎么敢往那方面想?她怕是找死吶。
母親說也是的,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你老公是只老虎,人見人怕,樹見花落。我們就像只螞蟻,怎么敢殺死他?
那個女人說你講這話入木三分,我著實是怕死了他,我們女人的命難道就那么賤嗎?
兩個女人剛剛有了一點共同語言,那個叫做鎮(zhèn)長的男人就叼著煙哼著“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的流行歌曲朝這邊來了。弄得兩個女人陡地懵了起來。
母親對那個女人說怎么辦。
那個女人說她馬上就走。母親說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要被強奸了。你就在這里,看他能把我們兩個女人都搞了。
母親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看見那個女人的臉像蘿卜一樣發(fā)白了。那個女人怕她的老公就像蛇看見了鷹一樣的恐懼。她來不及說第二句話,像風(fēng)一樣往后門吹走了。
鎮(zhèn)長進(jìn)了門,就脫掉頭上那頂草帽。然后說今年的夏天到底是怎么了,熱得像口鍋爐似的。說完話就笑笑地對我母親說,今天吃什么?
母親聽到鎮(zhèn)長提及吃東西,就高興地回答說,今天仍然吃花生米燉豬蹄。
鎮(zhèn)長聽到母親的回答,就不高興地說你怎么就天天燉花生給我吃?都十多天了,我都吃膩了,你應(yīng)該換換口味。
我母親說花生能使男人的性功能增強,這是醫(yī)書上說的。人家為了你的身體才天天燉花生給你補身。你真的不想吃了就喝喝花生湯吧,你這撥子縱欲過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喝了吧。
母親說這些話的目的就是要讓她的仇人多吃些致癌物質(zhì)的黃曲霉素的花生。這也許就是母親要辦的大事罷了。
鎮(zhèn)長喝完兩盅八角碗的花生湯,淫蕩的笑聲隨著他那雙熊掌般的手把我的母親摟抱起來。母親極不情愿地甩開鎮(zhèn)長的手,很不高興地說,她今天的精神很不好,心情很亂。
鎮(zhèn)長說為什么,不想我了?
母親說你應(yīng)該回家睡你老婆,至少你每月要給她一次,我求求你了。你不應(yīng)該天天來纏著我。我的身體畢竟有限。腹部絞痛得厲害,我真的不想。
鎮(zhèn)長聽母親這樣說話,心生疑竇地上前把我的母親摸了一把,鎮(zhèn)長從母親的褲腰帶上摸出了一個五分硬幣大小的紅色的布袋子。鎮(zhèn)長的鼻子嗅覺十分靈敏,他將那包小東西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說你怎么了?你掛麝香在身上是不是懷孕了?
母親說是懷了你的種子了。
鎮(zhèn)長的臉鐵青起來,說你懷孕的事有人曉得嗎?
母親說沒有。
鎮(zhèn)長說沒有就好。這個年頭通奸雖然不算什么罪,至少通奸的名聲很不好聽。你如果不想下崗就老老實實地給我搞掉這個野種。
母親說當(dāng)然。在我打掉這東西之前,你應(yīng)該答應(yīng)我一件事。
鎮(zhèn)長說你說吧。
我母親說你應(yīng)當(dāng)回你老婆那里給她解解渴,她畢竟是孩子的母親。
鎮(zhèn)長說當(dāng)然可以。
母親又說,趁著我打胎的這段時間,我們暫時不要來往,我要帶我兒子陳曉東到鄉(xiāng)下去看看他的奶奶。
鎮(zhèn)長說當(dāng)然可以。
鎮(zhèn)長說完就像游在水底的魚,滑溜溜地向后門游動。鎮(zhèn)長走后,母親獨自坐在飯桌前,雙眼呆呆地看著桌面上的殘湯剩菜。
母親的眼睛一直盯著那盅有黃曲霉素能致死人命的花生湯里。母親把花生湯和鎮(zhèn)長聯(lián)系起來。母親覺得不對頭,母親覺得鎮(zhèn)長吃的不是毒藥而是人參湯,吃的是母親的血。
母親把壇里的花生拿出來細(xì)細(xì)地再看一遍,那都是些霉?fàn)€的花生。母親記得這些花生是在一家花生制油廠買來的,每十斤才是五毛錢。人家買去當(dāng)肥料我母親買來給她的敵人吃。母親試圖把鎮(zhèn)長悄悄弄死。這樣的舉動持續(xù)了將近一個月才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并沒有將人弄死。母親知道她的復(fù)仇計劃即將破滅。
母親找來《辭?!?,找到“黃”字的注釋,從黃字往下找了一陣,終于發(fā)現(xiàn)了[黃曲霉]的注釋。字典里說:
[黃曲霉],半知菌類,黃曲霉群的一種常見腐生真菌。多見于糧食,花生霉腐的籽粒上。表面黃綠色,菌絲形成長而粗糙的分生孢子梗,頂囊球形。黃曲霉的某些菌桿會產(chǎn)生引起人、畜肝臟致癌的黃曲霉素,用量過大會引起死亡。
母親將字典里的話一句一句地對準(zhǔn)了壇里的花生,母親覺得書中講的黃曲霉素的特征特點都跟自己手中的發(fā)了霉的花生一樣。母親的眼睛亮了起來,母親覺得廖老師的老公真不愧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師。母親自問,這花生里的黃曲霉素明明是可以致死人命的,為什么鎮(zhèn)長吃了不死?難道他身體里的血有抗癌物質(zhì)?他的身體真是鋼鐵煉成的?難道他是保爾·柯察金不成?
那天,母親的頭腦里一直在尋找一種更為隱蔽的復(fù)仇計劃。
外婆家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離柳城有百多里路,屬另一個地區(qū)的羅城管轄地區(qū)。外婆是張氏大院的主人,四間三進(jìn)的青磚瓦房。也許外婆家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她的兩個千金。一個就是我的母親,一個是遠(yuǎn)在廣州的姨媽。
我和母親踩著午夜的月光踏進(jìn)了外婆的家門,確鑿地說是我母親走進(jìn)她自己的家門。
母親臉上敷著一層濕漉漉的汗水。兩條辮子像兩條沉重的蛇一樣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些汗?jié)n漬的淚水在那貧血的蒼白松弛的臉上流淌下來。我甚至看見母親微腫的眼皮里嵌著兩只枯澀的瞳子,像雨夜的街燈,閃著凄清冷落的光望著她的母親。
我的外婆站在油燈下,說不出是喜是憂。
外婆挪起她那零碎的步子,向我的母親撲了過來,像西班牙的公牛撲向那張誘人的紅布。我先是聽到母親那凄涼的哭聲,而后才聽見外婆輕輕的啜泣。她們相互地?fù)肀Я艘幌拢畔肫鹞疫@個家中惟一的小男人被晾在旁邊。
母親從那只挎包里拿出五角錢一個的光酥餅遞給我說吃吧,看你路上餓的。我看見母親的眼淚很美,像珍珠一樣。我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餅,數(shù)數(shù)有十個,我將九個轉(zhuǎn)交給外婆,說我就吃一個。我把那些光酥餅交到外婆手上的同時,母親也把幾尺“點梅紗”的布料遞到外婆手上。母親說這是最上等的“點梅紗”布料,是柳城最貴的。
外婆接過布料,笑瞇瞇地說謝謝了,這么好的布料她還真是不舍得穿。我的母親說這是超薄不沾身的涼爽布,你就裁了吧。
外婆在談話中忽然嗅到我母親身上的異味。外婆嗅嗅鼻子,看著我的母親,然后說,巧翠,你講實話,你是不是有麻煩了,你怎么有股麝香味?
我的母親點點頭說,她已懷上那個仇人的種了。母親說她這次回來,是求外婆幫她弄掉肚里的孩子。
我的外婆說她就預(yù)感到我媽一定會有這一天。
我母親說,總有一天我要殺死那個男人!替曉東他爸報仇!
外婆的手一直緊緊地握住我媽的手說,巧翠呀,你都講什么瞎話?
母親說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著。不殺死那個男人她絕不罷休。
外婆聽完母親的話,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她搓著那雙生滿繭的手在堂屋中像只蒼蠅來回的飛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外婆說巧翠呀你可不要做傻事吶,那個男人惡有惡報,你一個女人家能有什么辦法跟人家斗?這年日求平安要緊!
母親對外婆說,這道理她懂,她不會亂來的。她只是僅防萬一,萬一她……。
外婆說萬一什么?萬一你失手了,你就害死了你的兒子,害死了你的曉東呀。外婆講這句話的時候,“咚”地給我的母親下跪了。外婆說,女兒啊,你聽老媽的話,和氣生財。不要再做傻事了。
母親看見外婆跪在她的跟前,感到很不是滋味,急忙扶著外婆說媽請起來。外婆說你不答應(yīng)媽就不會起來。
母親見外婆犟著不起來,也就咚的一聲下跪了。母親哭訴著說媽請起來,媽說得對,女兒聽媽的。女兒不報仇。女兒一定好好活下去。媽起來吧。
我清晰地記得我和母親在外婆家的日子里,盡管母親剛剛做掉肚里的弟弟(也許是妹妹),可母親的身體還十分硬朗。甚至我感覺到母親對我的關(guān)心和對外婆的孝敬是百倍的。每當(dāng)深夜人靜的時候,母親常常給我抱裯衾枕,母親的心比天底下的人都好。
那天,我問我的外婆說你為什么一個廝守在這深山里,不怕孤獨嗎?當(dāng)外婆聽到我這樣的提問,就邁著那雙小腳,緩慢地走到我面前,露出胡桃般的臉,皺巴巴地笑著說,你這小孩,問那么多做什么?
我對外婆說我就很想知道你在農(nóng)村的事。
外婆說我住在鄉(xiāng)村空氣好,沒有酸雨。全村幾十戶人家都相處得十分好。
外婆還說在農(nóng)村住會長命。她說她受不了城市里那污染的空氣和亂七八糟的環(huán)境。
后來我才知道外婆不離開村莊到城里跟她的女兒生活,都是為了村里的酒餅大王陳屠夫。
這個秘密是我到鄉(xiāng)下的第五天晚上發(fā)現(xiàn)的。
那天夜里,我聽到窗外有鷓鴣鳥的鳴叫聲。
我好奇地聽到了那只鳥的叫聲很有規(guī)律,二短一長的連叫了三遍。
外婆也聽到同樣的聲音并很不耐煩地朝窗外看了幾次,然后我聽見外婆說,陳老大你這頭牛,你快點走,莫討嫌了,我柳城的女兒和我的外孫來了。
我看見外婆對窗外講悄悄話,我有些狐疑起來。幾分鐘后那只鳥又有規(guī)律的叫了。我外婆說你到底煩不煩?我外孫來了,你回家去吧。
外婆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注意到窗外的動靜。一下子,從那只鳥叫的地方丟過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今天我在山里打死了一頭母狼,還抱回了兩只狼仔。你到我家去吧,我們倆人好好過過,你去不?
我外婆將窗戶打開了,說你又來欺騙我了,你幾時打得狼了,我怎么沒聽你說過?窗外那個男人說我現(xiàn)在不是來說了嗎?
外婆說你是不是又想暖被子了?
那個男人說我怎么會呢?
外婆說你走吧,再不走我可潑尿筒了。要不我就叫民兵了。
外婆的這句話很靈,不到兩分鐘,我看見那個黑影像條游動的蝙蝠,消失在銀色的月光下。
我問外婆說他是誰?每晚都這樣嗎?外婆并沒有回答我的話。
天亮的時候,那個被稱做陳屠夫的男人割了一腿母狼肉并帶了一只可愛的狼仔,來到外婆家。
我母親看見陳屠夫帶來的那只十分可愛的狼仔時。高興得將那只狼仔抱在懷里,很感興趣的不舍得放下來。
陳屠夫看見我媽非常喜愛那只狼,就說送給我媽。
我媽抱著那只狼仔時對陳屠夫說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要這只狼?
陳屠夫說我為什么要問你呢?你喜歡就必須要得到手,就像我陳屠夫喜歡你媽一樣就必須得到手。
我媽說,你陳大叔,你如果真的喜歡我媽你就娶她吧,她一個老人孤孤單單地過得好可憐。住在這村里還得有個好心腸的人關(guān)心。我真希望陳大叔你多幫我照顧她。
母親回到柳城的第一個晚上,鎮(zhèn)長像貓一樣嗅到魚腥味,非常準(zhǔn)時地跑回到我媽的床上。母親和衣坐在闖頭,懷里一直抱著那只狼仔。
鎮(zhèn)長感到詫異,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媽媽,說你為什么總抱著這只狗不放?
母親望著懷中的狼沒有說話。
鎮(zhèn)長說這只狗真的比我重要嗎?你離開柳城這些天不想我嗎?
我的母親稍稍地抬起頭,對鎮(zhèn)長說她剛剛打完胎,身體十分虛弱,叫他不要碰她。
母親還說,她剛從山里跟老獵人買來了這只優(yōu)良品種的狗仔,其目的就是要送給他。
鎮(zhèn)長說,他養(yǎng)這只狗做什么?
我媽說這就不同了,常人道,一狗當(dāng)三漢就是這個道理。我是為你安全著想。你是一鎮(zhèn)之長,雖然身邊常有保衛(wèi),家中如有一只好狗就安全多了。
鎮(zhèn)長像個孩子似地高興起來,說我把你跟狗一起都要好嗎?說著就伸手到我媽的懷抱里把那只狗抱過來,在自己懷中舞弄了幾下,然后,就過去把我媽媽抱起來,說我要你。
我媽說碰不得,你要是很想你就回你家睡你老婆,她是個可憐的女人,你應(yīng)該給她溫暖。
于是,鎮(zhèn)長在母親的勸說中,終于依了我母親一次。
就是那一夜,那只狼被鎮(zhèn)長當(dāng)成優(yōu)良品種的狗帶回他的家。
鎮(zhèn)長的女人看見自己的老公抱回一只毛茸茸的狗仔高興得笑歪了臉。她頓時覺得家中多了一個不使她寂寞孤獨的伙伴。
鎮(zhèn)長的女人連夜給老公宰了雞,煮上香米飯讓自己的男人補補身子。
女人一夜的操勞全是為了得到丈夫的心。
盡管那天夜里的男人完事之后就呼呼大睡了。可是,女人一直守在男人的身邊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上,鎮(zhèn)長的女人發(fā)現(xiàn)昨天夜里
煮的雞肉少了一半,十分高興地對床上的鎮(zhèn)長說,你真夠力,那鍋雞肉你吃了一半。
鎮(zhèn)長說你說什么?我昨夜什么都沒有吃。
女人覺得奇怪了,說你不吃誰吃?
鎮(zhèn)長說你去問問女兒吧。
女兒在屋里輕飄飄的飛出一句話,說我?guī)讜r吃了?我怎么知道鍋里有雞肉?
鎮(zhèn)長說莫非是那只狗?
果然,就是那只狗。
時間很快就到冬天了,那只狗在鎮(zhèn)長家里已經(jīng)長得像只狼狗一樣威猛。
有天夜里鎮(zhèn)長對我母親說,他的那只狗養(yǎng)得很大了,并且那狗很奇怪,都半年了還不會叫,一聲都不叫。
母親說是狗怎么不會叫呢?遲早會叫的。
鎮(zhèn)長搖了搖頭說,這只狗確實很怪,餐餐都吃肉而不吃飯,要不是我媽送給他,他早就殺它吃了。
母親說那是一只好狗,你不能殺它。
鎮(zhèn)長說當(dāng)然。
母親說你去哪里要那么多肉來喂它?
鎮(zhèn)長說是食品站的李站長專送的豬下水或是牛筋牛腸牛血什么的。那只狗每餐要吃一小盆,吃起東西來就像只狼。
我母親沉默著不再說狼的故事。她的胸脯有兩朵白云在飄動。我想,她的心一定跳得很厲害。她的呼吸隨著起伏的胸脯的云朵在跳舞。
我敢肯定,母親的心一定有鬼。
那只狼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狗勝”,狗勝一直跟鎮(zhèn)長的女人感情很好,鎮(zhèn)長的女人每一次喂餐時,總喜歡叫它的名字,說狗勝吃飯了。那只狗就擺著尾巴吃著它的飯。那個女人叫一聲狗勝洗澡,只要盆里的水一響,那個叫做狗勝的東西就自然地跳進(jìn)盆中,讓鎮(zhèn)長的女人幫它洗澡。
鎮(zhèn)長很少歸家,鎮(zhèn)長的女人只好跟狗勝在一起,女人和狗勝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有一天,鎮(zhèn)長的女人聽說人家慈禧太后用牛奶洗澡,使女人永葆青春永遠(yuǎn)漂亮。鎮(zhèn)長的女人為了能使自己漂亮得不讓自己老公嫌棄,就悄悄地到郊區(qū)牛奶場要了五斤牛奶。
鎮(zhèn)長的女人回到家,將部分牛奶倒人盆里,洗起澡來。狗勝聞到腥味,一直在房外等到它的女主人洗完澡出來,就撲往女主人的身上舔。
女主人一絲不掛地覺得很丑,嘴里直吼著,狗勝你走開,狗勝你走開!
狗勝特別喜歡腥味,舔得更起勁。不但不走,反而更親熱地喘著粗氣往女主人的身上爬。
女主人趔趄了一下,跌倒在地板上。
狗勝的舌頭使女主人感到癢酥酥的十分舒服。她渴望著一種難以啟齒的欲望。
女主人緊緊地抱住那只狼叫著說狗勝,我的好伙伴,我給你舔我給你舔個夠。
從那時起,女主人從狗勝身上得到無比的快樂。她和狗勝常常發(fā)生那樣的行動。
這樣一來,女主人有沒有老公都無關(guān)緊要了。
食品站的李站長非常倒霉地被公安抓起來了。其原因是和站里的一名女飼養(yǎng)員在豬欄里長期通奸并合謀與私人屠宰場聯(lián)手盜購國家生豬被抓起來的。
李站長沒有機會再給狗勝送牛雜下水。
狗勝餓得嗷嗷叫。
女主人似乎從狗勝的叫聲中發(fā)現(xiàn)那聲音好像似狼嚎的叫聲且聲音有些恐怖。女主人就感到有些蹊蹺起來。
正巧那天夜里,鎮(zhèn)長醉熏熏地回到他自己的家,摸著黑進(jìn)了房間,找到了墻壁上的電源開關(guān)。
鎮(zhèn)長將電燈點亮了,然后打了個飽嗝,看著床上的原配妻子熟悉的影子,心中不免產(chǎn)生那種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欲望。
鎮(zhèn)長又打了個飽嗝之后,順手掀開被子鉆了進(jìn)去。
老婆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看見自己的老公躺在身邊,很不耐煩地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想來就來,想搞就搞,今晚的月亮恐怕是從西邊出來了?
鎮(zhèn)長沒有回答老婆的話。他的雙手在被子里游動。
老婆甩掉老公的手,然后將身子往里挪,并說你莫來煩我。
鎮(zhèn)長第一次發(fā)現(xiàn)妻子如此不需要他,就覺得非常奇怪。心想,你愈是不需要我我愈要得到你。于是,鎮(zhèn)長將被子踢下床,活生生把妻子剝得像只脫毛的豬。弄得那個女人盡力反抗。女人罵著他,他打著女人。女人在她的男人的下面掙扎著。
女人感到十分無奈,便揮動那雙白嫩的手在叫狗勝。
狗勝聽到女主人的呼喚,瞬間跑了進(jìn)來。
只見狗勝那身油亮亮的皮毛豎了起來,兩顆藍(lán)幽幽的眼睛在那張血腥的嘴巴上露出猙獰的面孔,鋒利的鐐牙在夜里閃爍出寒光來。
那只狼在極度饑餓之中終于暴露出吃掉騎在女主人身上的男人的動機。
一秒鐘一秒鐘的過去了,那只狼畢竟不是人,它的思維和人不一樣,它不知道怎樣去保衛(wèi)它的主人而去向它的情敵發(fā)動進(jìn)攻。
于是,那只并不是狗而是狼的獸性發(fā)作了。它齜牙咧嘴地嚎叫著向床上的男人撲了過去。
方圓數(shù)里的小鎮(zhèn)在那個令人難忘的寒夜里被那聲極其兇猛的狼嚎聲給驚醒了。那叫聲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兇猛的狼嚎聲似天上的流星,在小鎮(zhèn)的黑夜里停留了僅僅五秒鐘。
鎮(zhèn)長露著光溜溜的屁股猝不及防地慌了手腳,面對撲來的餓狼彈了起來。
鎮(zhèn)長試圖尋找逃跑的機會可沒能逃離死亡的來臨。
一聲沉悶的狼嗥攪醒了機關(guān)大院里的居民們的夢。第一個沖進(jìn)鎮(zhèn)長家里的人是保衛(wèi)科長劉福成。
劉福成手執(zhí)五四手槍對準(zhǔn)那只狼開了一槍。
隨之而來的人漸漸多了,嘈雜的聲音淹沒了一個小女孩的哀嚎。
人們驚呆了,人們驚恐地看見了他們的鎮(zhèn)長雙手捂著胯襠,骨軟筋酥地倒在血泊中。那只狼終于被保衛(wèi)科長劉福成的子彈打死了。
在那只齜牙咧嘴的狼的口里,人們驚奇地看見一坨血肉模糊的肉團掛在狼嘴邊,那是鎮(zhèn)長的一顆睪丸,像顆雞心一樣微微地跳動在狼牙外,好像還有哪根神經(jīng)沒有死。
狼狗咬死鎮(zhèn)長的第二天早上,刮起了四級大風(fēng),天陰得欲下雨。
對于鎮(zhèn)長的死,我母親還蒙在鼓里。
當(dāng)母親正在學(xué)校里給她的學(xué)生們上一篇名叫《岳陽樓記》的課文時,她被幾個公安民警抓了起來。
公安民警先是叫母親跪下來,然后將她的雙手反綁起來。那根繩子從母親的脖頸處一直沿著肩膀往下綁,母親的兩只手臂被綁得像粽子一樣嚴(yán)嚴(yán)實實。
那伙人把母親從地上提了起來,像獵人提只野兔一樣摔來摔去。
母親被弄得昏頭暈?zāi)X臉青鼻腫。他們把母親的頭發(fā)剪光了,母親頓時變了模樣,那頭美麗的秀發(fā)和那兩條辮子撒落一地。
母親的嘴唇開始干裂,母親對捆綁她的那伙人張開那片枯澀的嘴唇說,你們?yōu)槭裁醋ノ?我犯什么罪?你們讓我上完這節(jié)課再把我?guī)ё吆脝?
那伙人沒有聽?wèi){母親的哀求,他們打了母親幾巴掌,說你死到臨頭還想上課,到牢房里去上吧。
我的母親說為什么呢?為什么會這樣治我于死地?一個手執(zhí)短槍的女民警說,你是殺人犯,你懂嗎?你的手段算毒辣了,你怎么想得出來用狼去殺人。
我母親聽到“用狼去殺人”這幾個字后,她的心高興不起來了。
盡管她知道她的狼為她復(fù)仇了,可她卻出了事。
一道鮮紅的血從母親的嘴角流了下來。
母親氣呼呼地喘著粗氣對那伙人說,你們一定讓我上完最后這堂課。我求求你們了。
站在母親身邊的那個女民警說,難道這堂課就真的對你那么重要嗎?我母親說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學(xué)生們十分重要,既然我這次一走必死無疑,就希望各位行行好,就要中考了,為了學(xué)生們的學(xué)業(yè),請公安叔叔公安阿姨允許我上完這堂課。
那個背槍的女民警猶豫了一陣,說好吧,就讓你上完最后這堂課,我們在車上等你。
母親聽到這句話高興地點了點頭,說,你們給我松綁我才好上課。
那個女民警說,你就這樣給學(xué)生們上吧,你用嘴巴講就得了。你是個殺人犯,我們不能給你松繩子。
母親就那樣雙手反綁地走上講臺。
母親的目光在教室的四周掃瞄了一會,仿佛在尋找著什么東西。母親的眼睛從第一排的同學(xué)一直掃瞄下去,直至眼睛盯在最后一個同學(xué)的臉上。母親很自信,這是她最后一次看著全班四十七位同學(xué)的臉蛋了。全班每一個同學(xué)都在屏息斂氣地看著我的母親。四十七位同學(xué)九十四只眼睛同時跟他們的老師的眼睛發(fā)出乒乒乓乓的碰撞。
母親在每一個同學(xué)的臉墻上掃瞄完之后,她的眼睛一直盯在第四組最后排的一位男同學(xué)身上,說,黃東你站起來。
那個被稱為黃東的同學(xué)站了起來,定定地望著講臺上的那位雙手反綁的特殊的老師。他的眼淚忽然像大雨般流了出來,哇哇地大哭著。
全班的同學(xué)聽到黃東的哭聲,立刻跟著哭了起來,像早讀課的聲音嘈雜而又零亂。我的母親說了第一句話,說同學(xué)們都肅靜!肅靜!
母親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課堂紀(jì)律十分糟糕,母親無奈,只能用她的嘴巴從講臺上的粉筆盒里叨上一截粉筆,用嘴巴咬著在黑板上寫著:
“請肅靜”
母親的這一舉動震驚了同學(xué)們,哭聲立刻停止。不到二秒鐘,全班的人靜靜地望著他們的老師。
黃東同學(xué)一直站在他后排的位子上,抽泣著。
我的母親對黃東同學(xué)望了一眼,微微地笑著說,黃東同學(xué),我張老師對你最后上半節(jié)課了。張老師從今天下午起就不能上你的課了,不能做你的班主任了。你是我們班最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遲到早退,打罵同學(xué),你很讓我傷心,也讓全班同學(xué)們傷心。在我離開同學(xué)們之前,我十分鄭重的告訴你,要徹底改變以前的不良作風(fēng),要好好地聽老師的話,和同學(xué)們搞好團結(jié),做個好學(xué)生。你記得了嗎?
黃東同學(xué)抽泣地點了點頭說,老師,我記住了,我從今天起一定改正。
母親說,好的,張老師相信你會是個好學(xué)生。你現(xiàn)在把你頭頂上的蜘蛛網(wǎng)打掃干凈,全班就你那地方最邋遢。我不希望看見教室里不干不凈,我希望看見大家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聽黨的話,做個好學(xué)生。
母親無法講完她心中要講的話。她的雙手在那根蛇一樣的麻繩的捆綁下,已經(jīng)臃腫得像熟透的茄子。烏黑得嚇人。
母親面對她的學(xué)生,嘴唇青得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滿臉是汗的在喘息。嘴角邊的那道鮮血已凝固成一條棗紅色的傷疤,掛在嘴邊像干裂的紅河把下巴割成兩半。
母親的身體支撐不住了,母親幾次快要暈過去。
母親強撐出笑臉說,我無法在黑板上寫字了。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母親說“故事”兩個字的時刻,一口粘稠的血嗆在喉管里,母親打了一個響嗝,那口腥紅的血從喉管里冒了起來。吐到黑板的墻根上。
母親趔趔趄趄的在講臺上搖擺起來,像河里的帆船遇到風(fēng)浪,險些沉到河床底。
母親再一次強撐著身體,面對黑板鎮(zhèn)定地站著,她伸出那只帶血的舌頭在黑板上寫了一個筆劃并不十分完整的“狼”字,就再也寫不出什么字來。
同學(xué)們不知道他們的老師為什么要在黑板上寫下這么一個血淋淋的狼字。
全班的同學(xué)正在面面相覷的時候,他們的老師已經(jīng)虛弱得跌倒在講臺下。
那天上午的雨終于下了起來,雨聲和下課的鐘聲湊巧地響在一起。母親微微地聽到學(xué)校下課的鐘聲在不斷的敲響。母親在迷糊中抬起無神的眼,試圖再看看她的學(xué)生和看看這個美好的世界。她的面部沒有一丁點的表情了,蒼白無力的身體像片殘敗的枯葉輕飄飄地落在電閃雷鳴的大雨中。
母親就那樣跟著下課的鐘聲勇敢地走進(jìn)了天堂。像一葉鴻毛輕飄飄地飛走了。走時雖步履匆匆卻坦然悲壯。那天的鐘聲及那場大雨距今已有好些年了,每當(dāng)母親的學(xué)生回憶起那堂課時,大家都為他們的老師感到沉痛地哀嘆。特別是晚生代作家黃東,他對我說他要為我母親寫一部小說,至少寫一部中篇小說。我說我母親的死輕如鴻毛,不值得寫。黃東說我說的不對,他說我母親的死像蒲公英。我說鴻毛也好蒲公英也好,反正都是輕浮之物。黃東說那可不是一碼事。我問為什么?黃東嘴唇上的煙滾動了幾下,然后說,之所以蒲公英在空中飄揚是因為它有生命。它是在空中尋找著播種的土地。然而鴻毛就顯得輕浮可憐了。它沒有生命,它是死亡的碎片。我想,也許黃東的話有道理,甚至我覺得黃東對他老師的評價比較到位而且準(zhǔn)確。我問黃東,你要寫的小說題目叫什么名字?黃東說,就叫《狼的靈性嗅出腐敗鎮(zhèn)長》。我不知道作家的意圖,怎么取這么個小說題目。
不久,我在一家大型文學(xué)雜志上讀到了黃東的中篇小說。小說的題目叫做《家養(yǎng)的狼》。我從那只狼的眼中看到母親的把柄。之所以母親為什么要殺死鎮(zhèn)長,是因為鎮(zhèn)長知道了我陳曉東是誰的兒子。就是說我曾經(jīng)見過的父親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父親是誰只有我母親和鎮(zhèn)長知道。當(dāng)然我不可能是鎮(zhèn)長的兒子。由于那個獨占花魁的鎮(zhèn)長掌握了我母親的隱私之后,也就是掌握那件不光彩的把柄之后,致使我的母親逆來順受地倒入鎮(zhèn)長的懷抱。母親這樣做的目的當(dāng)然是等待時機干掉鎮(zhèn)長來維護(hù)她的清白。
母親這樣做了,而且做得很傻。
我并沒有為母親的死而悲憤的痛哭。我只是感嘆:好端端的一個母親怎么就法盲了?我永遠(yuǎn)也不明白我母親為什么要采取如此愚蠢的復(fù)仇計劃去玩一個殺人的游戲?
我想,人生就像一場電影,我的父母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后就一直和這個世界做游戲。他們玩人玩魔方玩一種二十一世紀(jì)都無法理解的愚昧。直至我的母親和那個鎮(zhèn)長的死亡,使我永遠(yuǎn)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盡管我的父輩們在那個燈光黯淡的舞臺上演完了人生的戲。而我這個晚了一代人的受害者卻一直站在臺下觀看著劇情的發(fā)展。
想來,我也是一個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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